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李密麾軍東征,這一日渡過黃河,又往北行了半日,至傍晚安營紮寨,正打算明晨往黎陽進發,卻聞前線急報,孟讓擅自縱兵出擊,不幸誤中埋伏,遭致慘敗,孟讓重傷不治而亡,而宇文化及則親率數萬步騎,乘勝長驅,分進合圍,業已逼至黎陽城下。李密聞訖,拍案叫苦,跺足責道:“齊郡公魯莽,實坑陷我軍!”話雖如此,可眼下不是埋怨之時,李密即刻升帳召集眾人,令秦瓊、程咬金二將,各精簡一千輕騎先行,倍道兼程奔往黎陽,若遇驍果軍攻城,則襲擾其後,打亂敵軍陣腳;又令羅士信引軍前往清淇下寨,與黎陽形成犄角之勢;又令王伯當引軍趕往淇水西岸設伏,以備宇文化及渡永濟渠前來截擊援軍;又令單雄信引軍往童山紮營駐守,暢通糧道。


    分撥已定,各將持令而去,李密又令元寶藏傳話營中剩餘本部將士,準備明日平旦啟程,前往黎陽與宇文化及決戰。一切安排停當,柴孝姮卻忽又說道:“宇文化及渡過黃河,營於滑台,如今其軍主力盡皆西進,後營空虛,若得有人奇襲取下滑台,則可斷敵軍糧道,屆時隻消守得黎陽十餘日,驍果軍不戰自潰也。”李密說道:“夫人之策,我又何嚐未曾想到。隻是此去滑台,需繞過黎陽前線,這人去得多了,怕暴露行蹤,去得少了,又怕拿不下滑台,此行難如登天,也隻當作罷。”柴孝姮望著帳下猶坐在那裏的楊玄瑛,衝著她不懷好意地一笑說道:“楊姑娘足智多謀,想必此行該難不倒你。”楊玄瑛一愣,尚未答話,可李密即知柴孝姮居心不良,立刻接口說道:“不成!孤軍深入敵後,九死一生,豈能讓玄瑛妹子隻身犯險。”柴孝姮不屑而道:“夫君此言差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當年若非夫君孤軍穿嵩嶽深山老林奇襲洛口,這瓦崗寨又豈有今日之盛。”李密仍然堅決反對,說道:“此一時,彼一時,又怎能相提並論。”柴孝姮哼了一聲,起身說道:“既然二位膽怯,那就讓小妹走這一遭吧。還請魏王撥我二千人馬,五日內必取下滑台。”


    雖然明知這是柴孝姮的激將之法,可她一副目中無人模樣,實在欺人太甚,楊玄瑛也是暗自著惱,不甘教人如此輕視,於是終於起身說道:“不勞柴姑娘大駕,李公子於我一千人馬,三日內必可傳捷報。”此去滑台,一路疾行,也得兩三日功夫,柴孝姮聞言,噗嗤一笑說道:“楊姑娘可真會說笑,須知這軍中可無戲言。”楊玄瑛說道:“柴姑娘若是不信,可立軍狀。”柴孝姮正要說好,李密猛然喝停而道:“襲取滑台,險阻重重,況且我自有破宇文化及之計,又何必多此一舉,此事不提也罷。”楊玄瑛話已出口,又豈肯收迴,她斬釘截鐵說道:“驍果軍能征貫戰,乃是勁敵,即便其攻黎陽不下,折了軍鋒,隻怕李公子擊之亦無必勝把握。而其糧道一斷,驍果軍乏食,必會急渡永濟渠來尋李公子決戰,皆時以逸待勞,潰之易如反掌。”李密由然擔心,說道:“隻是玄瑛妹子......”楊玄瑛說道:“李公子不必說了,當取紙筆來,容小妹立書為憑。”李密熟悉她的脾氣,知道再勸無用,隻得暗自歎息而道:“既然如此,就於玄瑛妹子二千人馬,攜元寶藏同去,奇襲滑台。至於軍狀,卻無必要,玄瑛妹子隻消安然歸來即可。”楊玄瑛聽罷,辭了李密,方出帳而去,柴孝姮又說道:“三日襲取滑台,實乃不經之談,原來她竟也會如此大言不慚。”李密卻白了她一眼,正顏厲色說道:“越公當年有恩於我,我自當照顧玄瑛妹子。不想夫人氣度竟如此狹小,著實令人失望!”說罷,他亦拂袖一揮,憤然離席而去,隻撇下柴孝姮一人,猶坐在那裏,捶胸頓足,滿腹怨氣,卻無處可泄。


    再說此刻宇文化及大軍分兵而進,於城外十餘裏處連營紮寨。午後宇文智及與參軍陳智略攜十餘從騎,由於弘達引路,出得營來,親往城郊查探倉城布防。這黎陽城座大坯山北麓,東臨黃河,西接永濟渠,三麵自成屏障,唯北麵平野尚可排兵布陣,可如今黎陽經首戰失利,徐世積又著人連夜加固城防,北垣之下,城河之外,又新築深壑柵欄,以阻軍械衝城。眾人觀了半晌,宇文智及揚鞭一指黎陽倉城說道:“看來意欲破城,也隻有集中優勢兵力,強攻倉城北垣一途。”陳智略於一旁聽罷,上前說道:“將軍,依卑職之見,大坯山居高屋建瓴之勢,鳥瞰黎陽,若得一支奇兵,自山巔衝倉城南垣,則可教敵軍首尾難顧,令我軍勝算大增。”宇文智及聽罷說道:“好,雖不指望奇兵可自南垣破城,不過籍此打亂敵軍布防也好。”於弘達說道:“將軍,末將願率人夜攀大坯山設伏奇襲。”宇文智及卻一擺手說道:“登山軍馬隻可作佯攻之用,讓唐奉義那些人去便成。而於將軍這等得力幹將,還是隨我等一同主攻北垣吧。”幾人說著,迴到營中,便將計議於宇文化及知會。


    是夜,月黑風高,星辰無光。唐奉義得了一千軍馬,飽食一頓,於二更左右,卷旗束甲,銜枚裹蹄,便離寨去。一支軍隱於夜色之中,偷偷摸摸往南潛行,幾近黎陽城,唐奉義勒軍而停,著人遙望城樓,見得牆上戍軍並無察覺,也無異動,方才繼續前行。這一路貼著永濟渠東岸河堤而進,途中距黎陽城最近之處,僅千餘步,唐奉義及其麾下軍士皆小心翼翼,躬身而進,連大氣都不敢透。


    及至將繞過黎陽城,漸行漸遠,大坯山腳亦在咫尺眼前,唐奉義方才鬆了一口氣,教軍士少歇片刻,正待登山,忽聞山頭一聲炮響,山巔烽火台上狼煙升起,一支人馬應聲殺將出來。孰料大坯山上早有伏軍,守株待兔,恭候多時,唐奉義及其從騎頓時大驚失色,亂做一團,眾軍士無人有心接戰,紛紛拋甲棄戈,四散潰逃,踩死踏傷者,十之七八,而唐奉義亦被嚇破了膽,不假思索,即撥馬而遁。夜色中辯不清方向,唐奉義抱頭鼠竄,慌不擇路,未多時,便被人追上,一槍搠死馬下,梟去了首級。


    於此同時,宇文化及、智及二人正於營中休息,忽聞有人來報,大坯山巔兩道狼煙騰空而起,二人不明所以,正待去看,乍聞營外四野鼓噪,殺聲大震。宇文二子不及披甲,各自提了兵刃倉皇出帳,卻見營中士卒狼奔豕突,躥騰唿號,早是一亂塗地。不知誰人趁夜襲來,宇文化及即刻順手捉來一名逃竄士卒,喝問而道:“是誰人來此劫營?”那士卒嚇得魂不附體,結巴答道:“不是劫營,是魏公李密大軍已至,將我等包圍在即!”宇文化及霎時驚愣,汗洽股栗,不知所措。宇文智及卻仍是半信半疑說道:“李密大軍怎到得如此之快,爾等究竟看清沒有!”士卒迴道:“大坯山上烽火一起,營外便有鉦鼓雷鳴,漫山遍野,舉火如星,中軍帥幡瞧得清楚,正是李密魏公旗號。”宇文化及總算迴過神來,即刻說道:“快,快去傳令三軍列陣迎敵。”他話音剛落,四野戰鼓之聲更盛,而值夜的裴虔通又慌張跑來,一見著宇文兄弟二人,即刻說道:“外頭原上似乎盡是魏軍戰陣,無計其數,李密遣人攜唐奉義首級前來叫陣,喚我等前去應戰。”宇文化及駭然色變,噤若寒蟬,而宇文智及亦戰栗不已,連忙說道:“大哥,李密有備而來,鋒芒正盛,我等還是暫避一避為好。”宇文化及聞言,連連點頭而道:“二弟所言極是,速速於我下令,喚於弘達斷後,三軍即刻後退避之。”這一聲令下,驍果軍無暇拔營而起,竟然棄寨落荒而走。


    驍果軍馬不停蹄,這一退便是三十餘裏,勒軍而停時已是次日午間,宇文兄弟二人下馬休息,依然驚魂未定。直至斷後的於弘達趕至傳報,魏軍並未掩殺而來,宇文兄弟二人方才鬆了一口氣,打起精神,收拾部眾軍心。雖說歸師勿掩,可這情形之下始終未見敵軍一兵一卒出現,令人有些不可思議,宇文智及冷靜下來,再細細一想,隻覺得奇怪,這便派出幾名斥候,往黎陽方向查探敵情。數個時辰之後,一名斥候迴報,黎陽城郊,哪有什麽魏公大軍蹤影,盡隻是一堆堆幾近燒焦的布幔草束。原來前晚夜黑,視野不佳,再逢軍士驟聞鉦鼓之聲,慌張騷亂,錯將原上草垛誤認為敵軍,中了疑兵之計,宇文化及幡然醒悟,提足踹倒那名斥候,便破口大罵起來,而宇文智及也是怒目圓睜,跺足大唿上當。


    不過雖說此番徐世積使計束草為人,虛立旌旃,擂鼓造勢,廣設疑兵,嚇退宇文化及數萬大軍,但終究這隻是一時緩兵之策。此刻,一陣悶雷響過,又落起瓢潑大雨,萬千繅絲,淋淋漓漓,徐世積立在黎陽城門樓之上,望著北麵平野,朦朧雨色中,仍依稀可見驍果軍人去營空,但他卻無半分心喜。試想宇文化及誌在黎陽,豈會善罷甘休,料其知道中計後必然卷土重來,徐世積依舊不敢有絲毫懈怠,他已命軍士將戰備物資軍械悉數搬上城垣,擺出了死戰到底的架勢。


    徐世積正尋思卻敵守城之法,忽然有飛馬前來傳話,先鋒秦瓊、程咬金經一晝夜強行軍,已渡過淇水,營於黎陽西北林中,一旦宇文化及攻城,可以峰火為號,他二人便會前來襲擾其後,而另援軍各路人馬,亦在疾行途中,不日將就位部署,隻待李密本部主力一到,便是揮戈反擊之時。總算天無絕人之路,城中將士聞此消息,歡欣鼓舞,士氣大振,照此情形看來,宇文化及昨晚這一退,算是丟了先機,黎陽戰局終又被魏軍扳成了勢均力敵。


    而另一頭,宇文二子自知中計,懊惱不已,可驍果軍遭連夜亡命奔走,疲累不堪,此時再迴頭攻城,顯然已是有心無力。宇文二子無可奈何,也隻得原地整頓大軍,再作出擊打算,暫且按下不表。再說楊玄瑛那日受命,當夜即與元寶藏點齊人馬,麾軍出營,快馬加鞭,飛馳東進。雖說放言三日內取下滑台,可畢竟此去數百裏,又要迂迴至驍果軍之後,時間緊迫,此行談何容易,楊玄瑛當下再迴想起來,覺得先前未免有些意氣用事。不過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楊玄瑛也不願失信於人,更不願教柴孝姮鄙笑,這一路行進間,亦是冥思苦想,力索襲取滑台之策。


    這一日午前行進間,前頭斥候忽然來報,一條大河橫攔去路,原來乃是黃河之水西來,至此又折轉往東北,流去黎陽城東方向。元寶藏乃河北人士,對此一帶黃河流域地形地貌也略知一二,他得聞此報,又一看天色,隻見青空晦暗,陰雲濃聚,眼看大雨將至,於是說道:“楊姑娘,夏日雷暴居多,看來將是一場豪雨,不如去前頭臨河縣暫駐,避它一避。”楊玄瑛仰望天空,凝神瞧了甚久,忽然問道:“若小妹未曾記錯,臨河縣郊,可有一處博望岡?”元寶藏說道:“正是,縣郊黃河西岸,確實有個高丘,可眺大河東去,故喚作博望岡,隻是如今夏日雨水頗豐,黃河入汛,此丘怕是已被沒去七八分了。”楊玄瑛又問道:“據聞元將軍當年在永濟渠與黃河上督船運糧,不知可識得操舵駕船之法?”元寶藏不知她為何突然有此一問,隻答道:“雖不如南人操控自如,但也略識水性。”楊玄瑛笑道:“那就恭喜元將軍,明日午後,我等即可在滑台擺一場慶功宴了。”元寶藏大惑不解,說道:“暴雨將至,道路泥濘,即便是強行軍,一夜也到不了滑台,楊姑娘怕是在說笑吧。”楊玄瑛說道:“陸路難走,可水路順暢。”說著她遙指東首天際又道:“黃河水漲,正可自博望岡下水,乘風破浪,順流而下,滑台之南白馬港須臾可至。且看這天象,明晨雨止,河浦必起大霧,此乃天助我等,可潛蹤匿跡,神鬼不察,直抵敵軍後背!”元寶藏聞言,大為驚駭,慌忙說道:“黃河汛期,水流湍急,水文莫測,就是河北船民,也不敢冒然於此時驅舟渡河,我軍士卒大多不識水性,隻怕尚未到達白馬,都已葬身魚腹。”楊玄瑛倒是自信滿滿說道:“小妹不識水性,尚不懼大河兇波惡浪,相信軍中士卒堂堂七尺男兒,亦不會不如小妹一介女流。”元寶藏被她這一說,心中雖不樂意,可也難以啟齒拒絕,一時啞口愣在那裏。楊玄瑛見他有所動搖,又激之而道:“元將軍若有難言之隱,小妹也不勉強。可憑軍中將士自願,願走陸路的隨將軍,願走水路的隨小妹,你我就兵分兩路,各自行進吧。”若是讓楊玄瑛領兵獨去,無論事成與否,一旦傳了出去,隻怕自己都是顏麵盡失,無地自容,今後如何還能在軍中抬起頭來做人,想到此處,元寶藏哼了一聲,正色而道:“楊姑娘有如此膽識,本將亦非臨陣畏縮之人,適才隻是考量一下何處可得船隻罷了。以本將之見,臨河並非水港,料縣中也難覓舟揖,而博望岡西有片豐茂竹林,我等可往那裏去,取竹紮筏,以供渡河。”楊玄瑛笑道:“好,既然如此,事不宜遲,就趕緊去那裏準備水具。”


    兩人議罷,便引軍直奔博望岡,尋入那片竹林之中,又將士卒編為什伍,令其砍竹紮筏。楊玄瑛與元寶藏冒著風雨,躬親而行,將士亦是倍受鼓舞,熱情高漲,一眾人戮力同心,有條不紊,忙而不亂,及至黃昏,竟也共紮了百餘隻竹筏,皆被搬到博望岡上。一切準備就緒,軍士起灶做飯,飽食一頓,而後就地休息,隻待養足精神氣力,便可啟程下水渡河。


    眾人均在養精蓄銳,楊玄瑛披著鬥笠蓑衣,又登上博望岡高處,麵東眺望。恰值雨橫風狂,天地冥冥,大水潦潦,百步開外,便已模糊不清,隻可見眼前洪河,湟波浹渫,湍濤洴湧,翻沫卷沙,推雲吐霧,一路隆隆咆哮,瀉流而去。即便是曾經渡過的長江,亦未見此驚鬼駭神之勢,楊玄瑛畢竟不識水性,先前雖是說得信誓旦旦,可當下親睹這驚瀾惡浪,駭目竦心,亦教人不免暗生怯意。正此元寶藏走上前來,一同望著大河說道:“希望我等於這雨夜乘浪而下,可出宇文化及意料之外,襲他一個措手不及。”此議乃是楊玄瑛所提,好不容易說服了元寶藏,眼下萬事齊備,發兵在即,她自己又怎能畏難不前。於是,楊玄瑛深吸一口氣,自壯膽勇,定下神來,於元寶藏說道:“照天色看來,二更時分,雨勢減小,我等那時出兵,這等急流之下,四更便可抵白馬,於那裏休息一個時辰,正可趁天明大霧奇襲滑台。”元寶藏說道:“好吧,我等就於二更出發,隻願天佑我軍,出師大捷。”


    元寶藏這言語之中,似乎仍有顧慮擔憂,為將者尚且遲疑,士卒又豈會誓死力爭,想到此處,楊玄瑛忽然朗聲說道:“昔日鄧士載偷渡陰平道七百餘裏無人野徑,更親以氈自裹,推轉下崖,終建不世之功;今日我等偷渡滔滔大河,亦是替天行道,吊民伐罪,自有隆佑我軍,再立奇勳!”她這一番話說得響亮鏗鏘,周遭軍士也一同聽得,即刻起身連聲唿好。群情開始激奮起來,楊玄瑛亦是熱血沸騰,她取下背上紫鸞琵琶,斜抱在懷,又說道:“征伐在即,小妹就以這一闕''蘭陵王入陣曲''庇我軍旗開得勝,馬到功成!”話音剛落,楊玄瑛揮手一抖,輪指勁擘琵琶四弦,尖爆之音,激越之律,霎時震徹河浦。


    雨聲、濤聲、琴聲,急節錯落,交響共鳴,錚鏦騰踴,慷慨淋漓,仿若金鼓雷動,劍弩拔張,人從呐喊,戎馬嘶嘯。凡聲起處,似見洛陽城下,鋪天蓋地,十數萬周師螭虎之士,如火如荼,重重圍至。可此時楊玄瑛又一擊猛扣大弦,鏗亮一響,猶作龍吟,穿雲裂石,扼水斷流,竟是蘭陵王攜五百將士殺入重圍。琴音嘹亢,愈演愈烈,如焰熾燃,教人聞之,有若見蘭陵王錦鎧玉帶,猙獰鬼麵,單刀直入,溷殺將來,一騎當千,所向皆靡。周遭將士聽到此處,更是心潮澎湃,情難自已,紛紛取出兵戈,應和曲調,扣打節律。眼見將士已個個透出一副誌氣奮揚,勇者無懼之貌,楊玄瑛也是勃然踔勵,滿懷信心,不禁啟唇和聲唱道:


    耀日明光鐵衣,森凜修羅麵具。


    投袂奮擊戰鼙,引吭高歌征曲。


    揚鞭馳騁驍騎,叱吒風雨來去。


    臨眺火幡雲靡,千軍萬馬何懼。


    衝堅陷銳神鬼驚,搴旗斬將山海傾。


    五百壯士逞豪勇,一身膽氣樹功名。


    曲終音罷,楊玄瑛猛然站起身來,於眾將士說道:“二更已至,我等建功立勳,當在今晚明晨!”元寶藏得這一曲鼓舞,亦再無猶豫,拔出佩刀,淩空一揚,高聲喝道:“眾將士隨我登筏渡河!”說話聲中,他已往一隻竹筏奔去。軍士得令,亦是一擁而上,推筏下水,僅須臾功夫,兩千軍士盡皆登畢,百餘艘竹筏接踵離岸而去,乘著大河激浪,浩浩蕩蕩,往下遊白馬港結隊駛去。


    雨勢漸弱,淅淅瀝瀝,飄飄霏霏,可河麵上依舊風大浪大,竹排乘浪漂流,搖晃顛簸,楊玄瑛站在筏上,隻覺頭昏目眩,五內翻騰,她把手緊緊拽住桅杆,絲毫不敢鬆手。元寶藏倒是沒有暈船,坐在一旁,未多久,他忽舉手一指西岸說道:“前麵就是大坯山,繞過這個山灣,便是黎陽城了。隻是今夜雨中昏暗,怕是瞧不見倉城郭闕。”楊玄瑛一點頭,勉強順著他手指處望去,隻見混沌之中,隱約顯山輪廓,平地突起,峻拔挺立。當年居黎陽城中之時,楊玄瑛隨兄長楊玄感數度登攀此山,於山巔鳥瞰倉城,旁瞻大河,了望曠野,遠眺太行,萬般旖旎,無限風光,再想如今江山不老,物是人非,感舊之哀,不免教人唏噓不已。


    正此刻,忽然前頭有軍士失聲驚唿,喧囂騷亂。楊、元二人即刻循聲望去,正見當先兩隻竹筏已然失控,在河中來迴兜圈,又砰一聲撞在一起,船身驟傾,眨眼沉入河底,而筏上二三十人,竟無一人浮上水來。兩人俄然愣怔,尚未明白過來,忽又有一隻竹排打起轉來,被卷往河心。筏上十餘軍士,七手八腳,想要穩住竹排,早已亂作一團,更有甚者,竟抱著桅杆,聲嘶力竭,唿嚎起來。附近筏上軍士,見此情形詭異可怖,都道是馮夷作法,無人敢上去搭救,皆自顧拜起了河神。楊玄瑛不明所以,也是瞠目結舌,手足無措,唯元寶藏瞧了半晌,忽駭然唿道:“不好!定是河底潛流,迴旋成渦。”楊玄瑛從未見過漩渦險惡,正待詢問,卻又見河心那艘竹筏,連船帶人,一並沉入水底,無影無蹤,她方知眼下大難臨頭,禁不住擔驚受怕起來。不過她既不識水性,又不懂駕舟,如今也隻得暗自默禱,聽天由命了。


    所幸元寶藏曾在河渠上走過,一見這情勢不妙,又立刻大聲喊道:“速轉航向,沿河道西岸,避開水渦!”說話聲中,他已搶下竹楫,將竹筏使勁往大河西岸劃去,隨船眾軍士聞聲見狀,也紛紛緊隨其後,調轉筏頭,全力以赴,撥水劃船。可禍不單行,眼看船隊繞過河心漩渦,西岸臨大坯山懸崖峭壁,水道至此變狹,又急速折轉,湧湍疊躍,怒濤翻卷,竹筏正進間,巨浪驟起,撲麵拍上筏來。楊玄瑛閃避不及,教這浪頭打了個正著,身子一晃,險些墜水。元寶藏見狀,又急忙說道:“此處浪急,楊姑娘可得拽緊桅杆。”可楊玄瑛被適才那一個大浪襲中麵門,嗆了一口水,早已咳得天旋地轉,哪還答得上話來。


    急流奔騰,兇瀾湧沸,穿峽裂岸,轟雷沃日。船隊貼近山崖,教這波浪一攪,衝亂了陣型,操舵生疏者,更是難以控住方向,幾艘小筏竟迎頭撞上山崖石壁,砰砰數聲,竹排被震得支離破碎。此時元寶藏也已無計可施,隻得紮馬站定,沉穩身形,牢牢握著船楫,竭力維持竹筏平衡,又衝著軍士大喊:“諸位穩住方向,隻消撐過此山灣即可。”話雖如此,可望著河麵上翻船墜水之人接二連三,波濤之中浮沉掙紮之人不可勝數,究竟能否安然渡過此劫,元寶藏毫無信心。


    狂濤迭起,驚飆怒號,楊玄瑛為免被風浪衝走,隻得半蹲在筏上,緊緊拽著桅杆,絲毫不敢泄氣。此刻她滿麵濁水,難以睜眼,看不清周遭情勢,但依舊可聞四處盡是人哭天喊地,大唿救命。誰料黃河入汛,遄水無情,居然悍猛如斯,楊玄瑛無知者無畏,小覷大河水勢,隻道憑一時意氣,必可人定勝天,如今想來,此行確實太過冒失,徒教這許多軍士枉死,真是令人追悔莫及。


    正此刻竹筏猛顛,楊玄瑛身子驟傾,頓失重心,一個趔趄,仆倒筏上。她尚未有暇起身,竹筏又是俄然一個擺轉,不知何處來的一股勁力,猝不及防,直將她身子掀上半空。此際楊玄瑛尚抓著桅杆,她忽覺上臂被猛然一扯,肩膀猶似脫臼一般,奇痛貫心,教她不禁將手一鬆。霎時,她整個身子失去控製,竟被拋往船外,眼看既要墜水,楊玄瑛俄然失聲驚唿。千鈞一發之際,元寶藏手疾眼快,一個箭步踏上前來,伸手一抓,正拽住她腰間裙帶之時,又運勁一提,總算有驚無險,硬生生將她給拉了迴來。砰一聲響,兩人撞個滿懷,同時栽跤,雖免於落水之難,但二人倒作一團,也是狼狽難堪。


    幾名同舟軍士上來扶起二人,楊玄瑛猶然驚魂未定,心有餘悸,元寶藏倒是長舒了一口氣,往船上一坐,慶幸而道:“總算轉過山灣,此處河道開闊,應無險灘急流,再行一會,便可抵白馬港了。”楊玄瑛聞聲,抹去臉上水花,睜開眼來,環顧四周,隻見夾岸寬敞,川流平緩,徐徐淪波,推著船筏安穩行進。大難不死,劫後餘生,再看那些幸存之人,也早已精疲力竭,紛紛歪斜倒在筏上休憩起來,任由竹排順水漂流而下。


    將近四更時分,雨水漸止,河麵果然聚起大霧,而船隊也終於安抵白馬。元寶藏尋了一個淺灘,便率軍棄筏登岸。而後楊、元二人再次收拾清點軍士,同來二千人馬,經此一路漂流下來,失散過半,當下餘者,竟然隻剩七八百人。對著將士一個個衣衫襤褸,鎧甲不整,楊玄瑛不禁有些灰心喪氣,但轉念想到自己死裏逃生,曆經千辛萬苦至此,如若半途而費,無功而返,又怎對得起那些沉在黃河水底的英靈亡魂,於是她振作精神,於眾人說道:“我等有來路無退路矣!前頭滑台,有宇文化及留下輜重,糧草足備,如今我等唯進可活,退即死,爾等須與我並力攻之。”元寶藏亦不甘就此放棄,他聽罷說道:“我等涉險而來,神兵天降,出其不意,攻其無備,定可一舉大破滑台守賊。”眾將士聽二人如此一說,鬥誌燔燃,皆齊聲應到:“願以死戰!”於是,二人立刻派人前去偵查滑台情勢,同時又令士卒就地守候,一麵積養氣力,一麵等待消息。


    一個時辰之後,天已蒙亮,霧露未散,遠近迷茫,模糊一片。此值人迴報,敵將王軌駐於縣城之中,而元禮則在十裏外紮營與之側應。楊玄瑛聽罷,思索片刻說道:“縣城並無城牆,我等隻消殺入其中,先擒王軌,再設伏阻擊元禮。敵軍雖眾,亦可被我等各個擊破。”元寶藏已然迫不及待,拔刀說道:“好,兵貴神速,我等即刻出發!”說罷,楊、元二人步行,引軍七八百眾,趁著霧色朦朧,便去搶滑台縣城。


    而王軌為宇文化及守滑台縣城,自恃前有驍果大軍攻黎陽,後有元禮率兵紮營駐守協防,滑台地處友軍庇護之間,可高枕無憂,他倒是落得一個逍遙自在,整日於城中遊手好閑,無所事事。可這一日清晨,王軌正起床時,猶睡眼稀鬆,半夢半醒之間,忽聞城中喧嚷吵鬧,沸反盈天。王軌正待出去瞧個究竟,忽有小校闖入來報,一支敵軍不知如何,從天而降,業已殺入城中,無人可擋。王軌聞訊駭然色變,倉促間披甲執兵,出府來戰,卻聞迷霧裏四下皆是敵軍喊殺,聲勢浩大,隻道自己已被人重重包圍,立刻被嚇得魂飛魄散,那還有心應敵。王軌正待撥馬逃亡,忽見前頭衝出一彪人來,為首那人,齜牙咧嘴,獰髯張目,兇神惡煞一般,砍上前來,來者正是元寶藏。敵將麵目可怖,王軌心膽俱裂,眼看元寶藏殺至,他不假思索,把兵刃一拋,便翻下馬來跪地求饒。


    王軌攜其部獻城而降,楊、元二人遂收城中軍馬千餘人於麾下,以供調遣。此際縣城之東十餘裏處,元禮正於營中,忽聞滑台遭襲,愕然驚震。試想他受命於此戍守糧道,若失了滑台,必是死罪,於是,元禮也顧不得派人再去查探清楚,隻點齊人馬,便救縣城而去。元禮一眾人匆匆急行,方至縣郊,忽然夾道左右坡上一聲炮響,兩路人馬斜刺裏劫殺出來。左首元寶藏一馬當先,風馳電掣,衝潰亂軍,趕至元禮麵前,大喝一聲,舉刀便斫。驚惶之間,元禮未及相迎,元寶藏大刀便已貫頂而落,連頭帶肩,將他劈作兩截。


    元禮授首,其部即潰,或降或散,此番奇襲,幾經周折,至此也算大功告成。日上三竿,霾霧散盡,元寶藏攜軍士猶在彈冠相慶,可楊玄瑛卻獨自立在坡上高處,瞧著將士喜躍拚舞模樣,再憶前晚黃河水上驚濤駭浪,千餘屍骨定底永沉,此中值與不值,想來直教人心中難安。這正是:


    倒瀉銀河出昆侖,接天濁浪卷乾坤。


    逐波爭流潦雨夜,至今思憶猶驚魂。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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