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李密拒敵於淇水岸,搦戰得勝歸來營中,先前宇文化及遭人羞辱,又狼狽不堪遁迴大寨情形,依舊為諸將津津樂道。盡管如此,李密卻也未顯得忘乎所以,畢竟驍果軍眾十餘萬,人多勢壯,若是與其正麵衝突,尚難料鹿死誰手。這一日,又有東都遣大理卿張權、鴻臚卿崔善福來使,賜李密宣旨曰:“今日以前,鹹共刷蕩;使至以後,彼此通懷。七政之重,佇公匡弼;九伐之利,委公指揮。”冊拜李密為太尉、尚書令、東南道大行台行軍元帥,一稟節度用兵機略。皇泰主楊侗這一紙詔書,字裏行間,竭誠相待,披心相付,李密接過詔書,亦是心中竊喜。


    麵北拜受詔書,又辭謝了張權、崔善福,李密升帳招來諸將,與之說道:“如今既無西慮,可悉召精銳東進以擊宇文化及。”說著李密即遣人星夜趕迴金鏞城,再召裴仁基發軍二萬,前來馳援;又令單雄信繼續留守童山大營,以與黎陽、清淇成犄角之勢;令元寶藏、楊玄瑛麾軍西返,與秦瓊、程咬金二人匯師,如此一來,加上徐世積的黎陽守軍,便對驍果軍構成合圍之勢,隻待金鏞援兵一至,即可決戰宇文化及。安排停當,司馬鄭頲獻策而道:“當下宇文化及糧道已斷,必求速戰,我等可許於饋之兵食,與其詐和,以將宇文化及穩在原處,坐以待斃。”李密聞言,拍手稱絕,他立刻親筆抹書一封,由鄭頲自告奮勇送往淇水對岸驍果軍營。


    是夜,鄭頲抵達驍果軍營,謁見宇文化及等人。他遞上和書,又天花亂墜一番遊說,隻把宇文化及戲得愣眼巴睜,如墜雲霧。不過宇文化及雖於此議和之事有些許心動,卻又疑神疑鬼,唯恐誤中奸計,他思量許久,猶然拿不定主意,這便喚人領鄭頲下去,招待他於寨中暫住。鄭頲方走,宇文化及便問眾人說道:“李密此番遣使過來修好,諸位有何看法?”眾人七嘴八舌一番議論,宇文智及先來說道:“如今滑台已失,黎陽又久攻難下,糧道被斷,軍鋒受折,不宜與敵決戰,議和倒也不失為上策。”陳智略聽罷,即刻起身說道:“其中必然有詐,此事萬萬不可。李密知我等乏糧,以此哄誘,實乃欲將我軍拖延在此,一旦我等糧盡,他定背盟攻來。依卑職之見,眼下還當及早設法渡水,與之速戰速決。”二人均言之有理,直教宇文化及驟陷迷茫而不知所措。


    眼見宇文化及遲疑不決,王婉兒便起身說道:“李密即受元文都招安,西無顧慮,又何需勞神來與公子議和。此必是其緩兵之計,不可信也。”宇文化及思來想去,終是覺得此番和議極不可靠,他這便說道:“王姑娘所言極是,此事確不可信。來人,傳我之令,將來使斬首,以示我軍威。”王婉兒即刻喝止,說道:“且慢,依小妹之見,不若將計就計,暗度陳倉,陽為假意媾和,暗中重置兵馬排布,以期與李密決戰之際,可占據上風。”宇文化及好奇問道:“王姑娘此話怎講?”王婉兒起身走至帳中軍形圖前,將手一指說道:“童山處清淇之北,居高屋而建瓴水,若得占據此處,不僅可免遭黎陽、清淇兩軍夾擊之苦,亦可仰仗高陽地利之便與敵對陣。”宇文智及說道:“據聞童山有敵將單雄信駐守,此人勇貫三軍,怕是不好對付。”王婉兒笑道:“日前敵軍可繞道襲取滑台,我等亦當以其人之道,還製其人之身。童山距永濟渠西浦尚有數十裏,並非臨軍前線,單雄信守於此處,必然懈怠,若趁眼下與李密議和之際攻其不備,定可勝之。”宇文智及又插來說道:“這倒也算是個上策,不過我兄弟二人若然親征童山,隻恐李密察覺,引軍掩殺於後。可先遣一路人馬星夜奔進,奇襲單雄信大營,一旦奪下童山,我兄弟二人再領主力前往,便可不懼李密麾軍前來。”話音剛落,陳智略又接口說道:“我等若是另遣一路人馬,大張旗鼓,往汲郡、東郡等處掠糧,李密隻道我軍乏食,更不會急於決戰,此正可我軍無後顧之憂,盡遣精銳奔襲童山。”眼下中原已是連年饑饉,再往郡縣掠奪糧草,更是置庶民生死不顧,陳智略此計雖好,卻是卑鄙無恥得很,王婉兒聞言,不禁皺起了眉頭。但宇文化及並不在乎這些,他聽到此處,忽然一聲讚好,興奮說道:“好,就依諸位之見行事。”說罷,他立刻遣人去迴複鄭頲,應下與李密締盟結好之事,而後又於諸將說道:“誰人願作先鋒,攻取童山?”於弘達即刻出列而道:“末將願往。”王婉兒亦說道:“此行不容有失,小妹願隨於將軍同去,以助一臂之力。”宇文化及說道:“好,有王姑娘拔刀相助,定然萬無一失。就於二位精騎五千,今夜出兵,一旦奪下童山,即刻著人來報,我自領主力軍馬稍後即至。”說著他又轉向裴虔通、陳智略說道:“你二人點快馬二千,往汲郡、東郡過去,大造聲勢,劫掠兵糧,以惑亂敵軍視聽。”


    點將分撥,安排停當,宇文化及便散去了眾人。王婉兒出得帳來,正見郭士衡攜七星官等候在那,便上前說道:“爾等速去整理行裝,今夜隨我一同出征童山。”郭士衡一愣,隨即說道:“搶據高陽,以戰得利,宇文化及這一著占奪先機,倒是妙哉。”王婉兒蔑笑一聲,說道:“此乃本小姐的主意,宇文化及心無定見,平庸之輩,怎有如此高招。”郭士衡讚道:“大小姐神機妙算,卑職欽佩不已。”王婉兒說道:“你切莫高興得過早。我近日來觀其言行,宇文化及一介莽夫,不學無術,亦無統兵之才,即便占據童山地利,兵眾優勢,我看此役他也未必能勝李密。爹爹當初說得確實沒錯。”郭士衡說道:“如此說來,老爺喚卑職隨大小姐助其破敵,大小姐可有良策?”王婉兒思索片刻,說道:“既然來了,還當盡力而為,至於勝負,各歸天命。不過此事需得提醒爹爹,我看你即刻派親信火速返迴東都,告知爹爹,宇文化及無能之主,讓他早做打算,以防備李密得勝後麾軍上洛。”郭士衡說道:“卑職明白。卑職這就遣人去辦。”幾人說罷,便各自散去,分頭行事準備,以待入夜出征。


    與此同時,童山東嶺坡上,單雄信紮營於此,已有數日功夫。聽聞前線徐世積、秦瓊、程咬金等屢次於黎陽城下擊退攻城大軍,李密攜王伯當、羅士信等人又據淇水力挫敵軍鋒銳,再想自己被人閑置此處,毫無建樹,單雄信滿心不是滋味,倍感失落。正此,主簿吳熹前來,傳李密之令說道:“魏王正於宇文化及議和之中,命將軍勒兵堅守於此,不得擅自行動。”單雄信嗯了一聲,將手一揮,說道:“知道了。”愁苦之情溢於言表,吳熹見狀,輕聲歎了一口氣,又小聲說道:“若是老寨主安在,將軍又怎遭如此冷落。”這吳熹也是曹州濟陰人士,自幼與單雄信交好,當年亦隨他共投瓦崗翟讓,伴其左右服侍至今,故此也深受單雄信信賴,平日裏二人也是無話不說。眼下吳熹忽念起舊主,單雄信聽在耳中,感舊之哀,惆悵不已,畢竟翟讓死後,他雖仍得統領舊部,可其在軍中聲望地位,卻是一落千丈,始終不及裴仁基、裴行儼、羅士信、秦瓊等一幹降將。想到此處,他禁不住長籲而道:“瓦崗寨今非昔比。既然魏王有令,我等埋怨何用。”吳熹憤憤不平而道:“秦、羅敗軍降將,卻常委以重任。將軍之能,不在其之下,卻總是守這些無關緊要的地方,我看多半也是魏王對我等心存提防。”單雄信被這言語煽動,更是心煩意亂,不願再提此事,這便說道:“行了,你這等牢騷之言,若是傳了出去,隻怕引出禍端。無論如何,魏王開恩,留了我等性命,且一直來也算禮遇我等,亦未曾虧待我部將士,你我若起異心,必遭天下人唾棄。再說這通衢之地,童山高處,既可掩護清淇主寨,又鎮糧道要衝,你就安心隨我守在此處吧。”說著他一揮手,便示意吳熹退下。


    吳熹怏怏離去,又剩單雄信獨處帳中,昔日與翟讓、徐世積等共居瓦崗,互以兄弟相稱之情形不禁浮出腦海。昔時一去不返,直教人萬千感慨。追念深處,情難自已,單雄信點起三柱清香,麵南遙拜,自言自語說道:“大哥含冤屈死,可魏王又有恩於小弟。此生不得與大哥複仇,小弟實在愧對大哥!”說道此處,他竟已是淚濕青襟,泣不成聲。不過祭拜歸祭拜,怨言歸怨言,單雄信倒也並非朝秦暮楚、反複無常之人,他祭完翟讓,心緒漸平,這便收拾心情,出帳前去巡營。


    不知覺間,又兩日過去,魏、許兩軍雖各自暗中算計,可麵上卻是一團和氣,彼此相安無事。至這一日入夜,陰雲驟聚,雷聲大作,忽下起滂沱潦雨。此恰值伏天,連晝驕陽似火,酷暑難耐,烤得人焦頭爛額,汗流浹背,當下乍然遭逢一場雷雨,吹散暑氣,著人涼爽舒適,童山營中軍士,相繼聚到空地上,解衣卸甲,赤身裸體,竟歡躍雨中,濯發洗身。單雄信聞得帳外喧囂,出來一看,見此情形,大為驚駭,他即刻喝人將兩名領頭沐浴的校尉捉上前來,厲聲嗬斥一番,又各杖責軍棍。為首之人遭罰,餘下士卒懾於軍威,雖非情願,也隻得重拾衣甲,各自散去,迴歸崗哨。


    寨中秩序穩下,卻尚有士卒暗中抱怨,吳熹便於單雄信說道:“這伏天炎熱,將士卸甲沐浴解暑,情有可原,將軍這般重責,卻有些不近人情。”單雄信說道:“似方才這般混亂,若遇敵軍劫營,該如何是好?!”吳熹笑道:“眼下魏王與宇文化及議和之中,將軍未免多慮了。”單雄信沉吟半晌,說道:“議和隻是緩兵之策,敵營若有智謀之士,未必看不出來,我等不可惰懈,以讓人有隙可乘。”吳熹猶然一副不屑模樣,正欲再說,卻見一名小校急匆匆奔至,稟於單雄信道:“將軍,清淇魏王大營遭敵奇襲,望南潰退,一路敗軍亡來求援!”這還正是心慮何事,其事便至,單、吳二人聞之色變,詫愕不已。單雄信連忙說道:“敗軍何在,速傳來見我!”小校得令便去。未幾,有人帶上十餘小卒,個個蓬頭亂發,衣甲不整,滿身血汙傷痕,一臉驚慌失措模樣。單雄信見來者確著魏軍戰甲,於是問道:“清淇戰況如何?魏王性命如何?”一名小卒泣聲說道:“入夜雷雨,寨中將士一時麻痹,解甲衝涼,豈料敵軍趁此之機,麾軍渡水劫營。我軍無備,現正往南潰退。如今魏王有危,還請將軍速速發兵,前去馳援!”敵軍還真趁雨來襲,吳熹聞言,瞠目結舌,不禁冷汗一身。


    小卒言之鑿鑿,單雄信聽罷,再往山南眺望,此值昏夜,又有暴雨傾盆,百步開外,冥冥茫茫,模糊一片,若要偷營劫寨,此刻正合時宜。想及此處,刻不容緩,單雄信即與吳熹說道:“你速去召集將士,從我出征,去解魏王之難。”吳熹早已慌了心神,唯恐魏王敗北,連累自己性命,他得令二話未說,便去著人擂鼓鳴鑼,號召三軍。無多時,寨中將士已齊聚校場,擐甲執兵,整裝待發。


    時三更天,單雄信點起三千輕騎,冒雨匆匆出營。救難急如星火,單雄信麾軍快馬加鞭,倍道而進,自東嶺高坡長驅直下,須臾便至山腳。此刻,吳熹驅馬趕到單雄信身旁稟道:“將軍,前頭右首乃是官道,卻遠三四十裏;左首則是洹溪小徑,隻是地狹路窄,崎嶇難行。我等從哪條路走?”單雄信心急火燎,隻欲速抵清淇,未待斟酌細想,便揮鞭一指左路說道:“時不我待,傳令將士,走洹溪小徑!”說罷,一行人便投小道而去。


    怪雨盲風,昏天暗地。單雄信隻道小路徑捷,哪知洹溪小徑地處低窪,經這暴雨浸濯,坑塹積水,途陌濘淖,馬蹄陷於濕爛泥淤,眾騎一步一瘸,行得跌跌撞撞,其苦何可勝言。眼見軍馬不僅走得辛苦,又耽誤了時辰,單雄信懊悔不已,卻也無可奈何,隻得硬著頭皮,屢屢嘶聲喝罵,再三催趕將士疾進。可盡管如此,道路壅塞難行,從騎不得放馬馳奔,單雄信這一番鞭策,收效甚微,僅數裏路下來,便猶似長途跋涉,此一支軍不但行進緩慢,亦是人疲馬乏。


    幾經周折,總算好容易過了一段險地,路稍平坦,吳熹忽於前頭大聲喊道:“將軍,前麵渡過洹溪,再走二十餘裏,可抵清淇大寨。”單雄信聞言,又迴頭一顧,驚見從騎過半落後,整軍隊形零零散散,眾將士亦是一臉勞累神色。照此情形,若再強令疾行,怕是尚未趕到清淇,隨眾便已走失殆盡,單雄信再是心焦如焚,此刻也不得不耐著性子,施令說道:“前軍將士聽令,就地少歇,等待後軍聚齊,再一同行進。”豈知前軍得命,方下馬休憩,忽然前頭鼓聲震響,一彪軍馬應聲而出,不由分說,直衝殺上來。


    來者人如兇虎,馬似飛飆,出其不意,掩其無備,這邊單雄信隨從眾騎,不及提戈上馬應戰,即已被衝得一亂塗地,紛紛潰散。單雄信見狀,駭然驚震,他方挺槊撂倒身前兩名敵兵,又見左首一員驍將,鞭馬揮戟,分開亂軍,突上前來,齜牙咧嘴,一聲斷喝而道:“驃騎將軍於弘達在此。兀那人可是單雄信,還不快下馬受縛!”言未畢,於弘達業已突至單雄信身旁,揚戟便砸。單雄信驚魂未定,無心應戰,舉槊接了於弘達十餘招,猛然虛晃一槍,撥馬掉頭而走。於弘達正殺紅了眼,乍見他怯退,不甘罷休,怒叱一聲道:“敵將休走,留下性命!”便拍馬直追上去。也是單雄信命不該絕,於弘達加鞭而行,不想坐馬忽踏中坑窪,驟失前蹄,一個趔趄,險些翻倒。好在於弘達身手敏捷,及時勒韁而停,穩住重心,雖未至墜下馬來,不過這一耽擱,卻是教單雄信得以走脫。


    單雄信透出重圍,離陣漸遠,追兵未及,他再清點殘兵敗將,竟隻有寥寥數十人,並無衣甲袍鎧整齊者,直瞧得他悲憤交加,難以言狀。此刻,吳熹又攜十餘騎落荒而來,趕上單雄信,猶然一臉惶恐,氣喘籲籲說道:“將軍,我軍遭伏,傷亡殆盡,眼下該如何是好?”單雄信咬牙切齒說道:“不想一時大意,誤中賊人奸計,我等先退迴童山大營再說。”說罷,兩人收拾潰軍,即亡北而去。


    天色微明,潦雨漸止。單雄信一行人失魂落魄,垂頭喪氣,迤邐奔馳,正趕至童山,將近大營,忽然前頭又一支軍截出,於百步開外列出陣仗,橫欄去路。為首一人,仗一杆虎頭金槍,厲聲喝道:“來者可是單雄信,太上天君郭士衡於此恭候多時了!”說話聲中,七名刀手亦策馬踱上前來,一字排開,正是郭士衡座下七曜星官。吳熹及一幹殘兵見狀,心膽俱裂,麵麵相覷,噤若寒蟬。至此單雄信如夢初醒,恍然大悟,自己必是誤信敵軍偽報,中人調虎離山之策,照此看來,童山大營,已然陷於敵手。此刻他又驚又怒,握拳透爪,破口罵道:“賊人設計害我,我必將爾等挫骨揚灰!”郭士衡冷笑一聲說道:“你已走投無路,何出此言!還不若下馬乞降,或可留你一條性命。”單雄信啐了一聲,仗槊欲上,吳熹連忙上前喝止,勸道:“將軍三思,輸贏勝敗,兵家常事,敵軍人多勢眾,鋒芒旺盛,將軍與之硬拚,不過枉送性命,眼下還是暫避為好。”單雄信雖不甘心,可他連連遭挫,此刻已是心灰氣餒,又經吳熹這一說,便再無膽力去鬥郭士衡,隻聽他歎息而道:“走,往清淇,退去魏王主寨,爾等先行,有我親自斷後。”危在旦夕之際,也不容人猶豫,吳熹聽罷,即刻撥馬調頭,引眾往東南馳去。


    單雄信見吳熹離去,挺槊遙指郭士衡,恨恨而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今日我勢窮力蹙,且容你囂張,來日兩軍對決,必與你一較雌雄!”他說罷轉身即走。單雄信不戰而退,也是意料之中,郭士衡哼了一聲,正欲麾軍追趕,卻見王婉兒策馬奔至,將他攔住而道:“敵將丟了童山,迴去多半也是死路一條,且容他去吧。當務之急,應先穩住陣腳,將戰況報知宇文化及,助他麾主力渡永濟渠安抵此處,以為決戰準備。”郭士衡尋思片晌,說道:“大小姐言之有理,末將這就收兵去辦。”說罷,兩人便一同整軍迴營,依約行事。


    而單雄信等人灰頭土臉迴到清淇,見了李密,將中計落敗,丟了大寨之事詳細一說,李密聽罷勃然大怒。童山高地失陷,即是教宇文化及破圍而出,此前處心積慮一番計劃部署盡被打亂,合圍之策亦是落空,李密一時氣上頭來,便叱武士推出斬之。畢竟單雄信也是救主心切,方才誤中陰謀,又幾曾料到李密如此絕情,竟因此取人性命,聞得此言,他心中一涼,愣沉於地。幾名刀斧手正上前拽人,王伯當趕緊跪地勸道:“單大哥隨瓦崗軍征戰多年,勞苦功高,還請魏王網開一麵,容其戴罪立功。”羅士信亦上前跪地勸道:“兩軍交戰在即,臨陣斬將不利,望魏王法外開恩,權且記過,容其將功贖罪。”帳內將士聞言,亦紛紛上來求情。李密沉吟片刻,冷靜下來,終還是覺得此時斬將欠妥,於是說道:“也罷,今日且留你性命。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來人,將單雄信推出帳外,杖責二十,以示懲處。”


    單雄信方被人拖出帳去,鄭頲又上前說道:“看來宇文化及與我等議和,也是將計就計。眼下既有其先鋒襲取童山,此處淇水對岸主力不日必渡永濟渠,屯往童山高地。魏王可出兵設伏,半道截殺,必可破之。”李密湊眉蹙額,思量再三,方才說道:“宇文化及無能之輩,安能有此膽略,其營中必有智謀之士相助。若然如此,其主力撤營渡水定有防備,我等出兵劫殺,恐再中人下懷。”說著李密又凝視起帳中那張軍形地圖,許久,他禁不住自言自語說道:“看來與宇文化及決戰之地,最終還得落在童山了。”


    黎陽這邊魏、許兩軍臨陣對壘,劍拔弩張,決戰迫近眉睫,可東都洛陽城中,也並未因李密麾軍離去而就此安寧。這一夜,盧楚匆匆忙忙尋到元文都府上,聲稱有要事相商。盧楚深夜造訪,看來此事非同小可,元文都徑直將其引至後院廂房,屏退下人,方才說道:“盧大人何事如此慌張?”盧楚說道:“傍晚時分,城門郎擒獲一名行跡可疑之人,經我等嚴刑拷打,此人已然招供,他竟是一名細作。魯公可知他是何來曆?”元文都眉頭一皺,心中隱隱不安,說道:“願聞其詳。”盧楚說道:“此人乃是鄭公王世充府上親信。原來數日前王世充已遣人暗中前往黎陽,協助宇文化及對戰李密,此人今夜潛迴城中,正是迴來傳報黎陽戰況。”元文都驟然驚愕失色,一時語塞,無言以對。盧楚見狀,又說道:“據聞那日陳公於上東門群宴百僚,席間論起招安李密之事,王世充頗有微詞。依下官之見,王世充暗中勾結宇文化及,多半欲以東都應之!”元文都哼了一聲,怒目切齒說道:“王世充果然暗中作祟,包藏禍心,此人不除,必成大患。”盧楚說道:“不錯,此人陰險狡詐,圖謀不軌,我等還當早作打算。”


    也是元文都、盧楚等人文吏出身,先前麵對王世充這等武夫,終歸還缺一些大動幹戈的膽識勇氣,故此他二人一直期待李密東進擊破宇文化及之後,由他上洛對付王世充。不過照如今情勢看來,朝中元、王兩黨之間暗鬥,業已到了你死我活之時,未必可等到魏、許決出勝負。想及此處,元文都把心一橫,拍案而道:“先發製於人,後發受製於人!既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我等也隻能親自動手,誅除禍害。”盧楚應聲說道:“魯公言之有理。萬一宇文化及得勝,則我等危矣,還不若趁此王世充被削弱兵權之際,將其一黨連根拔除。”元文都說道:“好,明日朝退,我即遣人將段達、皇甫無逸請至此處,共議誅賊之事。”


    翌日早朝,又有張權、崔善福自清淇歸來,迴稟黎陽捷報:李密據淇水再挫敵軍,宇文化及狼狽而遁。群僚聞此消息,大多歡欣鼓舞,唯獨王世充、元文都幾人各自心懷鬼胎,隻是隨聲附和,應付皇泰主及一幹朝臣。朝畢,百僚散去,段達出得宮來,忽被一名小廝攔住去路。段達不知小廝來曆,隻見他身份卑微,這便叱道:“大膽,汝這廝竟敢擋著本官道兒,想是活得膩了!”小廝說道:“內史令、魯國公元文都元大人近日得了一些古玩,其中更有兩盞前漢長信宮燈。元大人素聞段大人於此頗有造詣,特命小的來請段大人前去玩賞。”長信宮燈乃是西漢帝祖母居所之中擺設飾物,迄今少說七八百年,堪稱稀世之珍。段達此前隻是聽說其名,當下聞得此燈尚有留存,他即刻來了興致,便手舞足蹈說道:“既然元大人有請,本官恭敬不如從命。煩請小哥趕快引路。”


    那小廝將段達領至元府,又直抵後院廂房。此刻房中空無一人,不過屋中案上倒也是擺著幾件古董玩器,段達見狀,頗為詫異,畢竟這會客不在前院大堂,想來確實可疑,於是他問道:“元大人何在?”小廝答道:“段大人稍安勿躁,請先酌一口清茶小歇,小的這就去請來元大人。”說罷,小廝替段達沏了一壺茶,便辭出屋去。這小廝一走,留下段達獨居房中,他候了一會,也不見人來,百無聊賴,於是便起身走到案前,瞅起那一桌古玩珍寶來。其間雖未見長信宮燈,不過另一麵靛青銅鏡瞧著也有些年頭,不似一般俗物。段達小心翼翼拾起銅鏡,仔細一看,隻見其上四角雕有麟、鳳、龜、龍四靈神獸,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再翻過銅鏡,背上篆有“晉泰始元年冬十二月丙寅”字樣,看來此鏡當是晉世祖武皇帝司馬炎登壇受禪所祭供物:四靈文鏡,亦可算是一件珍奇。


    元文都平日裏一副清高廉潔模樣,想不到這暗中也斂了不少財寶,段達不禁一笑,正放下四靈文鏡,卻聞屋外又是一陣腳步聲來。直至兩人推開屋門,段達方才看清來者並非元文都,卻是另一名小廝引著兵部尚書、??國公皇甫無逸步入屋來。皇甫無逸乍見段達在此,俄然一愣,隨即便來招唿說道:“不想段大人竟也受邀來此。此會元大人辦得如此神秘,不知他葫蘆裏賣得什麽藥。”當今朝廷輔政七貴四公,已至其二,可見此番聚會並不簡單,段達想著,忽有所悟,禁不住眉頭一皺,說道:“元大人邀我等來此,莫非朝中將有大事發生?!”話音剛落落,屋外便有人接口說道:“不錯,朝中有亂黨圖謀篡逆,二位大人性命危矣!”說話聲中,元文都攜盧楚相繼走來。


    元、盧兩人走入屋中,盧楚又迴身掩上房門,安上門栓,而元文都邀段、皇甫二人入座,便於其說道:“事變突然,情非得已,委屈兩位大人駕臨寒舍,招待不周之處,還請兩位大人海涵。”說話聲中,他已衝兩人各作一揖。皇甫無逸起身還禮而道:“元大人邀下官來此,不知有何見教?”段達正思量著元文都先前那兩句話,聽到此處,便也起身還禮問道:“未知元大人言中亂黨,所指何人?”元文都於上首坐下,歎息哀聲而道:“我等保弼少主,招安李密,隻為匡扶社稷,不想有人因此懷恨在心,為謀私利,竟已將少主及我等性命賣於宇文化及!”段、皇甫二人聞言悚然驚懼。皇甫無逸即刻說道:“元大人此話當真?!朝中誰人膽敢謀此大逆不道之事?”元文都正顏厲色說道:“鄭公王世充!王世充為獨攬大權,私底下遣人往黎陽,與宇文化及狼狽為奸,正密謀以東都應之!”段達聽罷,直打了一個寒戰,半晌迴過神來,方才將信將疑說道:“王大人怎會行此篡逆之事?隻怕其中還是一場誤會,不知元大人究竟查清楚了沒有?”元文都哼了一聲說道:“昨日城門郎擒獲王世充府上親信一名,已將此事盡皆招供,可謂證據確鑿,毋庸置疑!”段達、皇甫無逸聽到此處,均默然不語,垂首沉思。


    段達武將出身,皇甫無逸又居兵部尚書要職,故此元文都要鬥倒王世充,勢必得拉攏他二人。此刻,元文都又說道:“王世充心狠手辣,其野心昭然若揭。故今日請二位至此,以助我誅除逆賊,一為江山社稷安寧,二為彼此自保性命。”正言畢,皇甫無逸已然起身抱拳,斬釘截鐵說道:“王世充心懷叵測,下官亦早有察覺,無非先前勢單力孤,莫敢發難。今日既有元大人挺身而出,下官自當誓死效力!”不過段達仍在那裏猶豫不決,麵露難色,元文都見狀,這便又與之說道:“據聞宇文化及江都兵變弑主,而後又誅殺了虞世基、裴蘊、來護兒、袁充、宇文協、蕭矩等一幹朝中大臣。前車之鑒,若待王世充將宇文化及迎入洛陽城,段大人恐怕也難逃一劫。”盡管此言不假,段達依舊心存顧慮。可眼下元文都催逼甚緊,他也不好當場一口迴絕,無奈之下,隻得裝腔作勢一笑說道:“元大人之言,猶若醍醐灌頂。今後如有用得著段某之處,敬請吩咐便是。”


    眼見皇甫、段二人應承下來,元文都甚是滿意,他又說道:“既然二位大人均無異議,我等該當先發製人。明日可伏甲於殿,以候王世充入朝,勢必要將其及黨羽一網打盡!”這正是:


    內庭兵禍迭興起,禁闕變亂還複來。


    江都驚罷弑主厄,洛陽又見血光災。


    畢竟王世充性命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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