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虯髯客臨陣一聲長嘯,穿雲裂石,遠近震驚,餘音繞上山頭,楊玄瑛聞知立刻會意,說道:“不管虯髯大哥如何尋到此處,必是他與突厥軍馬交戰在即,才會以此嘯聲知會我等,想要我等裏應外合,與之唿應,此時不下山擒殺賊首,更待何時!”說著取出流雲槊,便去提馬。獨孤彥雲聽罷,尚不敢置信,猶在遲疑之中,宇文博卻也已操起金杵,疾言厲色說道:“這嘯聲當初在邯鄲城外聽過,確實令人畢生難忘,如今既然有他來此叫戰突厥軍,正可我等趁勢突圍,解這口惡氣!”說著又對王婉兒道:“王姑娘在此護住公主,待在下去打散敵軍再下山來。”言罷亦不由分說,夾著金杵取馬去戰,獨孤彥雲見楊玄瑛與宇文博先後離去,終於也沉不住了,取出雙鞭,淩空一揮,對王婉兒說道:“王姑娘在此守好公主,莫要輕舉妄動。”說罷直追楊玄瑛而去。


    楊玄瑛與宇文博並騎走出行宮遺址,往山前一看,隻見北麵山穀火光衝天,噪聲一片,果然是虯髯客麾下所屬一路騎兵,披堅執銳,來迴衝突,與那一邊的突厥軍戰得難分高下。而這裏山前左右的突厥騎兵聞訊,由於不知來眾多寡,亦匆匆往那裏趕去,紛紛加入戰圈。兩軍酣戰,宇文博在山頭瞧得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一揮金杵,正要衝往山下,楊玄瑛忽然說道:“且慢,將軍稍後片刻,那東麵穀中禽鳥驚飛,暗藏殺氣,想是有路伏軍,若小妹所料不差,北麵山穀那路人馬必是佯攻。”話音剛落,已見北麵穀中虯髯客的人馬在前且戰且退,其後則是接踵而去的大隊突厥騎兵,前後魚貫接續,蜂擁往北麵穀中奔去。楊玄瑛看到此處,說道:“突厥大軍麵北入穀,料東麵山穀中伏兵將出,我等正可此時下山,攪亂突厥中軍。”說著揚起流雲槊,一聲嬌叱,縱馬沿山道衝往突厥中軍,宇文博與獨孤彥雲早已按耐不住,此刻又如何甘於落後,也一並抖擻精神,跟著她馳馬闖下山去。


    突厥軍正集中精力於北麵山穀交戰,忽見身後有三人三騎奔下山來,倉促間迴身拔弓亂射,箭如飛蝗落雨。可楊玄瑛、獨孤彥雲、宇文博卯足勁勢,一路居高臨下俯衝而來,大步流星,奔逸絕塵,不待萬箭墜地,即已殺入陣中,各自揚起兵器,橫衝直撞,手起處,衣甲透裂,腥血四濺,直殺得突厥士卒哭啼哀嚎,狼狽萬狀。


    楊玄瑛等三人在突厥中軍攪打得興起,乍掀敵軍一陣慌亂,而此刻東首穀中一聲炮響,喊殺之聲此起彼伏,就是一彪步軍,仗槍列陣,齊頭並進,橫殺出來,吆喝著戰號,衝入突厥亂軍側翼。步兵長槍林立,鋒芒勁盛,欺那突厥軍戰馬不便在穀中來迴縱奔,騎手馬刀又不及槍長,疊起丈八長槍分紮敵眾座馬,一時間,隻見馬撲人落,慘唿不絕。


    如今突厥軍裏外遭襲,前後難顧,這邊無人能敵宇文博、楊玄瑛、獨孤彥雲三人驍勇,那邊騎兵在穀中無法奔突,幹瞧著被槍陣死死壓製卻毫無還手之力,而北麵先前那路佯攻騎兵,一見突厥軍亂,又立刻撥馬卷土重來,趁火打劫。這一陣混戰撥土揚塵,翻江攪海,虯髯客這方人馬越戰越勇,不出一個時辰,即教突厥軍士氣頹落,開始潰散,人如潮湧,馬似山崩,相互踐踏,死傷無數。


    亂軍中的史屬胡悉,原本以為楊玄瑛一行人困在山頭插翅難飛,幾曾料到竟會半路裏殺出援軍,令自己功敗垂成。眼見此刻突厥軍潰敗在即,史屬胡悉心中又是驚恐,又是恚怒,氣亂智昏,幾近瘋狂之態,撕心裂肺幺喊,不斷地操起馬鞭左右撩打,敦促左右軍士上前應戰。史屬胡悉這般模樣在亂陣中格搶眼,亦教遠處的楊玄瑛瞧著,正是仇人見麵,分外眼紅,楊玄瑛二話不說,揮起流雲槊挑翻麵前幾名突厥騎兵,便往史屬胡悉這邊衝殺而去。


    史屬胡悉正自逼著麾下軍士負隅頑抗,乍見楊玄瑛往自己這邊殺來,一路皆靡,銳不可當,擺出一副勢要取自己性命架勢,霎時意衰氣泄,如何還敢逗留,立刻揚鞭撥開人群,縱馬背著楊玄瑛來路倉惶奔逃。可此刻史屬胡悉正在亂軍當中,四麵皆有潰亂軍士攔路,亦不容他座下戰馬放開蹄子馳騁,眼見著楊玄瑛越追越近,史屬胡悉竟也顧不得攔路的是敵是友,抽出馬刀,左右劈砍,但凡阻著他的,盡被他削落馬下。


    這一次史屬胡悉走投無路,楊玄瑛如何還甘心將他放逃,況且侍衛長矣今之死,楊玄瑛尚有滿心疑團非他難解,見著史屬胡悉落荒逃亡,大叱一聲,屏足一口勁勢,奮起直追。兩人在亂軍中你追我敢,史屬胡悉武藝平庸,馬刀又短,想要在人群中分開一條路來顯然不如楊玄瑛這般容易,逃亡之路多番被阻,終教楊玄瑛給追近身後,猛見她揮手一揚,流雲槊即化成一道金光絞殺而來。慌亂間史屬胡悉抽刀迴身格擋,卻不及楊玄瑛這般手腳利索,尚未橫過馬刀,流雲槊頭已飛及肩,砰的一聲重重砸在他肩背之上,勁勢未衰,又狠狠將他掀落馬來。


    史屬胡悉無暇顧及肩頭傷勢,落地刹那席地一滾,順勢翻身躍起,正待再逃,楊玄瑛又是一身斷喝,流雲槊應聲橫紮而至。史屬胡悉困獸猶鬥,迎著流雲,揮刀劈去,唿唿數下,盡皆落空,反被流雲槊紮中右臂,這一吃痛,手中馬刀哐鐺跌落在地。楊玄瑛挑落史屬胡悉手中馬刀,得勢不饒人,又揮槊一掃,正中史屬胡悉當胸,隻教他一個趔趄往後退去。史屬胡悉蹣跚退出數步,剛勉強站穩身形,卻見楊玄瑛金槊又至,槊尖已抵住自己心口,隻需推手再進半分,即可索命。


    此刻史屬胡悉已知自己劫數難逃,正閉目受死,忽聽楊玄瑛厲聲說道:“當日武川一戰前夜,可是汝在侍衛長宴中下毒,方至那晚侍衛長毒發狂暴而亡?!”史屬胡悉愣怔片刻,忽明白過來,必是矣今之死,義成公主怪罪於楊玄瑛與獨孤彥雲,而那夜她二人鬥殺矣今,亦察覺其中或有內情,無非尚未尋著證據,她二人又急於在義成公主這邊免責,這才會在陣前相詢。也是史屬胡悉曉得這番楊玄瑛不會輕易饒過他性命,心生惡毒怨恨,自己左右是死,不如將矣今之死全賴於她身上,教她永遠陷於愧疚之中,於是冷笑一聲,憤憤說道:“侍衛長明明死於你槊下,有目共睹,下毒之事有何憑據,從何談起?我與侍衛長大人共事十餘載,如今又同為葉護大人做事,為何下毒害他!”楊玄瑛不料史屬胡悉竟會矢口否認,將信將疑說道:“侍衛長與公主有私情,可是你與葉護大人以此要挾,逼著侍衛長做這些違心之事?”史屬胡悉哈哈一陣浪笑說道:“侍衛長早對大汗心存不滿,這才來尋我等共事,要挾一說子虛烏有。我看必是公主怪罪你殺了侍衛長,你才會來此找這些藉口,好為自己開脫。”


    史屬胡悉說得理直氣壯,又一語道破楊玄瑛的心思,教她聽了不禁心神恍惚,啞口無言。眼見這一番話誆得楊玄瑛俄然失神,正是逃脫絕佳時機,史屬胡悉趁其不備,轉身拔腿即逃。可此刻亂軍之中,潰散突厥軍士正四處亂竄,史屬胡悉慌不擇路,跑出不及數步,身旁冷不丁地闖來一匹驚馬,教他躲閃不及,人馬撞了個滿懷。人馬相撞,忽起砰地一聲驟響,將楊玄瑛驚迴神來去看之時,史屬胡悉已被驚馬衝倒,翻滾在地。楊玄瑛尚對史屬胡悉之言存有疑慮,無他解釋清楚,又怎甘心容他就此離去,正欲提韁縱馬上前,猛然失聲驚唿,原來這一刹那,又是一彪突厥潰軍沸揚奔過,鐵蹄起落踐踏,已將倒落在地的史屬胡悉活生生踩成肉泥,屍骨蕩然無存。


    史屬胡悉一死,這世間再無知道矣今身亡真相之人,楊玄瑛呆立原處,茫然若失,直至獨孤彥雲攜著虯髯客、紅拂等人尋至身旁,方知突厥軍殘兵業已散盡,如今所剩的,除了眼前的堆屍如山,流血成河外,也就隻有楊玄瑛這滿心永遠都解不開的鬱結了。原本獨孤彥雲在亂軍中見楊玄瑛追史屬胡悉而去,此刻見她一人心事重重獨自立在那裏,卻不見史屬胡悉蹤影,還道她又走脫了史屬胡悉,正自耿耿於懷,便上前來安慰說道:“楊姑娘可無恙?這一戰突厥人全軍覆沒,想史屬胡悉即便逃迴葉護大人之處也會遭罪,楊姑娘何必為此掛懷。”楊玄瑛心中煩亂,亦不願多提矣今之事,微微歎了一口氣,隨即又擺出一副若無其事樣子淡淡說道:“史屬胡悉已死於亂軍之中。”獨孤彥雲聽罷,知道其中必然另有隱情,正欲再問,卻被紅拂示意攔住說道:“既然史屬胡悉已死,也就不必再提他了。為今當先迴白道城整頓兵馬,去打探下雁門郡的情勢吧。”楊玄瑛淡然應道:“不錯,史屬胡悉雖死,可賊首葉護大人仍在,況且不知此刻雁門郡情勢如何,還是快迴白道城再做打算吧。”說著頭也不迴地提馬即走。


    此後虯髯客命人收繳了戰場之上的刀劍軍馬,又遣人去山頭行宮遺址接下了義成公主,一行人便迴白道城去,打算於城中整頓暫歇一晚,再拔軍迴平城。眾人迴到白道城中已是黃昏,安頓了兵馬後,便聚了一席簡宴,也算慶祝下陰山穀中一戰大獲全勝。席間虯髯客忽然酌了一杯酒走至宇文博麵前,嗬嗬笑道:“當日邯鄲城外一鬥,我對宇文小哥的杵法可是佩服得五體投地,今日就籍此機會敬小哥一杯。”說罷仰頭將杯酒一飲而盡。宇文博見狀,亦同是站起身來,還了一禮,同飲了一杯,正待歸席,又聽虯髯客嗬嗬笑道:“如今隋帝暴虐無道,惹得百姓苦不堪言,海內民變四起,天下將傾,宇文小弟就不想籍此成就一番名業。”宇文博說道:“在下幸蒙兩朝聖恩,無以為報,如今國家危亡,自當肝腦塗地,盡忠保國,至於名業,莫敢妄求。”虯髯客聽罷,連聲讚好,隨即又說道:“宇文小弟果然是條漢子,老哥甚是歡喜。隻是天下大亂,百姓陷於水火,宇文老弟難道不覺得推翻暴君,另立明主,還天下一個清平盛世,方才是救國救民之道。”虯髯客說他反隋,宇文博又豈聽不出來,這便抱拳說道:“在下亦敬重虯髯大哥為人武藝,隻是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在下留在此處,徒增彼此難堪,況且聖上與十數萬軍民尚在雁門郡城等著在下歸去,亦不便在此久留,在下這便告辭了。”虯髯客眼見說服不了宇文博,麵色突變,冷冷說道:“人各有誌,宇文小哥要走,老哥我也不阻攔,不過公主得留下。”這句話一出,滿座皆驚,誰知虯髯客好言相勸不成,竟會當庭撕破臉強行留人。可宇文博亦非等閑之輩,猶然麵不改色,鏗鏘說道:“在下既受聖命來接公主,誓與公主同進退,虯髯大哥若要留人,得先問過在下手中這柄金杵再說!”宇文博說得斬釘截鐵,虯髯客亦是寸步不讓,瞪著宇文博說道:“邯鄲城外一戰,甚是痛快,可惜此後無緣再見識宇文小哥的金杵,今日正好,合該你我做個了斷。”兩人劍拔弩張,針鋒相對,在座的楊玄瑛、獨孤彥雲、紅拂、王婉兒、義成公主等人本就心思各異,更不知該如何解勸,這場麵,立時陷入僵局。


    眼看兩人即要大打出手,忽然有人匆匆闖入來報,叱吉設引軍奇襲馬邑,平城告破。在座諸人聽罷都是大吃一驚,平城也算北疆重鎮,城堅壁厚,虯髯客走後,又有魚蔓雲留守,僅這些時日,如何說破即破。虯髯客立刻傳喚平城逃亡至此的敗兵來見,一問詳情這才知道,原來自虯髯客走後,先有人來報,關內援兵已達忻口,此後又有雁門前線來人報始畢可汗已強行攻城,雁門郡城正在鏖戰,大隋突厥均死傷慘重,但隋帝楊廣乘隙往東突圍,打算走紫荊關繞往涿郡去。城中的魚蔓雲聽了這消息,急於父仇,未辯情報真偽,即引軍出城追隋帝而去,可她不知這正是叱吉設的惡計。叱吉設一待引她離城,隨即領著以扈從侍衛為首的近萬餘驍騎乘虛而來,一舉奪下平城,又大破了半途知道中計折迴平城的魚蔓雲,如今馬邑全境已被叱吉設控製,魚蔓雲戰敗後亦是生死未卜,不知所蹤。


    虯髯客與宇文博先前正為義成公主去留之事僵持不下,此刻出了平城被奪一事,恰是調解他二人契機,想到此處,楊玄瑛說道:“馬邑郡乃是此去雁門必經之地,如今平城被奪,宇文將軍即便帶著公主離去,想必也到不了雁門,當務之急還當同仇敵愾,設法先破了葉護大人,奪迴平城。”王婉兒聽罷,亦起身說道:“不錯,此刻若是宇文將軍與虯髯大哥拚個你死我活,正中那個叱吉設下懷,如今還是先協力擊破叱吉設,至於公主之事,容後再說吧。”這等節骨眼上,誰都不願瞧著虯髯客與宇文博二人火拚,弄得兩敗具傷,獨孤彥雲、紅拂亦同是上來勸說。虯髯客也是明理之人,想平城乃是根基所在,如今被人拿下,自己這路孤軍已是無家可歸,況且白道城中聚齊也僅有三四千人,與叱吉設戰力相差懸殊,若要奪迴平城,誅殺叱吉設,還真得借助宇文博的萬夫之勇,這便說道:“也罷,葉護大人欲置我等所有人於死地,此刻還需戮力同心,公主之事,待擒殺了叱吉設後再議吧,宇文小哥意下如何。”宇文博聽罷,權衡利弊,也不再持己見,將此事應承了下來。


    眾人總算暫時議成一致,在白道城休整了一晚,次日一早,即點起人馬,棄城南去,直奔馬邑。這一路虯髯客引軍一口氣穿過陰山隘口,疾速越過戈壁,於馬邑北境以迅雷之勢擊退了兩小股叱吉設的人馬,此後長驅直入,及至平城北麵三十餘裏,方才停下紮營。想當初自己曾在平城經營了一年有餘,虯髯客對平城城防亦是了若指掌,如今的平城乃是五胡時期鮮卑拓跋猗盧受封代王後,在秦漢舊城基礎上始建,此後道武帝拓跋珪定都於此建立北魏,直至孝文帝拓跋宏遷都洛陽,平城也算做了北魏六帝近百年的都城,故此平城亦有高牆後壁相護。虯髯客僅此數千人,想要破城,難如登天,為今之計,也隻有設法將叱吉設誘出城來決戰方為上策。


    此前虯髯客已設計教叱吉設吃了一個大虧,這次要想再引他出城來戰,顯然不那麽容易。諸人想來想去,隻有假意繞過平城,直奔雁門郡,叱吉設擔心諸人前往雁門與始畢可汗會師,應會設法阻擾,出城來追,而一旦其出城來,即可與之一戰,以定乾坤。計議已定,虯髯客即引軍大張旗鼓地折向西南,便衝著雁門郡過去。這一去如眾人所料,大軍剛去平城西門不遠,城門即開,殺出一彪突厥驍騎,自後迎頭趕來。這路軍馬雖來勢洶洶,可人數不多,叱吉設亦不在其中,虯髯客知道必是叱吉設遣來試探虛實,即迴軍應戰,一番狠殺,輕而易舉便令其落荒而逃,遁迴城中,此後虯髯客又繼續領著軍馬南行。


    虯髯客繞開平城南去,叱吉設果然沉不住氣了,集結城中扈從侍衛精銳,由四附離率領,出城再追。兩軍於平城西郊接戰,直殺了個天昏地暗,猶不分上下。可賊首叱吉設尚未出城,虯髯客怕這一戰又打得他龜縮城中,戰至一半,即佯作示弱,鳴金收兵,退至平城西麵武州山東麓坡上紮營。


    武州山西去平城十餘裏,亦可南下通往雁門,山麓東坡居高臨下,可鳥瞰平城,城中動向盡收眼底,一清二楚,而西麓又接雁北高原,亦是峰穀交錯,地勢險要。虯髯客駐軍於此,立時教叱吉設猶若芒刺在背,坐臥難安。也是如今關內勤王大軍已抵忻口,隋軍與突厥大戰一觸即發,留給叱吉設與虯髯客的時日均已不多,合該二人於此了結個中恩怨,於是叱吉設將大軍悉數領至山前築寨,與坡上虯髯客大軍對峙起來,看來這場決戰,也是迫在眉睫了。


    虯髯客攜著眾人在山前眺望突厥行營,隻見寨中旌旗舒卷,持戈試馬,一番浩蕩聲威,盡顯叱吉設狠下決心必得之誌。如今自己雖據高處有利地形,可叱吉設兵馬人數遠勝己方,若是決戰,鹿死誰手確實還真難說。眾人又是一番議論,決定來日分兵三路,宇文博與王婉兒一路沿山麓南去,佯走雁門,誘突厥軍南追,分散突厥軍力,楊玄瑛與孤獨彥雲二人留在山頭正麵接戰突厥軍,引其攻山,而虯髯客與紅拂則暗中沿北麓山穀紆迴至突厥軍側翼,以作奇兵急襲,務求長驅敵營一舉擒殺賊首叱吉設,隻要敵軍主將一死,群龍無首,楊玄瑛等反守為攻,宇文博等殺迴馬槍,即可攜手潰敵。


    戰略部署已定,未免戰火殃及,虯髯客又遣人將義成公主送往後山舊廟隱匿起來,此後眾人便各自散去休息,養精蓄銳,以備來日惡戰。此刻剛過黃昏,日落西山,想著叱吉設所部人多勢眾,鋒芒勁盛,又有四附離為首的精悍扈從侍衛千餘,來日一戰,勝負難料,已方三路人馬,隻要其中一路稍出岔子,也許就是滿盤皆輸,一慮及此,諸人也是心事重重,無心安眠。宇文博一人獨自走出營寨,沿山道一路上山,直至山頭麵南斷崖之前,忽見崖上數百餘石窟佛龕,星羅密布,蔚為壯觀。這些石窟乃是北魏文成帝和平元年始鑿,及至太和十八年,孝文帝遷都洛陽後,石窟仍有陸續開鑿。如今百餘年已過,曆經北境一番幹戈戰亂,數度改朝換代,石窟早已荒廢,無人問津,亦有部分殘損,可尚存的佛陀比丘造像,諸天眾神石雕,一張張飽經風霜麵容,依舊坦然直視著中原連天烽火無休,眾生苦厄不息。


    宇文博沿著崖上棧道,邊走邊看,直至一個窟前,籍著夜色瞧見窟中一組造像,禁不住駐足細看起來。原來這窟中居中乃是一座如來,梵天王持白拂居於右,釋提桓因持寶棍居於左,毗沙門天王執七寶之蓋處虛空,而位於如來之後的那尊造像,形似夜叉,怒麵猙獰,牙如劍樹,目如燈星,其手中那柄鬼麵羯磨金剛杵,正與他所持的兵刃一模一樣。當年大興善寺三門殿那尊金剛密跡造像遭雷擊而毀,此後再無重修,宇文博自幼時常去瞧那尊殘像基座,如今卻是第一次瞧見了這金剛密跡全貌,一時間大興舊事湧上心頭,教他失神凝噎。


    宇文博正立在窟中看著看著,不禁輕輕歎了口氣,卻忽聽身後有人說道:“那尊造像手中的金剛杵與將軍兵刃一模一樣,可是世尊座下護法金剛密跡大鬼神王?”宇文博循聲迴望,見來者正是王婉兒,這便說道:“若按''增一阿含經''所述,這手持金剛杵居於如來後的,確實該是金剛密跡。”王婉兒笑道:“有大鬼神王的金剛杵在此降破外道邪魔,看來明日一戰該是無憂了,將軍在此何故唉聲歎氣?”宇文博說道:“明日一戰,在下一人自保脫身不難,隻是如今雁門郡城情勢危急,不知我等還能否趕上助聖上解圍。”王婉兒點頭說道:“將軍說得也是,莫說明日一戰,勝負難料,即便得勝,料虯髯大哥勢必再提公主之事,也定會千方百計阻擾我等帶著公主前去雁門。”宇文博微微皺眉,咬牙說道:“若真如此,也隻得金杵開道,殺他一條血路出來了。”王婉兒聽罷沉默片刻,隨即又說道:“依小妹隻見,不若教公主女扮男裝,著上士卒衣甲,明日隨我二人一同出征,不正可籍此機會甩開虯髯大哥南歸。”宇文博聽罷,思量片刻,搖頭說道:“明日一戰,敵眾我寡,勢必一場血戰,若是教公主雖我等同去,萬一有個閃失,如何是好?!”王婉兒說道:“為今之計,隻此一法,若是明日戰後再走,將軍這柄金杵,麵對虯髯大哥營中之人,難道真是個個都能狠心砸下手去?”王婉兒這一席話切中宇文比心中顧慮,若是虯髯客來阻道也罷了,而若楊玄瑛來截,這又該如何是好,宇文博思來想去,也隻有如此方可攜公主早些脫身,這便說道:“也好,你我同去,教公主獨自留在山上,亦不是個辦法,明日就叫公主跟著在下緊些吧。”


    兩人在窟內邊說邊走,直至那尊金剛密跡像前,王婉兒駐足凝望那尊造像許久,忽然略帶傷感說道:“這金剛密跡乃是世尊座前護法,據聞釋迦入滅涅盤時,金剛密跡神五內抽割,心膂斷碎,躄踴悶絕,涕泣哽噎,金杵無人可護,即便擲棄。若是此番終教突厥人得逞,大隋應此而亡,將軍可曾想過何去何從?”這話當初楊玄瑛也曾問過,可如今時過境遷,眼看著大隋漸走末路,就自己這柄金杵,多半獨木難支,想到此處,宇文博心中又不禁惶惑起來,驟陷佇思,卻怎知王婉兒此時忽然躥上一步,未帶他及時反應,已摟住他腰身,猛地紮入了他的懷中。


    王婉兒這突入其來的反常舉動,教宇文博心中一怔,下意識地就想將她推開,卻聽她哀聲說道:“這江湖禍亂不休,惹得小妹身心交瘁,此番將公主送至雁門,將軍就帶小妹一同遠走高飛,離開這紛爭之地吧。”宇文博聽罷,一時進退無措,不知如何作答,正啟唇意欲塘塞過去,卻被王婉兒卻伸手按住了嘴,又聽她輕聲泣道:“將軍什麽也不必說。明日一戰,變數太多,你我生死難料,將軍今夜就容小妹任性放肆這一迴吧。”說著緊摟著宇文博腰身,隻顧自己將頭埋入他懷中,不住地籲氣暗泣。


    此情此景,霎時間教宇文博仿若又置身那江南天目山中,再度將楊玄瑛擁入懷中,聽楊玄瑛淒切說道:“既然將軍無意,又何必如此,隻教小妹徒增傷悲。”“姑娘先去昭明洞,待這裏隋兵退去,就迴會稽山苧羅村。在下隨王大人一同平了江南戰事之後,就去那裏找你。”“將軍此言可是當真?就怕將軍這一去,多半不會再迴來了。”“江南戰事不息,你我又豈能太平安居。姑娘先去昭明洞,隻要一等這戰事平息,再下必去苧羅村尋姑娘。姑娘放心,若是有違此言,他日必教我死於姑娘金槊之下。”“即是如此,隻盼將軍記著今日之言。小妹這就先去昭明洞,待此處戰事過後,再迴苧羅村等將軍。將軍一日不來,小妹便等一日,將軍一年不來,小妹便等一年,將軍若真狠心這一生不來,小妹也必會等上這一生。”一番盟約,等不到天荒地老,就如此輕易地在會稽山中焦土之間化作灰飛煙滅,若是時光能夠倒流,那一日必不會教楊玄瑛獨自離去。而此刻,前塵往事襲得宇文博心中已亂,早分不清此刻身處的,究竟是塞北武州山石窟之中,還是在江南天目山深林之內,而眼前之人,究竟是王婉兒,還是楊玄瑛,如此亦如彼,如真亦如幻,終還是讓宇文博情不自禁伸出手去,緊緊抱住王婉兒說道:“姑娘與我同去,這一次必不教你我再會分離!”這正是:


    紛塵惹心傷,紅淚抹衷腸。


    夢迴私語處,離人兩茫茫。


    清宵山盟短,流年隱憾長。


    幾度縱情醉,誰共守天荒?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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