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李密於瓦崗山自號魏公，開府建製，此一事乍然間震沸五湖四海，即是遠在江都的隋帝楊廣，聞之亦是驚駭不已，坐臥難安。誰想這瓦崗一群宵小鼠盜，竟會掀起如此軒然大波，楊廣即刻星夜發詔往西京大興，勒令正於雍涼二州剿寇的監門將軍龐玉，虎賁郎將霍世舉集關中二十餘萬精銳步騎，披星戴月，馬不停蹄，援往東都，誓要奪迴興洛倉，蕩平瓦崗山。
龐、霍二人大軍尚在趕往潼關路上，可東都洛陽內，日前先有劉長恭隻身狼狽敗歸，後有柴孝和、王伯當一支銳騎橫掠外郭，城中士庶亦若驚弓之鳥，惶惶自危，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這情形直教越王楊侗於朝堂之上，搔頭摸耳，坐立不得。而堂下一幹文武，亦是伈伈睍睍，無人敢言東征平寇。眼看群臣談虎色變，畏首畏尾，楊侗更是不知所措，好在此時終有太府卿元文都出列，來推薦保舉已被罷黜的段達作帥。這段達當年曾以車騎將軍兼晉王參軍隨軍平滅江南高智慧叛亂，又因從征吐穀渾建功遷拜左翊衛將軍，也算智勇具備，隻是隋帝三度征遼之時，段達以涿郡留守討伐平原郝孝德、清河張金等賊損兵失利，方被革職貶了庶民，解甲歸鄉。饒是如此，段達卻是個不甘雌伏之人，暗地裏時常與舊友元文都互通來往，此次劉長恭慘敗，東都瀕危，不正是東山再起大好時機，這才有段達暗中運作，元文都堂上力推之事。而楊侗無主見之人，瞧著滿朝文武無人挺身而出，亦隻得納元文都之策，複拜段達左翊衛將軍，統東都殘存軍馬戍城，以候關中援軍。這段達倒也算個經驗十足老將，複職上任之後，即諫越王遣人火速將迴洛倉剩餘米糧轉運東都，而後重振旗鼓，分兵九營，著五千守豐都市，五千守上春門，五千守北邙山，另有禦林再守皇城，各營首尾唿應，以禦李密來襲。
而此刻的瓦崗山上，李密太壇即位封功方過不久，人心鼓舞，眾英雄豪傑亦是個個鬥誌昂揚，興奮不已，看來正是揮師西進，奪取洛陽的大好時機。李密聚眾人於堂上，一說起發兵洛陽，眾將紛紛附和讚好，上前請命，諸人一番議論，草擬大略，便各自散去。及至人去帳已空，卻唯獨柴孝和仍坐在那裏，緘口不言。李密見狀，心生疑惑，這便問道：“襲取東都，勢在必行，莫非孝和兄弟尚有異議？”柴孝和說道：“秦地阻山帶河，西楚背之而亡，漢高都之而霸。依愚意者，若輕簡精銳，西襲長安，料百姓孰不郊迎，必將有征無戰。”李密聽罷，俄然一怔，四年前黎陽軍帳之中：“上策北上控製幽州，斷隋帝征東大軍歸路；中策西入關中，居潼關之險屯兵積糧；下策就近攻洛陽，勝負難料！”這一席話猛然又湧上心頭，誰又想曠日經年，如今自己做了行軍元帥，首陣發兵，所麵對的，竟與當初是同一局棋，想及此處，李密深鎖雙眉，即陷入沉沉冥思。
柴孝和不知李密當年為楊玄感獻策之事，又繼續說道：“既克京邑，業固兵強，方長驅崤函，掃蕩京洛，傳檄指?，天下可定。”李密聽罷，猶在深深苦憶之中：“此去長安，一路多是窮山惡水，況且長安故都，城堅壁厚，如今又有隴西唐公李淵在那關右督運軍糧，此人城府極深，也不好對付，此行想來也是著實不易，不知下策為何？”此為平天下之三策，可楊玄感一番猶豫躊躇，終究還是取了下策，以致身陷於洛陽城郊一番膠著攻防泥潭之中，落得一個被迫與宇文述、來護兒、屈突通等人所率援軍決戰董杜原，並敗走葮蘆戍的慘局。殷鑒不遠，直入關中與近攻東都，孰優孰劣，仿佛也淺顯易見，李密沉吟不語，不知是在權衡這兩策利弊，還是在迴首自省那些血淚往昔。
柴孝和見李密默然不語，隻道是他遲疑難決，於是又繼續說道：“但今英雄競起，實恐他人於我先。明公若無當機立斷，一朝失之，噬臍莫及！”如今再迴想當年所獻三策，上策北上控製幽州，與隋帝東征大軍決一勝負以定乾坤，實是豪賭，隋軍破釜沉舟，背水一戰，自己長途跋涉迎他而去，其中勝算又有多少。中策直襲大興，居崤函之險固壘自守，再伺機東進，可此去關中千裏迢迢，經城而不攻，誰又可保這人心士氣能維係至大興城下。三策均需險中求勝，皆非萬全之舉，又何來上中下之分，黎陽起義之敗隻怪當初自己誤判天下形勢，唯見隋帝征遼致百姓苦役，惶惶思亂，卻不見這朝中士心尚一，根本未至社稷崩塌之時，想及此處，李密不禁一聲輕歎。
柴孝和忽見李密這一聲歎息，甚是納悶，不禁問道：“何事令明公如此為難？”李密聞言，恍如夢醒，便與柴孝和說道：“孝和兄弟之策，我亦思之久矣，誠為上策。隻是昏主尚在，從兵猶眾，且軍中並有諸多山東將士，即見未克洛陽，安肯相隨西入？且諸將出於群盜，留之各競雌雄，若然者殆將敗矣。”李密所言非虛，瓦崗將士原本豫東流民草寇，後來奔者又多是齊魯一帶義軍，西去繞洛陽而過，令其背井離鄉深入關中，即便能攻克大興，又有幾人願意留在雍涼，柴孝和聽罷，亦凝思良久，方才說道：“誠如明公所言。大軍既未可西出，我可率十數騎，攜糧草至陝縣募集一些人馬，伺機先入關中，為明公清障開道如何？”李密斟酌一番說道：“如此也好，隻是要幸苦孝和兄弟跋山涉水，遠走他鄉了。”柴孝和起身抱拳說道：“無妨，事不宜遲，我明日一早便上路出發。隻盼明公早日攻克東都，你我會師京邑城下。”柴孝和這一去路途遙遠，荊棘塞道，李密緊握柴孝和雙手，依依不舍而道：“既然如此，孝和兄弟此去務必多多保重。”
是夜李密於寨中擺了一席簡宴為柴孝和踐行，同座者僅有柴孝姮、楊玄瑛、王伯當幾人。席間說起柴孝和擬來日隻身前往陝縣募兵西進關中，王伯當對其智略膽識十分欽佩，讚不絕口。而柴孝姮雖是擔心兄長此去一路艱險，可她亦有自己盤算，權衡之間，終還是放不下寨中的眷戀牽掛，於是尋了一個借口留在瓦崗山，欲和李密同去攻略東都洛陽。幾人杯觥相交，彼此慰勵惜別，隻有楊玄瑛寥寥數語過後，便默不作聲，一副心事重重模樣，自顧獨坐一旁。
宴罷人散，諸人各自離去，李密方迴住處，及至屋前，卻見楊玄瑛立在自己寢室門外。適才席間楊玄瑛那般神態，李密悉數瞧在眼中，隻因當時場上人多，不便貿然相詢，此時再見楊玄瑛深夜來此，即知她必有隱衷。隻是楊玄瑛平日裏總是自持矜慎，不吐幽懷，心思邃深似海，教人琢磨難透，且又有數日前太壇一夜之事在先，李密生怕出言不當，又惹她心生不快，便也不敢妄揣她此番來意，亦不知該如何啟齒叩問。
二人窘默相顧許久，楊玄瑛一臉憂容，幾番欲言又止，終是忍不住開口說道：“柴大哥一人單騎走陝縣奔關中，這一路千山萬水，任重道遠，想必定有重重艱難險阻。小妹怕柴大哥一人獨木難支，決意明日隨他同去，亦可助他一臂之力。”李密聞言，如似一墜身落千丈，霎時間茫然若失，彷惶無措。楊玄瑛見狀，於心難忍，隻得瞥過頭去，避開李密那雙目光，輕歎而道：“如今想來，當年兄長黎陽起義，實是時機尚未成熟，我等舉事倉促，慮棋不周，方至慘敗。但董杜原兄長攜我浴血突圍，退走關中，可咫尺天涯，終究還是倒在葮蘆戍上，未入關中落成千古憾恨。小妹此番隨柴大哥同去，隻想了卻兄長昔日心願，以慰其在天之靈，望請李公子容諒。”
正是：相見匆匆，相別亦匆匆；誰堪聚散苦，一去無音容；飄零天地遠，單思恍夢中；望斷天涯路，何處會重逢。雖說楊玄瑛並非一去不還，可浮生無常，世事莫測，此行前途難卜，誰知何時方得再會合大興城頭。董杜原上一散便是三年，眇絕聲訊，杳無影蹤，好容易年前再會金堤關，如今李密又怎舍得楊玄瑛這般離去，於是上前一步說道：“此去關中山高水險，我豈忍心看著玄瑛妹子櫛風沐雨，勞苦奔波。”離情愁緒，傷悴人魂，李密言真意切，教楊玄瑛聽了，竟又怦然心動，不禁猶豫起來。可太壇頂上那一夜，誰不想拋去那些年深月久的舊事去縱情歡愉，可誰又堪忍受這往複得失之間的無盡愁苦，每念及此，楊玄瑛隻覺心煩意亂，亦不知何去何從，這才欲籍此之際，隨柴孝和一同奔赴關中，獨自冷靜一番，以求平複亂緒，解開心結，於是，楊玄瑛強顏一笑而道：“此去關中，小妹和柴大哥正可彼此照應，李公子不必擔憂，隻待公子取下京洛，你我即可會師大興城下。當年兄長未能入得關中，總是遺恨。前車之鑒，此番小妹亦不想公子再重蹈覆轍。”楊玄瑛說至這份上，李密亦知她去意已絕，無可挽迴，黯然神傷，情難自已，不由得淒然而道：“巫峽夢散，鵲橋人空；飄塵無定，梗跡萍蹤；何寄宿念，斷雁孤鴻；寸陰若歲，折煞形容。玄瑛妹子這一去，務必多多保重。七夕有約，銀漢可渡，即已有盟共會京畿，縱使千難萬險，亦當生死不渝此約！”愴風楚雨，酸傷五內，楊玄瑛隻怕再待下去難免變卦轉意，這便狠下心腸說道：“涼夜已晚，明日尚得遠行，小妹也該去準備一番，請公子恕小妹先行一步。”說罷即辭別李密，決然而去。
翌日清晨，李密早起，本想再會上楊玄瑛一麵，與其送行，怎知天尚未亮，楊玄瑛便已與柴孝和一同啟程出寨，如今該早下了瓦崗山。伊人已去，憂思徒勞，據聞龐玉、霍世舉大軍已至潼關，如何破敵攻取洛陽，方是當務之急，李密也隻得放下兒女情長，聚眾將士於一堂，細議發兵之事，幾經商榷，終擬定襲取洛陽方略大計，隻待黃道吉日，興師征西。
這一日忽有將士來報，數日前夜有流星如甕墜於江都，引燃離宮，焚毀別苑，另壞卻房屋無數，直教隋帝楊廣與城中官民皆駭然失驚。想當年妖星劃過江都上空，落墜錢塘水畔，即掀起餘杭劉元進一番轟烈起義，如火如荼襲卷江南，雖有王世充鎮壓平叛，可至此以來猶有民變迭起，兵禍不斷，而如今流星夜墜深宮，以示天神之怒，則更顯隋之社稷傾亡之兆。值此時又逢報興洛倉城擴建告成，營塹具全，軍器皆備，出兵之機成熟，李密便於次日聚寨中將士，神氣慷慨，受脤誓師，並由祖君彥以書軍檄傳告天下，共數出楊廣十罪，尚難平神憤，可謂“罄南山之竹，書罪未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國祚將改，必有常期，六百殷亡之年，三十姬終之世。故讖籙雲：隋氏三十六年而滅。此則厭德之象已彰，代終之兆先見！”此檄言辭激烈，伐無道而討不義，大漲三軍士氣。此後，元寶藏、徐世積麾軍二萬人攻黎陽；翟讓、單雄信麾軍二萬人攻汝南、淮安；孟讓麾軍一萬人攻偃師；裴仁基、裴行儼麾軍二萬人攻迴洛倉；而李密親率三萬人攻河陽倉，十萬精銳，各路大軍，鬥誌燔燃，踔厲奮發，浩浩蕩蕩殺出瓦崗山，各奔其途。
於此同時，楊玄瑛與柴孝和前後數十騎，攜著興洛倉城剿來粟米，已悄悄自北邙山道繞過了洛陽城，及近陝縣，正夜宿於澗水南浦荒林。楊玄瑛原以為避開李密，隨柴孝和西去，可籍此收拾傷緒，但這一路自北邙走來，山水依舊，物是人非，而前頭又是崤函古道，撫今追昔，卻更著人心亂如麻。寢不成寐，楊玄瑛隻得獨自離群，及至澗水河岸，抱起琵琶，席地而坐，撫琴聊以自娛。纖纖軟玉掠過霜絲冰弦，清樂嫋嫋而起，與林籟水韻相和，一時間，流音非但吹不去深思憂慮，卻仿佛又擘出浣紗溪畔秋夕月下，天目深林傾吐衷腸，塞北莽原同舟共濟，武州山頭永隔陰陽。
藕易斷，絲猶連，曲終音散，卻依有浮想聯翩。楊玄瑛尚沉?於遠憶之中，忽聞身後有人說道：“楊姑娘這一曲靈籟，教人聽來如飲瓊漿，癡醉欲仙。”循聲望去，說話之人正是柴孝和，楊玄瑛適才這般出神，竟也不知他何時至此。而此刻柴孝和又微笑說道：“隻是這聲韻淒淒，感今惟昔，惙怛傷悴，怕也難撫姑娘幽衷。”楊玄瑛苦笑而道：“更夜一曲琵琶拙劣，倒是擾了柴大哥休憩，還請柴大哥多多包涵。”柴孝和說道：“同是天涯淪落，四海漂泊，總難免一番離合聚散，悲喜哀樂。萬緣自有天定，楊姑娘又何必過於執著其中得失，不僅徒增愁惱，亦憾失當下月夕花朝。”楊玄瑛輕歎而道：“知易行難。若然是個健忘之人，倒也落得逍遙。隻是這夙憶總惹多情種，子建難堪洛浦幻滅，襄王常念高唐夢散，方傳兩曲辭賦，心心念念至今。這古來又有幾人能如柴大哥說得這般，看得透徹？”柴孝和點頭笑道：“浮塵終將隨風而逝，隻是這其中冷暖唯有自知。楊姑娘所言亦是在理，這倒顯得在下卻是個薄幸之人了。”楊玄瑛說道：“小妹並無這份意思。柴大哥也是一番好意相慰，適才小妹出言不遜，望柴大哥容諒。”柴孝和說道：“楊姑娘方才那曲琵琶宛若瓊瑤之音，令人心蕩神怡。這水岸煙林，半珪殘月，也算是個清雅景致，若然姑娘仍無倦意，不知可否再賜教一曲？”楊玄瑛笑道：“既然柴大哥有此興致，小妹這就獻醜了。”
楊玄瑛說罷，又抱起琵琶，正欲奈撥品弦，忽然林中一陣陰風乍起，枝葉簌簌疾動，隻教她心中一驚，立刻警覺起來。而柴孝和此刻也是麵色凝重，按住腰間劍柄，屏息細聽片刻，即於楊玄瑛說道：“有人靠近！深夜荒林，來者不善，我等趕快迴去，莫教人劫了那些糧草。”楊玄瑛亦自風聲中隱約聽出一串腳步，來者約有數十人，個個急促，同聚往己方一行人露宿之處，便趕緊於柴孝和說道：“這些人正衝我營而去，多半圖的是那些糧草。這些糧草一旦有失，便無法在陝縣募兵，還是趕快迴去看看為好。”楊玄瑛話音未落，忽聞身側勁風掠起，一道青光閃現，星飛電急，便是個黑影挺一柄三尺長劍，洶洶襲來。
铓鋒迫近眉睫，楊玄瑛眼疾手快，提足縱身一躍，避開劍刃，又順勢張手一揚，已取出流雲槊，去撥那人手中長劍。鏗鏘一聲，劍槊當空交過，勢均力敵，那人一個翻騰站落在地，卻未再上前搶攻。楊玄瑛舉槊橫在胸前，這時方得看清那人，卻見他一襲黑衣，並有黑紗裹住頭麵，隻露雙眼在外。楊玄瑛乍見那人一對明眸，兩瞳瑩瑩透碧，似曾相識，俄然一怔，再想定睛去瞧個仔細，卻見他已避開自己目光，起手挽了一個劍花，又仗劍來刺自己要害。雖是滿腹狐疑，可大敵當前，楊玄瑛亦無暇多想，隻有先全神貫注破敵再說。於是，楊玄瑛於柴孝和說道：“此人有小妹應付，柴大哥先迴去護糧！”說話聲中，早已仗槊迎上前去，與那黑衣人戰作一團。
值此際林中宿營方向又有刀兵之聲隱約傳來，柴孝和這也顧不得楊玄瑛與那黑衣人纏鬥，徑自提劍離去，匆匆奔迴宿營地，卻見己方軍士圍著糧車，正和一群蒙麵黑衣人混戰一團。由此看來，盡管這一夥黑衣人身份不明，卻必是來劫糧草無疑，柴孝和想及此處，幾聲吆喝，鼓舞起士氣，即刻又挺劍躍入戰圈，隨眾一同卻敵。
恰這頭押糧劫糧二路人馬殺得正酣，那邊廂楊玄瑛與黑衣人也已換過數十招，猶然未分伯仲。那黑衣人長劍遊走，若挽一道飛練，多是纏絞，卻鮮有揮刺，這等劍招不安常理，甚是怪異，令人琢磨不透，可楊玄瑛瞧來卻總覺幾分熟悉。若說這一雙碧眼，絕非中原漢人所有，而若說自己記憶中有使詭秘劍法之人，除了突厥第一劍客矣今還能有誰，一想至此，五原牙庭漆夜，武川淯水河浦，矣今那雙陰冷森寒的碧目乍在腦海顯現出來，直教楊玄瑛不禁心中一悸，脊骨生涼。
此刻楊玄瑛突然想到矣今，心神一分，手頭槊法亦有頓滯，不覺間便露出破綻。那黑衣人見有隙可乘，即刻盤劍連連勁掃。危急關頭，楊玄瑛隻得倉猝舉槊相接，一陣手忙腳亂，雖是狼狽，卻有驚無險，好歹悉數擋下了黑衣人這一波淩厲攻勢。想五原牙庭深處那夜，矣今一手犀利劍法追魂奪命，竟可逼得人難得喘息之機，毫無還手之力，若此人真是矣今，自己早已橫屍劍下；況且武川稚衡山底，矣今之死有目共睹，其屍身亦於眾目睽睽之下焚燒安葬，要說眼前這黑衣人是矣今，絕無可能。如今莫管他是人是鬼，若要知其來路，必先敗之，想到此處，楊玄瑛再看他劍法遠遜於矣今，更添了幾分底氣，一聲嬌叱，振臂挺槊，奮袂騰起，直紮那名黑衣人。
楊玄瑛鐵了心要揭開這黑衣人身份，招式越發越是狠辣，咄咄逼人，一時間，隻見流雲槊柔剛並濟，化作萬道金芒，激電四射，霹靂交加，並將那黑衣人盡皆籠在其中。流雲金槊兇鋒淩厲騁銳，那黑衣人挺劍又與之走了十數招，終不堪楊玄瑛疾風驟雨一般攻勢，於其金槊侵迫之下，劍法生亂，敗相初現。楊玄瑛見那黑衣人已落下風，得勢不饒人，一抖金槊，撥開黑衣人長劍，正欲乘勝去挑他裹麵黑紗，卻見他忽然虛晃一招，一個迴身翻躍，縱脫戰圈，輕足點地，幾個兔起鶻落，即隱於夜色之中，消蹤匿跡。
黑衣人已去，楊玄瑛卻仍失神愣立在那，想這黑衣人由始至終不吭一聲，又不敢直視自己，必是與自己熟識，怕被認出，才會如此。這碧眼異域劍客，除了突厥矣今，楊玄瑛絞盡腦汁，總想不出第二人來。雖說矣今之死頗為蹊蹺，或有隱情，可畢竟她與獨孤彥雲也難辭其咎，也是楊玄瑛心有愧在先，再迴憶適才那個黑衣人，總覺是矣今陰魂糾纏不散，化作森羅殿鬼，來此尋仇雪憤，一念及此，楊玄瑛毛骨悚然，禁不住倒抽一口涼氣。
正楊玄瑛迷離恍惚，忐忑不安之時，忽聞有人前來喚她，原來柴孝和業已擊退劫糧之匪，遣人尋來。此刻黑衣人早已不知所終，胡亂猜測隻是白費心力，楊玄瑛隻得擱下疑惑，隨之一同迴宿營地去。這一夜黑衣賊盜奇襲雖來得突然，尚幸來眾並無高手在內，柴孝和手下隻有數人落下輕傷，糧草亦安然無恙。楊玄瑛與柴孝和收拾停當，兩人又是一番商議，誰都猜不透敵眾來曆，也隻得當其為崤函一帶流寇，就此作罷。
次日清晨，楊玄瑛與柴孝和又繼續上路西進，直至陝縣，倒是未逢人來襲，而澗水岸之夜那碧眼胡人劍客亦再無現身。饒是如此，楊玄瑛卻依舊對那晚之事耿耿於懷，對那黑衣人也是念念不忘，每每想起，總覺心緒不寧，惴惴難安。
於此同時，李密五路大軍出得瓦崗山來，除東路元寶藏一路攻略黎陽陷入膠著以外，其餘各路均是捷報傳來：南路翟讓已克汝南，正轉戰淮安；西三路李密、裴仁基、孟讓業已先後奪下河陽倉、迴洛倉及偃師，矛頭齊指東都，整裝待發。此一來，不僅瓦崗軍聲威再震中原，李密之名已是婦孺皆知，而洛陽城郊幾個屯米大倉也繼興洛倉後悉數陷落，亦將京洛一帶逼入糧荒絕境，這不正是柴孝和等人於陝縣募集軍馬大好時機。這一日，柴孝和等人在陝縣街頭聚起鄉民，賑糧濟貧，並著人大肆宣喊戰檄：“今者順人將革，先天不違，大誓孟津，陳命景亳，三千列國，八百諸侯，不謀而同辭，不招而自至。轟轟隱隱，如霆如雷，彪虎嘯而穀風生，應龍驤而景雲起。我魏公聰明神武，齊聖廣淵，總七德而在躬，包九功而挺出。若隋代官人，同吠堯之犬，尚荷王莽之恩，仍懷蒯聵之祿。審配死於袁氏，不如張合歸曹；範增困於項王，未若陳平從漢。魏公推以赤心，當加好爵，擇木而處，令不自疑。脫猛虎猶豫，舟中敵國，夙沙之人共縛其主，彭寵之仆自殺其君，高官上賞，即以相授。如暗於成事，守迷不返，昆山縱火，玉石俱焚，爾等噬臍，悔將何及！”
這陝縣地處豫西，毗鄰京洛，這些年來於隋帝重役之下，早已民怨沸騰，無非此前有東都鎮攝，方無人敢起頭造反。可如今洛陽逢兵臨城下，又陷饑饉之災，自身難保，隋軍也無暇顧及此處，再加柴孝和這一番煽動，勞苦饑民積憤終於井噴而發，紛紛響應來投，連陝縣縣令亦同來降。轉眼數日過去，米糧僅發了一半，柴孝和竟已聚起近萬人之眾，照此勢頭下去，集起數萬大軍揮師入關，指日可待。
眼看陝縣招兵買馬之事一帆風順，柴孝和與楊玄瑛已開始謀劃西進之策。這晚二人正在屋中商議，忽聞軍中嘈雜之聲驟起，兩人急忙出來一看，隻見營中屯糧之處火起，煙霧彌漫，焰光衝霄，而營中各人正來迴奔走，取水滅火，沸反盈天，亂作一團。糧草被燒，不僅無法再於此募兵，這近萬軍士若斷了夥食，也是說散就散，柴孝和見狀大吃一驚，無暇多想，即參入撲火人群。楊玄瑛正欲隨之同去，卻乍見牆頭簷後一個黑影閃動，一現即逝，便沒了蹤跡。這黑影行蹤詭秘可疑，楊玄瑛即刻躍上牆頭，籍夜色火光環視一周，正見不遠處一名黑衣人於屋梁之上跑躍，往陝縣城外方向匆匆而去。深夜屯糧失火，這黑衣人現身於此，必與縱火之人有關，楊玄瑛不假思索，即拔足追他而去。
二人在縣中屋頂之上奔跑追逐，隻見一紅一黑兩個身影乘風騰縱躩躍，飛簷走壁，雲翔於空，一時間也難分高下。這黑衣人身形與澗水河岸那晚所遇的黑衣人相似，二者多半就是同一人，楊玄瑛如今再見他現身，如何甘心再讓其走脫，於是緊要牙關，始終緊追不舍。
那黑衣人狂奔直出陝縣，忽逢前頭一道河水攔住去路，不禁一愣，隻得停下腳步，正欲擇路再走，楊玄瑛卻已窮追而至。此刻楊玄瑛見他無處可逃，亦無所藏形，即取出流雲槊，直指那黑衣人冷冷說道：“上天無路，遁地無門，且看你今日再往何處去！”那黑衣人猛一迴頭，一雙碧眸青光熠熠，直射得楊玄瑛心中一懍，不禁失聲驚唿而道：“你究竟是誰？！”這正是：
詭雲譎風影杯蛇，陰黑天外過鬼車。
疑驚血光兇災兆，餘悸未平波三折。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龐、霍二人大軍尚在趕往潼關路上，可東都洛陽內，日前先有劉長恭隻身狼狽敗歸，後有柴孝和、王伯當一支銳騎橫掠外郭，城中士庶亦若驚弓之鳥，惶惶自危，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這情形直教越王楊侗於朝堂之上，搔頭摸耳，坐立不得。而堂下一幹文武，亦是伈伈睍睍，無人敢言東征平寇。眼看群臣談虎色變，畏首畏尾，楊侗更是不知所措，好在此時終有太府卿元文都出列，來推薦保舉已被罷黜的段達作帥。這段達當年曾以車騎將軍兼晉王參軍隨軍平滅江南高智慧叛亂，又因從征吐穀渾建功遷拜左翊衛將軍，也算智勇具備，隻是隋帝三度征遼之時，段達以涿郡留守討伐平原郝孝德、清河張金等賊損兵失利，方被革職貶了庶民，解甲歸鄉。饒是如此，段達卻是個不甘雌伏之人，暗地裏時常與舊友元文都互通來往，此次劉長恭慘敗，東都瀕危，不正是東山再起大好時機，這才有段達暗中運作，元文都堂上力推之事。而楊侗無主見之人，瞧著滿朝文武無人挺身而出，亦隻得納元文都之策，複拜段達左翊衛將軍，統東都殘存軍馬戍城，以候關中援軍。這段達倒也算個經驗十足老將，複職上任之後，即諫越王遣人火速將迴洛倉剩餘米糧轉運東都，而後重振旗鼓，分兵九營，著五千守豐都市，五千守上春門，五千守北邙山，另有禦林再守皇城，各營首尾唿應，以禦李密來襲。
而此刻的瓦崗山上，李密太壇即位封功方過不久，人心鼓舞，眾英雄豪傑亦是個個鬥誌昂揚，興奮不已，看來正是揮師西進，奪取洛陽的大好時機。李密聚眾人於堂上，一說起發兵洛陽，眾將紛紛附和讚好，上前請命，諸人一番議論，草擬大略，便各自散去。及至人去帳已空，卻唯獨柴孝和仍坐在那裏，緘口不言。李密見狀，心生疑惑，這便問道：“襲取東都，勢在必行，莫非孝和兄弟尚有異議？”柴孝和說道：“秦地阻山帶河，西楚背之而亡，漢高都之而霸。依愚意者，若輕簡精銳，西襲長安，料百姓孰不郊迎，必將有征無戰。”李密聽罷，俄然一怔，四年前黎陽軍帳之中：“上策北上控製幽州，斷隋帝征東大軍歸路；中策西入關中，居潼關之險屯兵積糧；下策就近攻洛陽，勝負難料！”這一席話猛然又湧上心頭，誰又想曠日經年，如今自己做了行軍元帥，首陣發兵，所麵對的，竟與當初是同一局棋，想及此處，李密深鎖雙眉，即陷入沉沉冥思。
柴孝和不知李密當年為楊玄感獻策之事，又繼續說道：“既克京邑，業固兵強，方長驅崤函，掃蕩京洛，傳檄指?，天下可定。”李密聽罷，猶在深深苦憶之中：“此去長安，一路多是窮山惡水，況且長安故都，城堅壁厚，如今又有隴西唐公李淵在那關右督運軍糧，此人城府極深，也不好對付，此行想來也是著實不易，不知下策為何？”此為平天下之三策，可楊玄感一番猶豫躊躇，終究還是取了下策，以致身陷於洛陽城郊一番膠著攻防泥潭之中，落得一個被迫與宇文述、來護兒、屈突通等人所率援軍決戰董杜原，並敗走葮蘆戍的慘局。殷鑒不遠，直入關中與近攻東都，孰優孰劣，仿佛也淺顯易見，李密沉吟不語，不知是在權衡這兩策利弊，還是在迴首自省那些血淚往昔。
柴孝和見李密默然不語，隻道是他遲疑難決，於是又繼續說道：“但今英雄競起，實恐他人於我先。明公若無當機立斷，一朝失之，噬臍莫及！”如今再迴想當年所獻三策，上策北上控製幽州，與隋帝東征大軍決一勝負以定乾坤，實是豪賭，隋軍破釜沉舟，背水一戰，自己長途跋涉迎他而去，其中勝算又有多少。中策直襲大興，居崤函之險固壘自守，再伺機東進，可此去關中千裏迢迢，經城而不攻，誰又可保這人心士氣能維係至大興城下。三策均需險中求勝，皆非萬全之舉，又何來上中下之分，黎陽起義之敗隻怪當初自己誤判天下形勢，唯見隋帝征遼致百姓苦役，惶惶思亂，卻不見這朝中士心尚一，根本未至社稷崩塌之時，想及此處，李密不禁一聲輕歎。
柴孝和忽見李密這一聲歎息，甚是納悶，不禁問道：“何事令明公如此為難？”李密聞言，恍如夢醒，便與柴孝和說道：“孝和兄弟之策，我亦思之久矣，誠為上策。隻是昏主尚在，從兵猶眾，且軍中並有諸多山東將士，即見未克洛陽，安肯相隨西入？且諸將出於群盜，留之各競雌雄，若然者殆將敗矣。”李密所言非虛，瓦崗將士原本豫東流民草寇，後來奔者又多是齊魯一帶義軍，西去繞洛陽而過，令其背井離鄉深入關中，即便能攻克大興，又有幾人願意留在雍涼，柴孝和聽罷，亦凝思良久，方才說道：“誠如明公所言。大軍既未可西出，我可率十數騎，攜糧草至陝縣募集一些人馬，伺機先入關中，為明公清障開道如何？”李密斟酌一番說道：“如此也好，隻是要幸苦孝和兄弟跋山涉水，遠走他鄉了。”柴孝和起身抱拳說道：“無妨，事不宜遲，我明日一早便上路出發。隻盼明公早日攻克東都，你我會師京邑城下。”柴孝和這一去路途遙遠，荊棘塞道，李密緊握柴孝和雙手，依依不舍而道：“既然如此，孝和兄弟此去務必多多保重。”
是夜李密於寨中擺了一席簡宴為柴孝和踐行，同座者僅有柴孝姮、楊玄瑛、王伯當幾人。席間說起柴孝和擬來日隻身前往陝縣募兵西進關中，王伯當對其智略膽識十分欽佩，讚不絕口。而柴孝姮雖是擔心兄長此去一路艱險，可她亦有自己盤算，權衡之間，終還是放不下寨中的眷戀牽掛，於是尋了一個借口留在瓦崗山，欲和李密同去攻略東都洛陽。幾人杯觥相交，彼此慰勵惜別，隻有楊玄瑛寥寥數語過後，便默不作聲，一副心事重重模樣，自顧獨坐一旁。
宴罷人散，諸人各自離去，李密方迴住處，及至屋前，卻見楊玄瑛立在自己寢室門外。適才席間楊玄瑛那般神態，李密悉數瞧在眼中，隻因當時場上人多，不便貿然相詢，此時再見楊玄瑛深夜來此，即知她必有隱衷。隻是楊玄瑛平日裏總是自持矜慎，不吐幽懷，心思邃深似海，教人琢磨難透，且又有數日前太壇一夜之事在先，李密生怕出言不當，又惹她心生不快，便也不敢妄揣她此番來意，亦不知該如何啟齒叩問。
二人窘默相顧許久，楊玄瑛一臉憂容，幾番欲言又止，終是忍不住開口說道：“柴大哥一人單騎走陝縣奔關中，這一路千山萬水，任重道遠，想必定有重重艱難險阻。小妹怕柴大哥一人獨木難支，決意明日隨他同去，亦可助他一臂之力。”李密聞言，如似一墜身落千丈，霎時間茫然若失，彷惶無措。楊玄瑛見狀，於心難忍，隻得瞥過頭去，避開李密那雙目光，輕歎而道：“如今想來，當年兄長黎陽起義，實是時機尚未成熟，我等舉事倉促，慮棋不周，方至慘敗。但董杜原兄長攜我浴血突圍，退走關中，可咫尺天涯，終究還是倒在葮蘆戍上，未入關中落成千古憾恨。小妹此番隨柴大哥同去，隻想了卻兄長昔日心願，以慰其在天之靈，望請李公子容諒。”
正是：相見匆匆，相別亦匆匆；誰堪聚散苦，一去無音容；飄零天地遠，單思恍夢中；望斷天涯路，何處會重逢。雖說楊玄瑛並非一去不還，可浮生無常，世事莫測，此行前途難卜，誰知何時方得再會合大興城頭。董杜原上一散便是三年，眇絕聲訊，杳無影蹤，好容易年前再會金堤關，如今李密又怎舍得楊玄瑛這般離去，於是上前一步說道：“此去關中山高水險，我豈忍心看著玄瑛妹子櫛風沐雨，勞苦奔波。”離情愁緒，傷悴人魂，李密言真意切，教楊玄瑛聽了，竟又怦然心動，不禁猶豫起來。可太壇頂上那一夜，誰不想拋去那些年深月久的舊事去縱情歡愉，可誰又堪忍受這往複得失之間的無盡愁苦，每念及此，楊玄瑛隻覺心煩意亂，亦不知何去何從，這才欲籍此之際，隨柴孝和一同奔赴關中，獨自冷靜一番，以求平複亂緒，解開心結，於是，楊玄瑛強顏一笑而道：“此去關中，小妹和柴大哥正可彼此照應，李公子不必擔憂，隻待公子取下京洛，你我即可會師大興城下。當年兄長未能入得關中，總是遺恨。前車之鑒，此番小妹亦不想公子再重蹈覆轍。”楊玄瑛說至這份上，李密亦知她去意已絕，無可挽迴，黯然神傷，情難自已，不由得淒然而道：“巫峽夢散，鵲橋人空；飄塵無定，梗跡萍蹤；何寄宿念，斷雁孤鴻；寸陰若歲，折煞形容。玄瑛妹子這一去，務必多多保重。七夕有約，銀漢可渡，即已有盟共會京畿，縱使千難萬險，亦當生死不渝此約！”愴風楚雨，酸傷五內，楊玄瑛隻怕再待下去難免變卦轉意，這便狠下心腸說道：“涼夜已晚，明日尚得遠行，小妹也該去準備一番，請公子恕小妹先行一步。”說罷即辭別李密，決然而去。
翌日清晨，李密早起，本想再會上楊玄瑛一麵，與其送行，怎知天尚未亮，楊玄瑛便已與柴孝和一同啟程出寨，如今該早下了瓦崗山。伊人已去，憂思徒勞，據聞龐玉、霍世舉大軍已至潼關，如何破敵攻取洛陽，方是當務之急，李密也隻得放下兒女情長，聚眾將士於一堂，細議發兵之事，幾經商榷，終擬定襲取洛陽方略大計，隻待黃道吉日，興師征西。
這一日忽有將士來報，數日前夜有流星如甕墜於江都，引燃離宮，焚毀別苑，另壞卻房屋無數，直教隋帝楊廣與城中官民皆駭然失驚。想當年妖星劃過江都上空，落墜錢塘水畔，即掀起餘杭劉元進一番轟烈起義，如火如荼襲卷江南，雖有王世充鎮壓平叛，可至此以來猶有民變迭起，兵禍不斷，而如今流星夜墜深宮，以示天神之怒，則更顯隋之社稷傾亡之兆。值此時又逢報興洛倉城擴建告成，營塹具全，軍器皆備，出兵之機成熟，李密便於次日聚寨中將士，神氣慷慨，受脤誓師，並由祖君彥以書軍檄傳告天下，共數出楊廣十罪，尚難平神憤，可謂“罄南山之竹，書罪未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國祚將改，必有常期，六百殷亡之年，三十姬終之世。故讖籙雲：隋氏三十六年而滅。此則厭德之象已彰，代終之兆先見！”此檄言辭激烈，伐無道而討不義，大漲三軍士氣。此後，元寶藏、徐世積麾軍二萬人攻黎陽；翟讓、單雄信麾軍二萬人攻汝南、淮安；孟讓麾軍一萬人攻偃師；裴仁基、裴行儼麾軍二萬人攻迴洛倉；而李密親率三萬人攻河陽倉，十萬精銳，各路大軍，鬥誌燔燃，踔厲奮發，浩浩蕩蕩殺出瓦崗山，各奔其途。
於此同時，楊玄瑛與柴孝和前後數十騎，攜著興洛倉城剿來粟米，已悄悄自北邙山道繞過了洛陽城，及近陝縣，正夜宿於澗水南浦荒林。楊玄瑛原以為避開李密，隨柴孝和西去，可籍此收拾傷緒，但這一路自北邙走來，山水依舊，物是人非，而前頭又是崤函古道，撫今追昔，卻更著人心亂如麻。寢不成寐，楊玄瑛隻得獨自離群，及至澗水河岸，抱起琵琶，席地而坐，撫琴聊以自娛。纖纖軟玉掠過霜絲冰弦，清樂嫋嫋而起，與林籟水韻相和，一時間，流音非但吹不去深思憂慮，卻仿佛又擘出浣紗溪畔秋夕月下，天目深林傾吐衷腸，塞北莽原同舟共濟，武州山頭永隔陰陽。
藕易斷，絲猶連，曲終音散，卻依有浮想聯翩。楊玄瑛尚沉?於遠憶之中，忽聞身後有人說道：“楊姑娘這一曲靈籟，教人聽來如飲瓊漿，癡醉欲仙。”循聲望去，說話之人正是柴孝和，楊玄瑛適才這般出神，竟也不知他何時至此。而此刻柴孝和又微笑說道：“隻是這聲韻淒淒，感今惟昔，惙怛傷悴，怕也難撫姑娘幽衷。”楊玄瑛苦笑而道：“更夜一曲琵琶拙劣，倒是擾了柴大哥休憩，還請柴大哥多多包涵。”柴孝和說道：“同是天涯淪落，四海漂泊，總難免一番離合聚散，悲喜哀樂。萬緣自有天定，楊姑娘又何必過於執著其中得失，不僅徒增愁惱，亦憾失當下月夕花朝。”楊玄瑛輕歎而道：“知易行難。若然是個健忘之人，倒也落得逍遙。隻是這夙憶總惹多情種，子建難堪洛浦幻滅，襄王常念高唐夢散，方傳兩曲辭賦，心心念念至今。這古來又有幾人能如柴大哥說得這般，看得透徹？”柴孝和點頭笑道：“浮塵終將隨風而逝，隻是這其中冷暖唯有自知。楊姑娘所言亦是在理，這倒顯得在下卻是個薄幸之人了。”楊玄瑛說道：“小妹並無這份意思。柴大哥也是一番好意相慰，適才小妹出言不遜，望柴大哥容諒。”柴孝和說道：“楊姑娘方才那曲琵琶宛若瓊瑤之音，令人心蕩神怡。這水岸煙林，半珪殘月，也算是個清雅景致，若然姑娘仍無倦意，不知可否再賜教一曲？”楊玄瑛笑道：“既然柴大哥有此興致，小妹這就獻醜了。”
楊玄瑛說罷，又抱起琵琶，正欲奈撥品弦，忽然林中一陣陰風乍起，枝葉簌簌疾動，隻教她心中一驚，立刻警覺起來。而柴孝和此刻也是麵色凝重，按住腰間劍柄，屏息細聽片刻，即於楊玄瑛說道：“有人靠近！深夜荒林，來者不善，我等趕快迴去，莫教人劫了那些糧草。”楊玄瑛亦自風聲中隱約聽出一串腳步，來者約有數十人，個個急促，同聚往己方一行人露宿之處，便趕緊於柴孝和說道：“這些人正衝我營而去，多半圖的是那些糧草。這些糧草一旦有失，便無法在陝縣募兵，還是趕快迴去看看為好。”楊玄瑛話音未落，忽聞身側勁風掠起，一道青光閃現，星飛電急，便是個黑影挺一柄三尺長劍，洶洶襲來。
铓鋒迫近眉睫，楊玄瑛眼疾手快，提足縱身一躍，避開劍刃，又順勢張手一揚，已取出流雲槊，去撥那人手中長劍。鏗鏘一聲，劍槊當空交過，勢均力敵，那人一個翻騰站落在地，卻未再上前搶攻。楊玄瑛舉槊橫在胸前，這時方得看清那人，卻見他一襲黑衣，並有黑紗裹住頭麵，隻露雙眼在外。楊玄瑛乍見那人一對明眸，兩瞳瑩瑩透碧，似曾相識，俄然一怔，再想定睛去瞧個仔細，卻見他已避開自己目光，起手挽了一個劍花，又仗劍來刺自己要害。雖是滿腹狐疑，可大敵當前，楊玄瑛亦無暇多想，隻有先全神貫注破敵再說。於是，楊玄瑛於柴孝和說道：“此人有小妹應付，柴大哥先迴去護糧！”說話聲中，早已仗槊迎上前去，與那黑衣人戰作一團。
值此際林中宿營方向又有刀兵之聲隱約傳來，柴孝和這也顧不得楊玄瑛與那黑衣人纏鬥，徑自提劍離去，匆匆奔迴宿營地，卻見己方軍士圍著糧車，正和一群蒙麵黑衣人混戰一團。由此看來，盡管這一夥黑衣人身份不明，卻必是來劫糧草無疑，柴孝和想及此處，幾聲吆喝，鼓舞起士氣，即刻又挺劍躍入戰圈，隨眾一同卻敵。
恰這頭押糧劫糧二路人馬殺得正酣，那邊廂楊玄瑛與黑衣人也已換過數十招，猶然未分伯仲。那黑衣人長劍遊走，若挽一道飛練，多是纏絞，卻鮮有揮刺，這等劍招不安常理，甚是怪異，令人琢磨不透，可楊玄瑛瞧來卻總覺幾分熟悉。若說這一雙碧眼，絕非中原漢人所有，而若說自己記憶中有使詭秘劍法之人，除了突厥第一劍客矣今還能有誰，一想至此，五原牙庭漆夜，武川淯水河浦，矣今那雙陰冷森寒的碧目乍在腦海顯現出來，直教楊玄瑛不禁心中一悸，脊骨生涼。
此刻楊玄瑛突然想到矣今，心神一分，手頭槊法亦有頓滯，不覺間便露出破綻。那黑衣人見有隙可乘，即刻盤劍連連勁掃。危急關頭，楊玄瑛隻得倉猝舉槊相接，一陣手忙腳亂，雖是狼狽，卻有驚無險，好歹悉數擋下了黑衣人這一波淩厲攻勢。想五原牙庭深處那夜，矣今一手犀利劍法追魂奪命，竟可逼得人難得喘息之機，毫無還手之力，若此人真是矣今，自己早已橫屍劍下；況且武川稚衡山底，矣今之死有目共睹，其屍身亦於眾目睽睽之下焚燒安葬，要說眼前這黑衣人是矣今，絕無可能。如今莫管他是人是鬼，若要知其來路，必先敗之，想到此處，楊玄瑛再看他劍法遠遜於矣今，更添了幾分底氣，一聲嬌叱，振臂挺槊，奮袂騰起，直紮那名黑衣人。
楊玄瑛鐵了心要揭開這黑衣人身份，招式越發越是狠辣，咄咄逼人，一時間，隻見流雲槊柔剛並濟，化作萬道金芒，激電四射，霹靂交加，並將那黑衣人盡皆籠在其中。流雲金槊兇鋒淩厲騁銳，那黑衣人挺劍又與之走了十數招，終不堪楊玄瑛疾風驟雨一般攻勢，於其金槊侵迫之下，劍法生亂，敗相初現。楊玄瑛見那黑衣人已落下風，得勢不饒人，一抖金槊，撥開黑衣人長劍，正欲乘勝去挑他裹麵黑紗，卻見他忽然虛晃一招，一個迴身翻躍，縱脫戰圈，輕足點地，幾個兔起鶻落，即隱於夜色之中，消蹤匿跡。
黑衣人已去，楊玄瑛卻仍失神愣立在那，想這黑衣人由始至終不吭一聲，又不敢直視自己，必是與自己熟識，怕被認出，才會如此。這碧眼異域劍客，除了突厥矣今，楊玄瑛絞盡腦汁，總想不出第二人來。雖說矣今之死頗為蹊蹺，或有隱情，可畢竟她與獨孤彥雲也難辭其咎，也是楊玄瑛心有愧在先，再迴憶適才那個黑衣人，總覺是矣今陰魂糾纏不散，化作森羅殿鬼，來此尋仇雪憤，一念及此，楊玄瑛毛骨悚然，禁不住倒抽一口涼氣。
正楊玄瑛迷離恍惚，忐忑不安之時，忽聞有人前來喚她，原來柴孝和業已擊退劫糧之匪，遣人尋來。此刻黑衣人早已不知所終，胡亂猜測隻是白費心力，楊玄瑛隻得擱下疑惑，隨之一同迴宿營地去。這一夜黑衣賊盜奇襲雖來得突然，尚幸來眾並無高手在內，柴孝和手下隻有數人落下輕傷，糧草亦安然無恙。楊玄瑛與柴孝和收拾停當，兩人又是一番商議，誰都猜不透敵眾來曆，也隻得當其為崤函一帶流寇，就此作罷。
次日清晨，楊玄瑛與柴孝和又繼續上路西進，直至陝縣，倒是未逢人來襲，而澗水岸之夜那碧眼胡人劍客亦再無現身。饒是如此，楊玄瑛卻依舊對那晚之事耿耿於懷，對那黑衣人也是念念不忘，每每想起，總覺心緒不寧，惴惴難安。
於此同時，李密五路大軍出得瓦崗山來，除東路元寶藏一路攻略黎陽陷入膠著以外，其餘各路均是捷報傳來：南路翟讓已克汝南，正轉戰淮安；西三路李密、裴仁基、孟讓業已先後奪下河陽倉、迴洛倉及偃師，矛頭齊指東都，整裝待發。此一來，不僅瓦崗軍聲威再震中原，李密之名已是婦孺皆知，而洛陽城郊幾個屯米大倉也繼興洛倉後悉數陷落，亦將京洛一帶逼入糧荒絕境，這不正是柴孝和等人於陝縣募集軍馬大好時機。這一日，柴孝和等人在陝縣街頭聚起鄉民，賑糧濟貧，並著人大肆宣喊戰檄：“今者順人將革，先天不違，大誓孟津，陳命景亳，三千列國，八百諸侯，不謀而同辭，不招而自至。轟轟隱隱，如霆如雷，彪虎嘯而穀風生，應龍驤而景雲起。我魏公聰明神武，齊聖廣淵，總七德而在躬，包九功而挺出。若隋代官人，同吠堯之犬，尚荷王莽之恩，仍懷蒯聵之祿。審配死於袁氏，不如張合歸曹；範增困於項王，未若陳平從漢。魏公推以赤心，當加好爵，擇木而處，令不自疑。脫猛虎猶豫，舟中敵國，夙沙之人共縛其主，彭寵之仆自殺其君，高官上賞，即以相授。如暗於成事，守迷不返，昆山縱火，玉石俱焚，爾等噬臍，悔將何及！”
這陝縣地處豫西，毗鄰京洛，這些年來於隋帝重役之下，早已民怨沸騰，無非此前有東都鎮攝，方無人敢起頭造反。可如今洛陽逢兵臨城下，又陷饑饉之災，自身難保，隋軍也無暇顧及此處，再加柴孝和這一番煽動，勞苦饑民積憤終於井噴而發，紛紛響應來投，連陝縣縣令亦同來降。轉眼數日過去，米糧僅發了一半，柴孝和竟已聚起近萬人之眾，照此勢頭下去，集起數萬大軍揮師入關，指日可待。
眼看陝縣招兵買馬之事一帆風順，柴孝和與楊玄瑛已開始謀劃西進之策。這晚二人正在屋中商議，忽聞軍中嘈雜之聲驟起，兩人急忙出來一看，隻見營中屯糧之處火起，煙霧彌漫，焰光衝霄，而營中各人正來迴奔走，取水滅火，沸反盈天，亂作一團。糧草被燒，不僅無法再於此募兵，這近萬軍士若斷了夥食，也是說散就散，柴孝和見狀大吃一驚，無暇多想，即參入撲火人群。楊玄瑛正欲隨之同去，卻乍見牆頭簷後一個黑影閃動，一現即逝，便沒了蹤跡。這黑影行蹤詭秘可疑，楊玄瑛即刻躍上牆頭，籍夜色火光環視一周，正見不遠處一名黑衣人於屋梁之上跑躍，往陝縣城外方向匆匆而去。深夜屯糧失火，這黑衣人現身於此，必與縱火之人有關，楊玄瑛不假思索，即拔足追他而去。
二人在縣中屋頂之上奔跑追逐，隻見一紅一黑兩個身影乘風騰縱躩躍，飛簷走壁，雲翔於空，一時間也難分高下。這黑衣人身形與澗水河岸那晚所遇的黑衣人相似，二者多半就是同一人，楊玄瑛如今再見他現身，如何甘心再讓其走脫，於是緊要牙關，始終緊追不舍。
那黑衣人狂奔直出陝縣，忽逢前頭一道河水攔住去路，不禁一愣，隻得停下腳步，正欲擇路再走，楊玄瑛卻已窮追而至。此刻楊玄瑛見他無處可逃，亦無所藏形，即取出流雲槊，直指那黑衣人冷冷說道：“上天無路，遁地無門，且看你今日再往何處去！”那黑衣人猛一迴頭，一雙碧眸青光熠熠，直射得楊玄瑛心中一懍，不禁失聲驚唿而道：“你究竟是誰？！”這正是：
詭雲譎風影杯蛇，陰黑天外過鬼車。
疑驚血光兇災兆，餘悸未平波三折。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