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重傷臥榻數日來，軍中幾名醫官絞盡腦汁，全力救治，可他傷情時好時壞，始終不見轉愈跡象，這情形教興洛倉城中將士見了，如熱鍋上螻蟻，惶急不寧，而裴仁基暫代倉城事宜，亦是坐臥難安，憂心如焚。此際柴孝和已返抵倉城，看過李密傷勢，連連搖頭，束手無策，且王伯當也已自東都迴來，灰頭土臉，一無所獲。幾人聚在一起商討，除了重門擊柝，晝夜警備，鞏固興洛倉城城防，並時刻警惕虎牢關翟讓動靜，也議不出其他頭緒對策，隻得繼續苦苦等候，乞盼老天開眼。
而就柴孝和歸城次日晚間，楊玄瑛也匆忙而至，一見諸人，簡略說了當日夜闖禁苑情形，隻是她雖懷疑那沙彌必定是受王婉兒指使，卻無證據，亦不便將此於諸人直言，故隻字未提此事。之後，楊玄瑛取出了上陽宮中所得傷藥說道：“雖不知這藥是否見效，可當下之際也別無選擇，權當一試，隻看李公子造化了。”柴孝和接過藥瓶端詳半晌，又喚來軍中醫官檢視，無人識得此藥，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柴孝和不禁心生猶豫，忍不住自言自語說道：“此藥來路不明，真假難辨，萬一賜藥者包藏禍心，以毒物充之，反倒是害了魏公。”楊玄瑛見他猜忌懷疑，便又說道：“小妹當年受傷之時，也曾服過禁宮秘製傷藥，此藥氣味與之相似，想來應不會有假。”柴孝和依舊左右為難，舉棋不定，再看堂上諸人，彼此皆是麵麵相覷，誰都難保這其中並非毒藥，幹瞪著藥瓶，默然不語。
楊玄瑛見眾人遲遲拿不定主意，情急之下，便走上前去，冷不丁地自柴孝和手中奪過藥瓶，取了其中一粒小丸，二話不說，即吞落下肚。她這一舉措突然，滿座皆驚，柴孝和也急忙說道：“我等並非懷疑楊姑娘，隻是這藥著實......”楊玄瑛輕歎一口氣說道：“此藥來路不明，柴大哥有所顧忌也是合乎情理，若然這瓶中真是毒藥，也隻怪小妹瞎眼，錯信了她，合該一死。”柴孝和甚是尷尬，亦為自己適才之言後悔不已，歉疚而道：“楊姑娘這又是何苦。”說著立刻喚上一名年長醫官為她按脈切診。
柴孝和等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醫官為楊玄瑛診視，懸心吊膽，引領而望，也不知是在為楊玄瑛安危擔憂，還是怕若然這藥真是毒藥，便算是絕了李密最後一條生路。這約莫一柱香時分，尤顯漫長，直至醫官放下切脈之手，於眾人說道：“楊姑娘應無大礙，此中應非毒藥。”堂上諸人方才鬆了一口氣。柴孝和上前致歉說道：“楊姑娘冒險夜闖深宮求醫問藥，我等實不該懷疑姑娘，還望楊姑娘切勿掛懷。”楊玄瑛卻隻是淡淡一笑說道：“柴大哥所慮，也不無道理。不過此藥雖非毒藥，是否於李公子有益，還得拭目以待，隻盼李公子吉人天相，能安然度此一劫。事不宜遲，還請柴大哥速速帶小妹去見李公子吧。”柴孝和點頭稱是，隨即便引楊玄瑛攜幾位醫官一道往李密臥室而去。
數人共至李密臥室屋外，隻見房門半掩，透出一道縫隙，順此門縫望去，李密一動不動臥於榻上，袒胸露乳，而柴孝姮正全神貫注為其胸前創口換藥，竟也絲毫不知有人前來。楊玄瑛於屋外瞧見她二人共處一室，忽然滿心不是滋味，不由駐足一頓。而一旁柴孝和卻未察覺她心中芥蒂，隻顧自己說道：“幾日來也多虧舍妹這般不辭辛苦照顧魏公，方將他性命拖至此刻，等到楊姑娘歸來。”楊玄瑛聽罷，倍感失落，忽又憶起武周山石窟之中所窺王婉兒與宇文博一番纏綿模樣，與眼前之景又何其相似，隻覺鬱鬱心酸。饒是如此，但如今她曆經江南塞北幾多悲歡離合，這人世之間蒼涼處的多了，也早已非當初那一有傷心難過，便會淒淚盈眶，吐泄悲情的率性少女。此刻楊玄瑛隻是不願教旁人看破心中難堪，仍舊自守矜持，強顏一笑，若無其事於柴孝和說道：“這幾日確實辛苦柴姑娘了。不過小妹不懂醫術，留在此處怕是礙事幫不上忙，反誤了救治李公子，這藥還是勞煩柴大哥與幾位醫官大人帶進去吧。”柴孝和如今救人心切，哪會去注意楊玄瑛心思百般變化，聞她之言即說道：“也好，楊姑娘獨闖深宮，又馬不停歇趕迴洛口，想必亦是疲累不堪，不若早去休息，此處交予在下與眾位醫官，楊姑娘亦可放心。”柴孝和說著便於楊玄瑛施了一禮，即攜藥與眾醫官一同入屋。
楊玄瑛瞧著柴孝和等人入屋，七手八腳替李密施治，自覺留在此地也是徒增煩惱，這便獨自一人默默離去。待她迴到自己房中，倚欄而坐，遙望靜夜長空，繁星點點，明暗閃爍。渾天銅儀點諸天星官，計二百八十三官，一千五百六十五星，“靈憲”數星更有萬餘，每官每星皆有其各自軌徑，日月運行，曆示休咎，庶物蠢動，鹹得係命，而不知自己歸宿，又是托於何星運之上，楊玄瑛想著倍感悲涼。可此刻仍有一股清流暖氣走於她奇經八脈之間，舒絡活血，應是適才那上陽宮取來傷藥一粒之效，這感覺與那年伊闕窟中服過孤獨彥雲所贈傷藥相似，令人禁不住又想起塞北時日，武州山頭三生之約猶言在耳，獨孤彥雲墜崖宛然在目，當下再看昊穹眾星來去匆匆，彼此擦肩而過，唯黃道、白道雖有逢會，可其升降交點，隱曜羅睺、計都，卻是兩枚刑厄兇星，這正是：
行迷深院迴廊，倚羅窗。
誰憫一夕梨雨漫瀟湘。
星芒亂，月華散，夜空涼。
望去天涯孤旅杳茫茫。
再說楊玄瑛自上陽宮中取迴傷藥確有奇效，李密自服藥後，僅兩日功夫，氣色便已恢複，胸口潰爛傷口亦無膿血滲流。一如宮中沙彌所述，此後果然未出十日，李密竟已能自行下床走動，照此情形看去，隻需慢慢調養，痊愈指日可待。軍中將士見著他日益見好，也是喜出望外，一掃頹氣，而柴孝和、裴仁基等人也如釋重負，笑逐顏開。
恰又逢此刻，聞報龐玉、霍世舉二十萬關中主力援軍已悉數駐入洛陽，又趁李密洛口養傷，孟讓撤守黑石之際，引軍克複迴洛倉，暫解了東都乏糧之荒。若是上陽宮中那小沙彌所述無誤，龐、段、霍等人發兵在即，看來也該至與其決戰之刻。想及此處，李密雖初愈重傷，猶有些體虛乏力，可念及此役勝負關係重大，他也不顧眾人勸攔，執意臨戎親征。
兵貴先聲，這日李密迫不及待召集城中諸將，商討應戰東都軍之事，席間亦說起那日上陽宮中小沙彌所提及的平樂園。既然此人授藥為真，自然也無必要在平樂園設圈套誘其前往，故此柴孝和也一直非常在意平樂園，早已著人去細探過那一帶地形，知此處位於洛水北岸，邙山南麓嶺下平野，暨後漢洛陽故都平樂觀舊址，往北可抵迴洛倉，向東南可至偃師。其地勢北高南低，的確若陣於邙山嶺上，居高屋而建瓴水，衝突山前隋軍，則銳不可當，必能一舉擊破隋軍。柴孝和將平樂園地形地貌細說於李密及其帳前諸將，眾人一番議論，便擬定先發製人，使孟讓為先鋒再攻迴洛倉，引龐玉、段達等人出城來擊，李密則率主力陣於平樂園北，邙山南嶺高地之上，守株待兔，以逸待勞，靜候龐、段等人自投羅網。
時值東都留守越王楊侗已獲關中援軍，會上洛陽戍守，也有三十餘萬人馬。這龐玉、霍世舉麾下將士，於秦地剿賊已久，皆為螭虎之士，個個驍勇善戰，遠非當初劉長恭東征大軍可比。且先有李密重傷撤軍，魏公府兵不敗神話破滅，後有迴洛倉城收複，洛陽糧荒暫解，楊侗、段達及城中士庶底氣更足，一麵繼續轉運迴洛倉中糧草迴京，一麵厲兵秣馬，著手準備再趁餘威奪迴洛口。
龐玉將大軍駐於洛陽外郭，整裝待發之際，孟讓已麾二萬輕騎，渡過洛水，直指迴洛倉去。與此同時，裴仁基為主將，三萬剽銳大軍營於偃師之西，以為後援。段、龐二人聞訊，不想李密傷勢未愈，魏公府兵竟會先下手為強，再犯迴洛倉，卻殊不知此乃李密惑敵之策，他於外仍詐稱臥病在塌，以混淆東都隋軍視聽。不過段達、龐玉並非劉長恭這般自命不凡，恃強虛驕之人，眼見瓦崗軍近五萬餘雄師驍旅壓境，亦不敢輕敵，便著郇王楊慶引軍駐金鏞為策應，劉長恭引軍入含嘉為犄角，霍世舉引軍先行急援迴洛倉，而後親率七萬精兵強將，自上東門出洛陽，往偃師方向迎瓦崗軍而去。
段達、龐玉引軍方出洛陽不久，忽見前頭沙塵飛起，一枝輕騎千餘人截出，當先一名黑大漢，揚一柄宣花大斧，乘風唿哨而至，報出名號，正是程咬金。段、龐二人未料敵軍先鋒突如其來，竟已至東都城郊，不及布陣，便被迫倉促應戰。而此刻程咬金卻已一馬當先，奮勇直前，率眾闖入隋軍前隊，橫衝直撞，溷殺將來，片刻即將前軍人馬攪得一亂塗地。
隋軍前隊一亂，折損士氣，不過段達、龐玉也算是能征慣戰之人，突遭敵襲了一個措手不及，猶然處變不驚。段達當下於中軍勒兵排開戰仗，穩住陣腳，而龐玉亦是怒喝一聲，操起一杆偃月刀，身先士卒，縱馬迎上程咬金去。有此二人坐鎮指揮，隋兵雖慌未潰，不一刻即已重拾軍心，結成陣形，與程咬金一軍殺作一團。
龐玉引軍與程咬金戰了數個迴合，未分高下，後頭段達便麾軍上來包夾。隋軍正欲仗人多勢眾圍殲程咬金，卻見他一聲唿喝，大斧一張，劈開左右幾名隋軍，即率軍急匆匆退出戰陣，望南遁去。此番程咬金千餘人來挑戰數萬隋軍，又忽然退走，甚是可疑，段、龐二人怕是誘敵之計，也不敢貿然去追，這便鳴金收兵，任由他而去。
隋軍被程咬金這阻截一攪，傷亡微乎其微，無關痛癢，不過倒是耽擱了半日行程。段達、龐玉收拾了軍馬，恐再有伏兵趁其行軍來劫，一麵輪番派遣流星探馬往前頭去勘道，一麵令大軍提高警惕，緩行而進。這一走又過十數裏，果真又有探馬來報，前頭又有一軍，約莫千餘人橫欄去路。龐玉聞報說道：“必是適才賊兵誘敵不成，再來叫陣，且待本將會會他去。”段達頗為謹慎，思量片刻，點頭說道：“也好，本將便為龐將軍掠陣助威。不過賊兵詭詐，龐將軍此去多加小心，切莫意氣用事，落了賊兵圈套。”龐玉點頭稱是，亦點了二千黑甲重騎，奔前而去。
須臾間，龐玉引軍已至敵陣之前，遙遙望去，陣前翩翩一將，跨刀背弓，這便上前揚刀一指喝到：“我乃監門將軍龐玉，攔路何人，報上名來。”那人冷笑一聲說道：“王伯當在此恭候多時了。”話音未落，夾馬而出，取弓張弦搭箭，冷不丁地就是嗖嗖兩支勁矢射來。兩箭兇兇，直襲麵門，並飛而至，龐玉眼明手快，舉刀左右一撩，便撥下兩箭，又一聲斷喝，即仗刀出戰。兩人你來我往鬥了數十迴合，旗鼓相當，可王伯當卻忽然虛晃一刀，撥馬躍出戰圈，冷笑一聲說道：“爺爺今日不與你一般見識，告辭了。”說罷把手一招，即攜軍士又走南麵而去。
王伯當與先前程咬金一般，走得均是突然，龐玉甚是納悶，可也不敢引軍追上前去掩殺，勒馬佇立半晌，段達亦從後趕上前來。兩人麵南望去，段達不禁皺眉說道：“迴洛倉在北，偃師、洛口向東，兩路賊兵卻往南去，不知葫蘆裏賣著什麽藥。”龐玉收起偃月刀，說道：“如今賊眾逼近迴洛倉，必是怕我軍去援，故此設局引我等南去。”段達凝思片刻，點頭說道：“龐將軍言之有理，南去渡過洛水，乃是嵩嶽餘脈，丘壑眾多，利於伏兵。兩個小賊這等粗淺伎倆，安能為其所誑。你我莫去管那兩個小賊，繼續往偃師去。”龐玉聽罷，又抬頭瞧了一眼天色，原來與王伯當這一戰間，不知覺已是斜陽西垂，日暮時分，這便說道：“賊軍分道而進，兩度截擊。如今天色已晚，夜間行軍，料得賊兵必然摸黑掩襲，不若在此紮營休息一夜，養足精力，明日一早，再麾軍而進。”想前有劉長恭冒進至洛水一役慘敗，此殷鑒不遠，也無怪乎段達過於慎重小心，這便應聲說道：“也好，今夜於此紮營休整，亦可乘機派些斥候，將周遭打探一番。”
二人議定，隋軍即刻就地安營紮寨。而此刻，首陽山南坡之上，李密及其主力軍馬三萬餘人於此已歇了半日，養足神氣，正造飯用膳。一頓飽食過後，正逢程咬金、王伯當引軍歸營，原來李密遣他二人此去搦戰，隻欲拖延隋軍進兵，以為自己先抵平樂園，搶占其北邙嶺坡上高地，奪取此役主動。如今段達、龐玉遭兩番襲擾，不敢輕進，勒軍紮營，正中他下懷。於是，是夜三更時分，李密拔寨而起，步、騎、弩三軍齊進，乘夜奔往平樂園，依策築陣。
這一早，萬裏澄空，天氣晴明。平樂園上曠野平川，後漢禁苑殘垣斷籬之間，草色青蔥，野芳四溢，又有幾隻鴉雀散落棲息，禽鳥啁啾，絲毫未覺這茫茫原上，已是腥風暗聚，一片肅殺。再看邙嶺南坡之上，旌斾雲靡，組甲耀日，兜鍪叢集，戈戟林立，正是瓦崗軍之戰陣。此陣分天、地、人三部，左首天之部，兩路騎兵，著黑甲，持烏槊，坐驪駒，仗玄旗，引軍大將乃是裴行儼、羅士信；右首地之部，兩路步軍，掌盾挺槍，披堅執銳，仗杏黃旗，引軍大將乃是秦瓊、程咬金；中列人之部，乃強弩之陣，六弓八矢，鱗次櫛比，仗絳朱旗，引軍大將則是王伯當。另有裴仁基引一彪人馬列側翼掠陣，李密與柴孝和兄妹則麾一支驃騎正於嶺上製高點坐鎮中軍，總觀全陣，調度指揮。三軍將士精神抖擻，姿容整齊，磨刀霍霍，造勢洶洶。
此刻，李密仗馬立於山嶺之巔，環顧四垂，南眺天際之下，嵩嶽群峰旖旎如畫；北望碧空盡頭，黃河浪濤卷沙堆雪；東瞰平野雲極，洛水河帶澄淨似練；西了岡巒從間，東都殿闕鏤金鋪翠，中州川岩錦繡，河山壯麗，直教他心中歡喜。而當下再閱視麵前數萬精兵強將，鬥誌燔燃，龍驤虎視，踔厲風發，氣淩霄漢，更是激揚李密萬丈豪情，教他不禁拔出腰間將劍，迎空一指，朗聲於柴孝和說道：“隋祚已盡，九州兇亂，今既有太阿出匣，氣衝鬥牛，誓舉此劍獨撐寰宇，掃平四海，縱橫六合，廓清天下！”柴孝和亦是熱血沸騰，慷慨不已，附聲說道：“明公已有雄師百萬，又得良將用命，吊民伐罪，堪除殘暴，順天應人，何患不成，必得早奏凱歌。”李密哈哈大笑而道：“孝和兄弟言之有理。待天下大定，功成名就，偃武息戈，必與諸公齊享富貴，與萬民共樂太平。”
李密話音剛落，忽覺傷處一陣絞痛，牽扯心口，禁不住舉手捂著胸前，咳了兩聲。原來是他重傷初愈，不及調養，便匆匆隨軍從征，一路勞頓，再加適才興奮過度，這才複犯舊疾。身旁的柴孝姮見狀，慌忙說道：“李大哥這傷勢尚未痊愈，不若迴營好生休養，此處有我與大哥共在，李大哥不必擔心。”柴孝和也於此甚是擔憂，便同是說道：“不錯，來日方長，明公當以保重身體為上。”李密調勻氣息，方覺痛楚漸緩，便一擺手笑笑說道：“無妨，主將臨陣退縮，折損士氣。如今在下傷勢亦無大礙，二位不必擔心。”
幾人正說道此處，忽然嶺前遠處揚起一陣漫天走礫飛沙，遮空蔽日，隨之既有轟轟之聲，如似悶雷滾滾而來，看來是段達、龐玉已麾軍前來。李密仰首伸眉，金剛怒目，把劍一指隋軍，高聲亢昂而道：“大義興兵，承天之祜，當敵斬堅，所向皆靡，此役進戰，必克魁首！”左右軍士聞言，群情澎湃，一同搖旗呐喊，擂鼓助威，這聲勢浩浩恫人，直當喝斷九曲黃河，坼裂中嶽嵩高，顛蕩天地，傾覆乾坤。
而段達、龐玉二人麾軍正往東迤邐行進途中，忽有探子來報，瓦崗軍於東北平樂園山坡之上築陣，中軍主陣帥幡，亮的卻是魏公李密旗號。兩人同是一愣，龐玉即哼了一聲說道：“必是前日瓦崗軍兩個鼠輩誘敵不成，今又來搦戰施計，你我莫去管它，直襲偃師，斷其歸路再說。”段達沉吟片刻，搖頭說道：“李密如今重傷臥榻，此路軍馬卻打起魏公旗號，其中必定有詐。”龐玉說道：“賊兵陣於平樂園，即非誘敵，難道意與我軍決戰？”段達經他一說，轉而又細問這名探子敵陣詳情。這探子立刻惶恐伏地，支吾說道：“小的眼拙，隻見敵軍人多勢眾，聲威浩蕩，粗看約莫三萬有餘。”段達見狀，料他必是遠遠瞧見坡上敵軍，心生膽怯，不敢走近細瞧，便慌忙折迴來報，想及此處，不禁怒從心起，罵了一聲“廢物！”將其喝退，他又於龐玉說道：“依本將之見，決戰倒是未必。龐將軍試想，我軍精兵七萬有餘，賊兵如此明目張膽前來築陣叫戰，若非有恃無恐，便是疑兵之計。”也是兵行詭道，虛虛實實，實實虛虛，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段達見疑，龐玉也禁不住生惑。兩人又一番細想，均覺得瓦崗軍此刻陣於平樂園，恰截斷偃師來往迴洛之路，多半是為其可從容攻取倉城，便故意於此特設疑兵，駭走自己。若是真不去管他，繞道而走，不正落了他圈套。也是先前兩戰無果，龐玉頗為鬱悶懊惱，一想及此，恨恨說道：“賊眾想要我等不戰而退，我等偏不如他所願，不若就過去殺他個下馬威，也好壯壯我軍聲勢。”段達聽罷，點頭稱是，這便將手一揮，朗聲說道：“也好，即便是賊兵主力，我等也未必就怕了他。傳令三軍，折轉往平樂園，你我同去會會那路小賊。”說罷隻見令兵幡麾一轉，隋軍即往平樂園應敵而去。
段達、龐玉引軍方抵平樂園，遙見對麵坡上黑壓壓一片，人頭攢動，方知探子所言非虛。值此李密軍中呐喊聲起，鉦鼓大噪，響徹雲霄，震耳欲聾，其勢直撼天地，恫煞鬼神，兩人聞之均不禁愣怔。不過如今兩軍相去咫尺，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段、龐二人也隻有強持鎮定，麾軍列陣，應戰李密。
段達一聲令下，隋軍於平樂園上，距李密大軍五百步，匆匆布陣列開。龐玉亦是仗刀挺身而出，引軍至陣首而佇，目不轉睛盯著原上瓦崗軍，嚴陣以待。正此際，隻見李密中軍帥旗一揮，絳朱旗來迴翻卷，瓦崗軍人之部前列千餘弩兵，抬出數百架合弩，兩人肩扛，一人張弦，一人搭矢，四人共司一弩，就是砰砰一陣連射。此弩乃六弓共一絭縛成，弦驚霹靂，弓崩雷霆，箭如激電，鏃似飛星。霜鏑唿嘯，劃破長空，落至五百步開外，竟然絲毫不減勁道，未待隋軍格擋閃避，便已射得其前列人仰馬翻。
想一般可射箭矢至兩三百步開外，尤能透甲傷人者，已堪稱強弩，而此合弩可傷人五百步，段達、龐玉見此弩之威，具是暗自心驚。眼見又是一撥箭矢襲來，龐玉揮起大刀，高唿一聲，前陣隋兵即刻散開，以堅盾為護，冒箭雨衝鋒而上，直突瓦崗軍陣，行踏過處，征塵飛揚，日昏辰黯，隋軍先鋒鋒芒熾盛，這一股氣勢，亦是迴山轉海。
瓦崗軍合弩雖是力大無窮，勁透堅甲，遠射敵陣不在話下，可畢竟軍械笨重，裝填繁瑣，合弩既難轉向瞄準，又難不斷迭射，而若被敵貼身近戰，則更是吃虧。隋軍風馳電掣，如潮湧至，合弩射出箭矢紛紛落於其後，亦阻不了其奮迅突進步伐。眨眼間，隋軍已逼迫至瓦崗軍陣二百步內，而此刻但聞瓦崗中軍號角長鳴，穿雲裂石，絳朱旗再度應聲而起，王伯當揚刀大喝，人之部前列軍士擱下合弩，左右散開，其後又是數千士卒，持連珠輕弩，踏上前來，席地一跪，衝著隋軍，一按機括，激矢織起天羅地網，鋪天蓋地，盡數吞沒衝鋒隋軍。
箭雨之下，前陣衝殺隋兵非死即傷，尚未衝至百步，已紛紛撲地，切慘哀嚎，主陣軍士見狀，亦難眠心中怯意暗生。段達、龐玉眉頭一皺，不想僅這一路瓦崗軍弩兵，便教自己吃盡苦頭，束手無策。而龐玉更是心有不甘，雖然仰攻瓦崗戰陣於己不利，但想畢竟自己人多勢眾，他弩矢亦有射盡之時，前仆後繼，怎可能突不上那山嶺去。於是，龐玉將刀一揮，一聲斷喝，親自引一路玄甲重騎，繞西而去，打算迂迴而上掩襲瓦崗軍右側翼。段達正處後軍指揮，遙見龐玉引軍出西首衝殺，立刻會意，即傳令主陣將士千人為列，築起方陣，疊起盾牌，狀如龜甲，將方陣護得密不透風，以之為掩護，喊號徐徐而進，配合龐玉，自正麵攻山。
李密見隋軍主力挺進山頭，又把將劍一揮，左右玄黃二旗搖動翻卷，嶺上隆隆之聲驟起，竟是千餘大鼓齊鳴。天地間砰訇不絕，愈演愈烈，若有玉清真王顯聖作法，雷部眾神共怒咆哮，其聲淩驚九霄三十六天，悚懾幽府十八地獄，隋軍將士聞之，竟無不戰栗顫抖者。而鼓聲乍起，卻是激奮瓦崗將士戰意鬥誌，立刻在軍陣中掀起一陣巨波惡浪，洶湧澎湃。中列強弩當下猶在亂射，而左首裴行儼、羅士信二人早已按耐不住，一個舞錘，一個揮槍，兩聲怒喝，夾馬一蹬，並轡而出，居高臨下，神抶電發，禦風乘奔，直突山前隋軍主陣。於此同時，右首秦瓊、程咬金亦不甘示弱，雙鐧掃道，宣斧開山，麾兩路步軍，結起槍林密陣，鷹瞵鶚視，血脈僨張，直迎龐玉騎軍而去。這正是：
靈夔勁吼，震厲裂空。
虎豹逞勇，雕鶚爭兇。
荷戈投袂，盤馬彎弓。
千軍橫掃，雲騰升龍。
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而就柴孝和歸城次日晚間，楊玄瑛也匆忙而至，一見諸人，簡略說了當日夜闖禁苑情形，隻是她雖懷疑那沙彌必定是受王婉兒指使，卻無證據，亦不便將此於諸人直言，故隻字未提此事。之後，楊玄瑛取出了上陽宮中所得傷藥說道：“雖不知這藥是否見效，可當下之際也別無選擇，權當一試，隻看李公子造化了。”柴孝和接過藥瓶端詳半晌，又喚來軍中醫官檢視，無人識得此藥，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柴孝和不禁心生猶豫，忍不住自言自語說道：“此藥來路不明，真假難辨，萬一賜藥者包藏禍心，以毒物充之，反倒是害了魏公。”楊玄瑛見他猜忌懷疑，便又說道：“小妹當年受傷之時，也曾服過禁宮秘製傷藥，此藥氣味與之相似，想來應不會有假。”柴孝和依舊左右為難，舉棋不定，再看堂上諸人，彼此皆是麵麵相覷，誰都難保這其中並非毒藥，幹瞪著藥瓶，默然不語。
楊玄瑛見眾人遲遲拿不定主意，情急之下，便走上前去，冷不丁地自柴孝和手中奪過藥瓶，取了其中一粒小丸，二話不說，即吞落下肚。她這一舉措突然，滿座皆驚，柴孝和也急忙說道：“我等並非懷疑楊姑娘，隻是這藥著實......”楊玄瑛輕歎一口氣說道：“此藥來路不明，柴大哥有所顧忌也是合乎情理，若然這瓶中真是毒藥，也隻怪小妹瞎眼，錯信了她，合該一死。”柴孝和甚是尷尬，亦為自己適才之言後悔不已，歉疚而道：“楊姑娘這又是何苦。”說著立刻喚上一名年長醫官為她按脈切診。
柴孝和等人目不轉睛地盯著醫官為楊玄瑛診視，懸心吊膽，引領而望，也不知是在為楊玄瑛安危擔憂，還是怕若然這藥真是毒藥，便算是絕了李密最後一條生路。這約莫一柱香時分，尤顯漫長，直至醫官放下切脈之手，於眾人說道：“楊姑娘應無大礙，此中應非毒藥。”堂上諸人方才鬆了一口氣。柴孝和上前致歉說道：“楊姑娘冒險夜闖深宮求醫問藥，我等實不該懷疑姑娘，還望楊姑娘切勿掛懷。”楊玄瑛卻隻是淡淡一笑說道：“柴大哥所慮，也不無道理。不過此藥雖非毒藥，是否於李公子有益，還得拭目以待，隻盼李公子吉人天相，能安然度此一劫。事不宜遲，還請柴大哥速速帶小妹去見李公子吧。”柴孝和點頭稱是，隨即便引楊玄瑛攜幾位醫官一道往李密臥室而去。
數人共至李密臥室屋外，隻見房門半掩，透出一道縫隙，順此門縫望去，李密一動不動臥於榻上，袒胸露乳，而柴孝姮正全神貫注為其胸前創口換藥，竟也絲毫不知有人前來。楊玄瑛於屋外瞧見她二人共處一室，忽然滿心不是滋味，不由駐足一頓。而一旁柴孝和卻未察覺她心中芥蒂，隻顧自己說道：“幾日來也多虧舍妹這般不辭辛苦照顧魏公，方將他性命拖至此刻，等到楊姑娘歸來。”楊玄瑛聽罷，倍感失落，忽又憶起武周山石窟之中所窺王婉兒與宇文博一番纏綿模樣，與眼前之景又何其相似，隻覺鬱鬱心酸。饒是如此，但如今她曆經江南塞北幾多悲歡離合，這人世之間蒼涼處的多了，也早已非當初那一有傷心難過，便會淒淚盈眶，吐泄悲情的率性少女。此刻楊玄瑛隻是不願教旁人看破心中難堪，仍舊自守矜持，強顏一笑，若無其事於柴孝和說道：“這幾日確實辛苦柴姑娘了。不過小妹不懂醫術，留在此處怕是礙事幫不上忙，反誤了救治李公子，這藥還是勞煩柴大哥與幾位醫官大人帶進去吧。”柴孝和如今救人心切，哪會去注意楊玄瑛心思百般變化，聞她之言即說道：“也好，楊姑娘獨闖深宮，又馬不停歇趕迴洛口，想必亦是疲累不堪，不若早去休息，此處交予在下與眾位醫官，楊姑娘亦可放心。”柴孝和說著便於楊玄瑛施了一禮，即攜藥與眾醫官一同入屋。
楊玄瑛瞧著柴孝和等人入屋，七手八腳替李密施治，自覺留在此地也是徒增煩惱，這便獨自一人默默離去。待她迴到自己房中，倚欄而坐，遙望靜夜長空，繁星點點，明暗閃爍。渾天銅儀點諸天星官，計二百八十三官，一千五百六十五星，“靈憲”數星更有萬餘，每官每星皆有其各自軌徑，日月運行，曆示休咎，庶物蠢動，鹹得係命，而不知自己歸宿，又是托於何星運之上，楊玄瑛想著倍感悲涼。可此刻仍有一股清流暖氣走於她奇經八脈之間，舒絡活血，應是適才那上陽宮取來傷藥一粒之效，這感覺與那年伊闕窟中服過孤獨彥雲所贈傷藥相似，令人禁不住又想起塞北時日，武州山頭三生之約猶言在耳，獨孤彥雲墜崖宛然在目，當下再看昊穹眾星來去匆匆，彼此擦肩而過，唯黃道、白道雖有逢會，可其升降交點，隱曜羅睺、計都，卻是兩枚刑厄兇星，這正是：
行迷深院迴廊，倚羅窗。
誰憫一夕梨雨漫瀟湘。
星芒亂，月華散，夜空涼。
望去天涯孤旅杳茫茫。
再說楊玄瑛自上陽宮中取迴傷藥確有奇效，李密自服藥後，僅兩日功夫，氣色便已恢複，胸口潰爛傷口亦無膿血滲流。一如宮中沙彌所述，此後果然未出十日，李密竟已能自行下床走動，照此情形看去，隻需慢慢調養，痊愈指日可待。軍中將士見著他日益見好，也是喜出望外，一掃頹氣，而柴孝和、裴仁基等人也如釋重負，笑逐顏開。
恰又逢此刻，聞報龐玉、霍世舉二十萬關中主力援軍已悉數駐入洛陽，又趁李密洛口養傷，孟讓撤守黑石之際，引軍克複迴洛倉，暫解了東都乏糧之荒。若是上陽宮中那小沙彌所述無誤，龐、段、霍等人發兵在即，看來也該至與其決戰之刻。想及此處，李密雖初愈重傷，猶有些體虛乏力，可念及此役勝負關係重大，他也不顧眾人勸攔，執意臨戎親征。
兵貴先聲，這日李密迫不及待召集城中諸將，商討應戰東都軍之事，席間亦說起那日上陽宮中小沙彌所提及的平樂園。既然此人授藥為真，自然也無必要在平樂園設圈套誘其前往，故此柴孝和也一直非常在意平樂園，早已著人去細探過那一帶地形，知此處位於洛水北岸，邙山南麓嶺下平野，暨後漢洛陽故都平樂觀舊址，往北可抵迴洛倉，向東南可至偃師。其地勢北高南低，的確若陣於邙山嶺上，居高屋而建瓴水，衝突山前隋軍，則銳不可當，必能一舉擊破隋軍。柴孝和將平樂園地形地貌細說於李密及其帳前諸將，眾人一番議論，便擬定先發製人，使孟讓為先鋒再攻迴洛倉，引龐玉、段達等人出城來擊，李密則率主力陣於平樂園北，邙山南嶺高地之上，守株待兔，以逸待勞，靜候龐、段等人自投羅網。
時值東都留守越王楊侗已獲關中援軍，會上洛陽戍守，也有三十餘萬人馬。這龐玉、霍世舉麾下將士，於秦地剿賊已久，皆為螭虎之士，個個驍勇善戰，遠非當初劉長恭東征大軍可比。且先有李密重傷撤軍，魏公府兵不敗神話破滅，後有迴洛倉城收複，洛陽糧荒暫解，楊侗、段達及城中士庶底氣更足，一麵繼續轉運迴洛倉中糧草迴京，一麵厲兵秣馬，著手準備再趁餘威奪迴洛口。
龐玉將大軍駐於洛陽外郭，整裝待發之際，孟讓已麾二萬輕騎，渡過洛水，直指迴洛倉去。與此同時，裴仁基為主將，三萬剽銳大軍營於偃師之西，以為後援。段、龐二人聞訊，不想李密傷勢未愈，魏公府兵竟會先下手為強，再犯迴洛倉，卻殊不知此乃李密惑敵之策，他於外仍詐稱臥病在塌，以混淆東都隋軍視聽。不過段達、龐玉並非劉長恭這般自命不凡，恃強虛驕之人，眼見瓦崗軍近五萬餘雄師驍旅壓境，亦不敢輕敵，便著郇王楊慶引軍駐金鏞為策應，劉長恭引軍入含嘉為犄角，霍世舉引軍先行急援迴洛倉，而後親率七萬精兵強將，自上東門出洛陽，往偃師方向迎瓦崗軍而去。
段達、龐玉引軍方出洛陽不久，忽見前頭沙塵飛起，一枝輕騎千餘人截出，當先一名黑大漢，揚一柄宣花大斧，乘風唿哨而至，報出名號，正是程咬金。段、龐二人未料敵軍先鋒突如其來，竟已至東都城郊，不及布陣，便被迫倉促應戰。而此刻程咬金卻已一馬當先，奮勇直前，率眾闖入隋軍前隊，橫衝直撞，溷殺將來，片刻即將前軍人馬攪得一亂塗地。
隋軍前隊一亂，折損士氣，不過段達、龐玉也算是能征慣戰之人，突遭敵襲了一個措手不及，猶然處變不驚。段達當下於中軍勒兵排開戰仗，穩住陣腳，而龐玉亦是怒喝一聲，操起一杆偃月刀，身先士卒，縱馬迎上程咬金去。有此二人坐鎮指揮，隋兵雖慌未潰，不一刻即已重拾軍心，結成陣形，與程咬金一軍殺作一團。
龐玉引軍與程咬金戰了數個迴合，未分高下，後頭段達便麾軍上來包夾。隋軍正欲仗人多勢眾圍殲程咬金，卻見他一聲唿喝，大斧一張，劈開左右幾名隋軍，即率軍急匆匆退出戰陣，望南遁去。此番程咬金千餘人來挑戰數萬隋軍，又忽然退走，甚是可疑，段、龐二人怕是誘敵之計，也不敢貿然去追，這便鳴金收兵，任由他而去。
隋軍被程咬金這阻截一攪，傷亡微乎其微，無關痛癢，不過倒是耽擱了半日行程。段達、龐玉收拾了軍馬，恐再有伏兵趁其行軍來劫，一麵輪番派遣流星探馬往前頭去勘道，一麵令大軍提高警惕，緩行而進。這一走又過十數裏，果真又有探馬來報，前頭又有一軍，約莫千餘人橫欄去路。龐玉聞報說道：“必是適才賊兵誘敵不成，再來叫陣，且待本將會會他去。”段達頗為謹慎，思量片刻，點頭說道：“也好，本將便為龐將軍掠陣助威。不過賊兵詭詐，龐將軍此去多加小心，切莫意氣用事，落了賊兵圈套。”龐玉點頭稱是，亦點了二千黑甲重騎，奔前而去。
須臾間，龐玉引軍已至敵陣之前，遙遙望去，陣前翩翩一將，跨刀背弓，這便上前揚刀一指喝到：“我乃監門將軍龐玉，攔路何人，報上名來。”那人冷笑一聲說道：“王伯當在此恭候多時了。”話音未落，夾馬而出，取弓張弦搭箭，冷不丁地就是嗖嗖兩支勁矢射來。兩箭兇兇，直襲麵門，並飛而至，龐玉眼明手快，舉刀左右一撩，便撥下兩箭，又一聲斷喝，即仗刀出戰。兩人你來我往鬥了數十迴合，旗鼓相當，可王伯當卻忽然虛晃一刀，撥馬躍出戰圈，冷笑一聲說道：“爺爺今日不與你一般見識，告辭了。”說罷把手一招，即攜軍士又走南麵而去。
王伯當與先前程咬金一般，走得均是突然，龐玉甚是納悶，可也不敢引軍追上前去掩殺，勒馬佇立半晌，段達亦從後趕上前來。兩人麵南望去，段達不禁皺眉說道：“迴洛倉在北，偃師、洛口向東，兩路賊兵卻往南去，不知葫蘆裏賣著什麽藥。”龐玉收起偃月刀，說道：“如今賊眾逼近迴洛倉，必是怕我軍去援，故此設局引我等南去。”段達凝思片刻，點頭說道：“龐將軍言之有理，南去渡過洛水，乃是嵩嶽餘脈，丘壑眾多，利於伏兵。兩個小賊這等粗淺伎倆，安能為其所誑。你我莫去管那兩個小賊，繼續往偃師去。”龐玉聽罷，又抬頭瞧了一眼天色，原來與王伯當這一戰間，不知覺已是斜陽西垂，日暮時分，這便說道：“賊軍分道而進，兩度截擊。如今天色已晚，夜間行軍，料得賊兵必然摸黑掩襲，不若在此紮營休息一夜，養足精力，明日一早，再麾軍而進。”想前有劉長恭冒進至洛水一役慘敗，此殷鑒不遠，也無怪乎段達過於慎重小心，這便應聲說道：“也好，今夜於此紮營休整，亦可乘機派些斥候，將周遭打探一番。”
二人議定，隋軍即刻就地安營紮寨。而此刻，首陽山南坡之上，李密及其主力軍馬三萬餘人於此已歇了半日，養足神氣，正造飯用膳。一頓飽食過後，正逢程咬金、王伯當引軍歸營，原來李密遣他二人此去搦戰，隻欲拖延隋軍進兵，以為自己先抵平樂園，搶占其北邙嶺坡上高地，奪取此役主動。如今段達、龐玉遭兩番襲擾，不敢輕進，勒軍紮營，正中他下懷。於是，是夜三更時分，李密拔寨而起，步、騎、弩三軍齊進，乘夜奔往平樂園，依策築陣。
這一早，萬裏澄空，天氣晴明。平樂園上曠野平川，後漢禁苑殘垣斷籬之間，草色青蔥，野芳四溢，又有幾隻鴉雀散落棲息，禽鳥啁啾，絲毫未覺這茫茫原上，已是腥風暗聚，一片肅殺。再看邙嶺南坡之上，旌斾雲靡，組甲耀日，兜鍪叢集，戈戟林立，正是瓦崗軍之戰陣。此陣分天、地、人三部，左首天之部，兩路騎兵，著黑甲，持烏槊，坐驪駒，仗玄旗，引軍大將乃是裴行儼、羅士信；右首地之部，兩路步軍，掌盾挺槍，披堅執銳，仗杏黃旗，引軍大將乃是秦瓊、程咬金；中列人之部，乃強弩之陣，六弓八矢，鱗次櫛比，仗絳朱旗，引軍大將則是王伯當。另有裴仁基引一彪人馬列側翼掠陣，李密與柴孝和兄妹則麾一支驃騎正於嶺上製高點坐鎮中軍，總觀全陣，調度指揮。三軍將士精神抖擻，姿容整齊，磨刀霍霍，造勢洶洶。
此刻，李密仗馬立於山嶺之巔，環顧四垂，南眺天際之下，嵩嶽群峰旖旎如畫；北望碧空盡頭，黃河浪濤卷沙堆雪；東瞰平野雲極，洛水河帶澄淨似練；西了岡巒從間，東都殿闕鏤金鋪翠，中州川岩錦繡，河山壯麗，直教他心中歡喜。而當下再閱視麵前數萬精兵強將，鬥誌燔燃，龍驤虎視，踔厲風發，氣淩霄漢，更是激揚李密萬丈豪情，教他不禁拔出腰間將劍，迎空一指，朗聲於柴孝和說道：“隋祚已盡，九州兇亂，今既有太阿出匣，氣衝鬥牛，誓舉此劍獨撐寰宇，掃平四海，縱橫六合，廓清天下！”柴孝和亦是熱血沸騰，慷慨不已，附聲說道：“明公已有雄師百萬，又得良將用命，吊民伐罪，堪除殘暴，順天應人，何患不成，必得早奏凱歌。”李密哈哈大笑而道：“孝和兄弟言之有理。待天下大定，功成名就，偃武息戈，必與諸公齊享富貴，與萬民共樂太平。”
李密話音剛落，忽覺傷處一陣絞痛，牽扯心口，禁不住舉手捂著胸前，咳了兩聲。原來是他重傷初愈，不及調養，便匆匆隨軍從征，一路勞頓，再加適才興奮過度，這才複犯舊疾。身旁的柴孝姮見狀，慌忙說道：“李大哥這傷勢尚未痊愈，不若迴營好生休養，此處有我與大哥共在，李大哥不必擔心。”柴孝和也於此甚是擔憂，便同是說道：“不錯，來日方長，明公當以保重身體為上。”李密調勻氣息，方覺痛楚漸緩，便一擺手笑笑說道：“無妨，主將臨陣退縮，折損士氣。如今在下傷勢亦無大礙，二位不必擔心。”
幾人正說道此處，忽然嶺前遠處揚起一陣漫天走礫飛沙，遮空蔽日，隨之既有轟轟之聲，如似悶雷滾滾而來，看來是段達、龐玉已麾軍前來。李密仰首伸眉，金剛怒目，把劍一指隋軍，高聲亢昂而道：“大義興兵，承天之祜，當敵斬堅，所向皆靡，此役進戰，必克魁首！”左右軍士聞言，群情澎湃，一同搖旗呐喊，擂鼓助威，這聲勢浩浩恫人，直當喝斷九曲黃河，坼裂中嶽嵩高，顛蕩天地，傾覆乾坤。
而段達、龐玉二人麾軍正往東迤邐行進途中，忽有探子來報，瓦崗軍於東北平樂園山坡之上築陣，中軍主陣帥幡，亮的卻是魏公李密旗號。兩人同是一愣，龐玉即哼了一聲說道：“必是前日瓦崗軍兩個鼠輩誘敵不成，今又來搦戰施計，你我莫去管它，直襲偃師，斷其歸路再說。”段達沉吟片刻，搖頭說道：“李密如今重傷臥榻，此路軍馬卻打起魏公旗號，其中必定有詐。”龐玉說道：“賊兵陣於平樂園，即非誘敵，難道意與我軍決戰？”段達經他一說，轉而又細問這名探子敵陣詳情。這探子立刻惶恐伏地，支吾說道：“小的眼拙，隻見敵軍人多勢眾，聲威浩蕩，粗看約莫三萬有餘。”段達見狀，料他必是遠遠瞧見坡上敵軍，心生膽怯，不敢走近細瞧，便慌忙折迴來報，想及此處，不禁怒從心起，罵了一聲“廢物！”將其喝退，他又於龐玉說道：“依本將之見，決戰倒是未必。龐將軍試想，我軍精兵七萬有餘，賊兵如此明目張膽前來築陣叫戰，若非有恃無恐，便是疑兵之計。”也是兵行詭道，虛虛實實，實實虛虛，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段達見疑，龐玉也禁不住生惑。兩人又一番細想，均覺得瓦崗軍此刻陣於平樂園，恰截斷偃師來往迴洛之路，多半是為其可從容攻取倉城，便故意於此特設疑兵，駭走自己。若是真不去管他，繞道而走，不正落了他圈套。也是先前兩戰無果，龐玉頗為鬱悶懊惱，一想及此，恨恨說道：“賊眾想要我等不戰而退，我等偏不如他所願，不若就過去殺他個下馬威，也好壯壯我軍聲勢。”段達聽罷，點頭稱是，這便將手一揮，朗聲說道：“也好，即便是賊兵主力，我等也未必就怕了他。傳令三軍，折轉往平樂園，你我同去會會那路小賊。”說罷隻見令兵幡麾一轉，隋軍即往平樂園應敵而去。
段達、龐玉引軍方抵平樂園，遙見對麵坡上黑壓壓一片，人頭攢動，方知探子所言非虛。值此李密軍中呐喊聲起，鉦鼓大噪，響徹雲霄，震耳欲聾，其勢直撼天地，恫煞鬼神，兩人聞之均不禁愣怔。不過如今兩軍相去咫尺，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段、龐二人也隻有強持鎮定，麾軍列陣，應戰李密。
段達一聲令下，隋軍於平樂園上，距李密大軍五百步，匆匆布陣列開。龐玉亦是仗刀挺身而出，引軍至陣首而佇，目不轉睛盯著原上瓦崗軍，嚴陣以待。正此際，隻見李密中軍帥旗一揮，絳朱旗來迴翻卷，瓦崗軍人之部前列千餘弩兵，抬出數百架合弩，兩人肩扛，一人張弦，一人搭矢，四人共司一弩，就是砰砰一陣連射。此弩乃六弓共一絭縛成，弦驚霹靂，弓崩雷霆，箭如激電，鏃似飛星。霜鏑唿嘯，劃破長空，落至五百步開外，竟然絲毫不減勁道，未待隋軍格擋閃避，便已射得其前列人仰馬翻。
想一般可射箭矢至兩三百步開外，尤能透甲傷人者，已堪稱強弩，而此合弩可傷人五百步，段達、龐玉見此弩之威，具是暗自心驚。眼見又是一撥箭矢襲來，龐玉揮起大刀，高唿一聲，前陣隋兵即刻散開，以堅盾為護，冒箭雨衝鋒而上，直突瓦崗軍陣，行踏過處，征塵飛揚，日昏辰黯，隋軍先鋒鋒芒熾盛，這一股氣勢，亦是迴山轉海。
瓦崗軍合弩雖是力大無窮，勁透堅甲，遠射敵陣不在話下，可畢竟軍械笨重，裝填繁瑣，合弩既難轉向瞄準，又難不斷迭射，而若被敵貼身近戰，則更是吃虧。隋軍風馳電掣，如潮湧至，合弩射出箭矢紛紛落於其後，亦阻不了其奮迅突進步伐。眨眼間，隋軍已逼迫至瓦崗軍陣二百步內，而此刻但聞瓦崗中軍號角長鳴，穿雲裂石，絳朱旗再度應聲而起，王伯當揚刀大喝，人之部前列軍士擱下合弩，左右散開，其後又是數千士卒，持連珠輕弩，踏上前來，席地一跪，衝著隋軍，一按機括，激矢織起天羅地網，鋪天蓋地，盡數吞沒衝鋒隋軍。
箭雨之下，前陣衝殺隋兵非死即傷，尚未衝至百步，已紛紛撲地，切慘哀嚎，主陣軍士見狀，亦難眠心中怯意暗生。段達、龐玉眉頭一皺，不想僅這一路瓦崗軍弩兵，便教自己吃盡苦頭，束手無策。而龐玉更是心有不甘，雖然仰攻瓦崗戰陣於己不利，但想畢竟自己人多勢眾，他弩矢亦有射盡之時，前仆後繼，怎可能突不上那山嶺去。於是，龐玉將刀一揮，一聲斷喝，親自引一路玄甲重騎，繞西而去，打算迂迴而上掩襲瓦崗軍右側翼。段達正處後軍指揮，遙見龐玉引軍出西首衝殺，立刻會意，即傳令主陣將士千人為列，築起方陣，疊起盾牌，狀如龜甲，將方陣護得密不透風，以之為掩護，喊號徐徐而進，配合龐玉，自正麵攻山。
李密見隋軍主力挺進山頭，又把將劍一揮，左右玄黃二旗搖動翻卷，嶺上隆隆之聲驟起，竟是千餘大鼓齊鳴。天地間砰訇不絕，愈演愈烈，若有玉清真王顯聖作法，雷部眾神共怒咆哮，其聲淩驚九霄三十六天，悚懾幽府十八地獄，隋軍將士聞之，竟無不戰栗顫抖者。而鼓聲乍起，卻是激奮瓦崗將士戰意鬥誌，立刻在軍陣中掀起一陣巨波惡浪，洶湧澎湃。中列強弩當下猶在亂射，而左首裴行儼、羅士信二人早已按耐不住，一個舞錘，一個揮槍，兩聲怒喝，夾馬一蹬，並轡而出，居高臨下，神抶電發，禦風乘奔，直突山前隋軍主陣。於此同時，右首秦瓊、程咬金亦不甘示弱，雙鐧掃道，宣斧開山，麾兩路步軍，結起槍林密陣，鷹瞵鶚視，血脈僨張，直迎龐玉騎軍而去。這正是：
靈夔勁吼，震厲裂空。
虎豹逞勇，雕鶚爭兇。
荷戈投袂，盤馬彎弓。
千軍橫掃，雲騰升龍。
預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