你愛的人,早死在了百年前。


    程照雪的這番話語,就如寒冬臘月般的冰冷,令站在旁邊的閻九幽都呆住了,心中更是默默後悔起來。


    明明苦等百年隻求一個結果,最後卻得到了這般迴答。


    若早知會是這種情況,那不如直接讓青衣跟著魂飛魄散,或者提前度其去往輪迴算了。


    林海恩則不想那麽多,隻是默默的又按住了金鞭。


    從這番話落下後,他便感覺到...青衣好似鬼體震蕩不停,欲要朝著厲鬼化去那般。


    此刻。


    正半蹲著的青衣,整個身體都開始躁動,鬼氣更是狂湧起來,看著程照雪的雙瞳也開始變得有些血紅,明顯是受到了什麽極端的刺激。


    但從其攥緊的雙手來看,似乎也在盡可能的控製這股情緒。


    數秒後。


    青衣緩緩的站起身,鬼體也趨向平穩不再湧動,雙眼變迴黑色模樣,但臉上卻露出前所未有的苦澀表情,沙啞道。


    “也罷,也罷。”


    “都是我,都是我自己想要的太多,執念太深罷了。”


    “你確實不是她,你也不該是她,小蝶終究還是永遠留在了那百年前的閩江之中。”


    說到這裏。


    青衣對著程照雪拱了拱手,低頭誠聲致歉道。


    “對不起,程姑娘。”


    “這些時日多有煩擾,讓你受困於我的執念之中,是我想的太多,也想的太好了。”


    “但我無比感激你能前來,這確實也圓了我一個執念,至少讓我得到了一個答案。”


    “曾經我與小蝶彼此相約,若是此生未能雙宿雙棲,那便百年之後再做夫妻,再恩愛一世。”


    “但我們卻未曾想過,百年輪迴喝下孟婆湯後,小蝶亦不再是小蝶,唯有我這種苦苦放不下執念的鬼祟,還能記得那百年之約。”


    聽到這番話。


    林海恩緩緩把按在金鞭的手放下。


    看來青衣雖然心底百般痛苦,那百年等待功虧一簣,但還是能保持應有的理智,並未因此過激而蛻為惡鬼。


    從這一點來看。


    青衣也能算是良善之輩,這麽多年來,隻是苦苦守著心中那番執念,未曾害過人。


    此時見到青衣沒有強逼著說什麽雙宿雙棲。


    程照雪表情也好看了些許,便決定徹底了結那纏繞其多年的夢魘,緩聲開口道。


    “像你這般的癡情人,我這些年給苦主縫屍時也見過不少,但即便是有天大的本事,終究是隻有一世情緣。”


    “人若死,那便是死了。”


    “如何的不舍,也都隻是無用功。”


    “況且這般苦苦記著,無非是給自己徒增煩惱罷了,不如早進輪迴,喝下孟婆湯開啟新的一世。”


    “縫屍?”青衣聽到這個詞愣了下,而後急忙追問道:“小蝶,你怎會沒有繼續在唱戲......”


    但還沒說完。


    青衣便是猛然反應過來,再度對著程照雪拱了拱手,歎聲道。


    “對不起,程姑娘。”


    “小生又恍惚了,忘記你並不是那夢中的小蝶,而是程姑娘。”


    林海恩若有所思的看了眼程照雪,明白這個女子應當是名縫屍匠,所以才有特殊的避祟法子,穿過那鬼打牆。


    但是道行也不咋樣,所以才會對朱班頭說,她僅能自己一個人走過那鬼打牆,沒辦法帶著其他人一起。


    此前自家師父講古的時候,便曾有說過......


    這世間除了正統道士外,還有不少從事陰陽一行的特殊職業,例如:縫屍匠、撈屍人、走陰人、剃頭匠和陰陽繡師等等。


    這些陰行職業中人,也有些道行法力深厚的前輩,但大多數都隻懂得一些避煞驅祟的法子罷了。


    而且相較於有法脈傳承的道士,這些陰行中人更容易走上歪路,成為各種邪道引起禍事。


    例如先前飛僵叩門的大劫,其實就是一位走了歪路的趕屍人所致。


    這位趕屍人對仇家懷恨在心,便是用著自己的陰陽本事,禍害了仇家的祖墳,欲要用僵屍來尋仇。


    但未曾想到,事情後續變得有些不可收拾,更是成了真正的大劫。


    ......


    此刻。


    聽到青衣道歉,程照雪似乎也不願再多言什麽,該說的都已說了,能不能過去隻能看青衣自己。


    隨即看向林海恩和閻九幽,並沒有因兩人的麵容稚嫩而去小覷半點,頗為誠懇的感謝道。


    “多謝兩位道長。”


    “若不是兩位及時趕來的話,我怕是多半要死在惡鬼手下了。”


    林海恩平淡的點了點頭,而第一次受到他人這般誇獎的閻九幽,竟還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


    而在旁邊感受到鬼氣逐漸消散,魂體越來越虛弱的青衣,對著閻九幽拱了拱手帶著萬般失落道。


    “多謝道長為小生暫續片刻性命。”


    “現今無論結果是否順心,小生的百年執念也已消去,見到了想見之人,懇請道長把法器取走,讓小生就此魂飛魄散。”


    “雖是被逼無奈,心中更是不願。”


    “但小生終究還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擄走了這十名無辜孩童,讓他們平白遭此大劫,更讓他們父母在新春喜樂之際,擔憂哭泣不停。”


    “無論如何,這都是該死之舉,小生也該要償還此債了。”


    還不等閻九幽說些什麽。


    林海恩便是壓了壓手,不容置疑的開口道。


    “不差這一時半會了。”


    “青衣,既然都到這時了,也將另一個百年約定了結掉吧。”


    緊接著。


    林海恩便朝著廢村遠處的大喊道:“朱班頭,你們都好了沒?”


    話音剛落。


    不遠處便傳來一陣鑼鼓和銅鑔敲打聲,如同戲曲開場那般的熱鬧。


    青衣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發現竟是此前被它專門用鬼打牆攔住數次的戲班。


    但現在所有成員的臉上,都繪好了戲妝,身上也換好了戲服。


    剛剛入村殺鬼的時候。


    林海恩便是提前交待了這個戲班,讓他們都待在村外等候,先將戲妝畫上、戲服換好。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之時,再看是否有機會唱上一出大戲。


    現在詭事基本結束了,時機也合適。


    這個戲班自是能夠入村,準備完成那特殊的百年約定。


    走在最前麵的朱班頭,見到青衣鬼先是下意識的愣了愣,而後連忙便醒悟過來,竟也沒半點害怕般的,直接跪下道。


    “姑爺爺。”


    “我帶著您曾經傳下的戲班來了,來履行那百年前就立下的承諾,來給您唱上一出大戲。”


    聽到這聲姑爺爺,看著直接跪下的朱班頭,以及後麵那十多名穿著整齊的戲班成員,青衣竟是莫名的有些恍惚了。


    好似迴到了百年前。


    執拗的違背父母安排,不願繼承所謂的家業,逃出家中當了他們眼中低賤的戲子,帶著眾多願意跟隨的師兄弟,立起周家班的畫麵。


    那時很難。


    沒有多少名氣的周家班接不到戲,就連單純的飽腹充饑都做不到,後麵才一點點的好起來。


    雖然很難,但他卻一點都不覺得苦。


    因為還能跟著相愛之人一同唱戲,你演花旦、我扮青衣,情愫暗生,彼此私定終身。


    那時也很好。


    小蝶很好,自己很好,戲班也很好,那是最開心的一段時日。


    隻可惜未能有個好結果。


    但還好,還好這個曾經跟小蝶有些美好迴憶的戲班,依舊還在,更是還不忘約定,要來演上這一出大戲。


    多次將這個戲班攔下,原本自己都以為他們不會再來了。


    可沒想到...竟是跟著這個兇神般的娃子來到這廢村,準備實現那百年前的特殊約定。


    將這複雜萬千的思緒壓下。


    青衣伸出水袖將朱班頭扶起,臉上露出暢快笑容,開口道。


    “侄孫,快快起來,今日你們準備了什麽戲?”


    “西廂記,我們青衣班為了今天,專門排了這場戲。”朱班頭先是迴了句,隨後又無比肯定的補充道。


    “但是姑爺爺,如果您不想聽西廂記的話,我們也可以馬上換。”


    “雖然一百年過去了,但戲班依舊沒有忘本,曾經的每一出戲,我們都會唱。”


    “不管是【長阪坡】、【牡丹亭】還是【鳳求凰】等,我們這個青衣班都能演的來,演的不比百年前差多少。”


    “真好啊。”青衣有些感慨的輕念一句,便灑脫的笑著道。


    “那今日就不聽什麽【西廂記】,演一出【莊周夢蝶】,由我來跟你們一起演,這可是我們戲班百年前最拿手的一出戲。”


    “讓我來看看,你們都學到了幾成,又能有幾分神似。”


    說到這裏。


    青衣又看向了程照雪,無比認真的拱了拱手緩聲道。


    “程姑娘。”


    “若是還不急離開的話,可否請你看完這出戲再走,也算是徹底了結小生心中的執念。”


    “剛剛所說的這出【莊周夢蝶】,百年前曾是我和小蝶一同演繹的第一出戲,更是我永生都無法忘記的一出戲。”


    程照雪沉默兩秒,輕輕點了點頭應道。


    “可以。”


    “既然已經說清,那我自是也不著急走了。”


    青衣再度拱拱手表示感謝,而後猛然化為青煙,鬼氣滾滾順著那破爛戲台遊動一圈。


    在眾人的視線中。


    那原本都已經破爛不堪的戲台,竟是立刻變得嶄新無比,更有一塊紅幕布遮住了戲台。


    緊接著。


    朱班頭立刻便指揮起來,青衣班的十多位成員,亦是立刻快步從側麵走向戲台,就像往常表演那般。


    略微等待兩分鍾後。


    鼓響、鑼應和鑔起,原本有些寂靜的廢村,頓時變得熱鬧起來。


    紅幕布徐徐拉開。


    青衣從戲台左側走出,聲情並茂的唱起戲來,雖然周身鬼氣滾滾,但那模樣卻是惟妙惟肖,這次它扮的便是莊周。


    雖然不懂什麽戲曲。


    但林海恩和閻九幽兩人,卻是能夠明顯看出來...這出戲中少了個女主角,戲班中沒有任何一人扮那夢蝶。


    青衣對著身旁的空白,那本應有人站著的位置,滿腹感情的唱著戲,聲音更是極為悅耳好聽。


    就連先前說著...我隻是我的程照雪,似乎都陷入了這出戲的特殊悲傷之中,目不轉睛的看著。


    林海恩認真看了這出戲一會。


    還是覺得這什麽男女之情毫無意思,便走到那些被擄來的孩子身旁。


    仔細檢查數眼後,確定這些孩子都沒遭什麽大劫,隻是被迷暈做著美夢後,才稍稍的放下心來。


    到時等到事情完畢,讓戲班眾人背著這些孩子迴村便好。


    ......


    半個時辰後。


    這出特殊的大戲,在青衣所演繹的莊周,最終徹底夢醒中徐徐結束。


    但那紅幕布並未拉上。


    隻剩下青衣一人,站在那戲台正中間,朝著程照雪看了眼,見到她似乎依舊並無多少情緒波動般。


    心頭重重的歎了口氣,有些落寞的看向閻九幽緩聲道。


    “道長,麻煩將那法器取走吧。”


    “這出大戲唱完,我此生也已徹底無憾了,自是該去受那天地懲罰,魂飛魄散、消散於這世間,擔下一切的罪責了。”


    背負著斬妖劍的閻九幽,在思考數秒後,便是格外認真的開口道。


    “青衣。”


    “你所造的罪孽並不算大,還不至於魂飛魄散的餘地。”


    “若是你願意的話,我可以渡你去輪迴,在地府中審判懲戒過後,便可喝下孟婆湯開始新的一世。”


    青衣根本沒有半點猶豫,隻是搖了搖頭,笑著灑脫道。


    “不需這般費事了,道長。”


    “我之所以苟活到現在,隻為了心中那深記百年的執念,現在想見的皆已見到,魂飛魄散也無怨。”


    “況且,我不願忘掉小蝶,變成全新的一個人。”


    “求您,讓我走吧......”


    聽到青衣都在這樣懇求。


    跟自己師父一樣,抱著能渡就渡想法的閻九幽,隻能輕歎一口氣,手中掐起特殊法訣,將原本護著青衣鬼體的八卦鏡召迴。


    才剛一召迴。


    青衣本來就在緩緩渙散的鬼體,立刻便有好幾處撕裂了,更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魂飛魄散。


    就在魂魄寂滅到隻剩最後一絲之時,青衣深深的看向程照雪,臉上露出一抹格外苦澀的笑容,更是哀傷的低聲道。


    “終究是莊周夢蝶一場空,如同泡影,醒來便逝。”


    “我的小蝶早已不見,可我的心,卻依舊停留在那百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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