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此刻平樂園上，急鼓迭起，金戈激鳴，瓦崗軍左騎右步，居高衝殺而下，如蛟龍出海，猛虎離山，建瓴破竹，其勢難當。一時間，嶺前遼遼曠野上，乍起戰塵騰揚，陰天蔽日，四野昏慘，八荒晦黑。無論龐玉或是段達，皆未料到瓦崗軍竟可勇猛如斯，若似神兵天降，排山壓卵，直將隋兵迫得喘不過氣來。
龐玉正引一路重騎殺在前頭，恰會秦瓊、程咬金二人所麾步軍前來攔住去路。程咬金一聲大喝，揮斧劈出一道，直取龐玉，兩人再度交手，程咬金使出渾身解數，大斧連砍帶斫，虎虎生風。龐玉方舉刀擋下下數招，卻又見秦瓊揚起雙鐧，縱馬一躍，已加入戰圈，與程咬金分襲自己左右而來。敵方兩將同至，雙拳難敵四手，龐玉見之，已然氣餒，不敢接戰，揮刀賣了一個破綻，即撥馬往後退去。龐玉一走，這路重騎軍心動搖，為瓦崗軍槍陣一衝，即刻現出潰散之態。
於此同時，有中路強弩掩護，羅士信與裴行儼亦引軍衝入前軍敵陣，銀槍飛芒森寒，銅錘力貫千鈞，兩人馳騁敵陣之中，攫戾執猛，破堅摧剛，縱橫來去，如入無人之境。隋軍不堪其勇，連連怯退，這邊廂段達見狀，亦是心焦如焚。眼看隋軍一路重騎敗局已定，前軍岌岌可危，段達猶未死心，當機立斷，立刻著人傳令，分開前後兩軍，自引後路人馬撤出山頭弩兵射程，再列戰陣，以期卷土重來，揮戈返日，扳迴此城。
段達擊鞭鎚鐙，率後路人馬退走三百餘步，方列好陣勢。他再看前頭，秦瓊、程咬金已殺散重騎，與裴行儼、羅士信匯作一道，正乘勝擊殺前軍。如今，若無壯士斷腕之魄，必輸全局，段達這也顧不得許多，把心一橫，即令後隊弓手排開，衝著前頭混戰兩軍，無分敵我，就是一陣狠命亂射。這一陣亂射倒是頗有成效，雖死傷了前頭萬餘隋軍將士，可也終將瓦崗軍盛極氣焰給硬生生壓製下來。
箭如雨下，裴、羅、程、秦等人各自揮兵護住自身，一時倒也無暇再追剿隋兵。而龐玉亦自山頭退迴陣中與段達匯合，眼見瓦崗軍勢有所衰減，二人重振旗鼓，正欲麾軍再攻，忽又聞對麵山頭數千大鼓頻頻急擂，天震地駭，即有身後一陣奔馬烈蹄之聲與鼓聲遙相唿應，由遠及近，潮湧而來。段達、龐玉聞聲大驚失色，待二人迴頭望去，楊玄瑛早已領著一路彪騎掩殺而至。
腹背遭劫，隋軍大亂，可嶺上鼓聲不息，裴仁基那路佇於側首人馬亦協同而下，斜刺裏殺來。裴仁基、楊玄瑛前後兩路軍馬，氣勢如虹，直突入亂軍之中，橫衝直撞，椎鋒陷陣，鐵蹄踏過之處，隋軍非死即傷。至此段達、龐玉已是山窮水盡，迴天乏術，兩人愣怔於地，隻得幹瞪著隋軍與之應戰未出片刻，軍心崩散，士氣潰決，而餘者無心戀戰，也紛紛棄甲逃遁。
李密立於山頭，遙見隋軍旗靡轍亂，開始潰退，平樂園戰局大勢已定，不禁心花怒放，軒軒自得，於柴孝和說道：“此戰一舉擊退段達、龐玉一軍主力精銳，大振人心，該當我軍士氣盛旺，乘勝長驅，直襲東都，以定天下！”說罷正自放縱一陣狂笑，可他笑聲未落，乍覺胸前創口又是鑽心一痛，立時氣血逆流，不禁“哇”地噴出一口鮮血，兩眼一黑，身子一晃，幾欲跌翻落馬。柴孝姮慌忙上前將他扶住，急切說道：“李大哥傷未痊愈，這般情勢，如何去襲東都。還是暫迴洛口，徹底養好傷勢，免得落下後疾。”柴孝和立刻接口說道：“不錯，龐玉、段達此役一敗，東都勢必堅壁清野，籠城而守，若要圖之，還當從長計議。如今明公暫迴洛口養傷，再徐徐圖之，方為上策。”李密勉強調勻唿吸，正欲答話，忽覺喉頭一口腥味，不禁又連咳數聲。柴孝和見狀，知道他心有不甘，這便說道：“明公隻需使孟總管乘勝而進，攻取迴洛倉，東都勢必再陷饑饉，屆時隋軍糧斷，自可不攻而破。”李密又深吸幾口氣，方緩過勁來，可猶覺四肢酸軟乏力，頭腦沉沉欲睡。此刻他再看山前，七萬隋軍或死或散，段達、龐玉二人亦早已逃離戰場，失了影蹤。有道是窮寇莫追，洛陽城堅壁厚，若隋軍負隅頑抗，作困獸之鬥，如今強行攻城，確實未必討得便宜，還不若奪迴迴洛倉，東都再遭糧荒，久之必然生變，想及此處，李密緩緩點頭，有氣無力說道：“也罷，就亦孝和兄弟之計，鳴金收兵，暫迴洛口。”
而此刻，段達、龐玉於平樂園上折了七萬精銳，兩人失魂落魄，倉皇逃往東都，再想此役李密排兵布陣，鳴千餘大鼓而衝鋒，其勢猶若風卷殘雲，摧枯折腐，心中猶有餘悸，戰栗不已。果如柴孝和所料、兩人遁迴東都，即刻喚迴霍世舉、劉長恭、楊慶等人，集中軍力，增築外郭城壁，重門擊柝，晝夜輪值，即刻擺出一副死守城池架勢。
越王楊侗原本滿心以為段達、龐玉此番攜秦地精銳東征剿寇，必可得勝而歸，哪知平樂園一戰，他二人亦如劉長恭一般不堪一擊，故此刻雖有其領軍固守洛陽，楊侗依舊放心不下，夜夜噩夢驚醒，幾日下來，已是顏色憔悴，麵容枯槁。值此前線又報瓦崗軍再次攻克迴洛倉，更鬧得東都人心惶惶，士庶說起李密瓦崗軍，談虎色變，楊侗更是惶恐難安，思來想去，隻得深夜遣使出城，馬不停蹄趕往江都報急求援。
再說李密得勝班師，迴到洛口之後，一麵繼續養傷，一麵整軍經武，以待傷愈再攻洛陽。而平樂園之役，瓦崗軍一舉擊潰東都七萬隋軍精銳，魏公府兵聲勢煊赫，李密亦是名震天下，其雄芒貫虹耀日，直昭乾坤天變之兆。這數日來，不僅武安、永安、義陽、弋陽、齊郡迫於瓦崗軍威，相繼望風來降，連漢南朱粲、河北竇建德亦遣使來表歸附之心。時又逢齊豫之地大水成災，兇年饑歲，餓殍遍野，李密趁此之機再開黎陽倉賑糧救災，使得河南、山東一帶百姓無不讚好。人心所向，來投瓦崗者更是絡繹不絕，難計其數，轉眼間，關東一帶已盡皆誠服，李密擁眾竟逾百萬之多。
不過於此同時，河東傳來一個消息，不僅震驚隋室朝野，亦是教李密心生忐忑。原來月前太原留守、河東討捕大使、隴西唐公李淵竟然密通突厥，請兵始畢可汗，於晉陽宮起兵作反，如今往關中而去，正與隋將屈突通戰於霍邑。這李淵世襲唐國公，乃是涼武昭王李皓七世孫，其祖父李虎與李密曾祖李弼，以及大司馬獨孤信等，於北周文帝時期並稱“八柱國家”。李淵也是三代公卿豪門，出身顯貴，此前大興城中盛傳李氏當代楊氏為天子之童謠時，李渾、李敏一族遭誅，可他卻隱鱗藏彩，不露鋒芒，得以安然度過此劫，足見此人深諳城府，老成持重，不易對付。而如今他有突厥始畢可汗為後盾，若再入主關中，前來爭鼎天下，的確將是個難纏的勁敵，想及此處，李密與眾人一番商議，決定再發兵攻奪洛陽，以搶占李淵之先，站穩中州根基。
時值江都的隋帝楊廣聞報平樂園之役東都軍大敗，又驚又怒，這也顧不得遠在並州的叛臣李淵，更顧不得散布於九州大地上的其他各路反王，立刻傳檄招天下之師聚往京洛，誓要一舉擊潰李密。於是，河北討捕大使太常少卿韋霽、河南討捕大使王辯、左禦衛大將軍涿郡留守薛世雄、河內通守孟善誼、河陽都尉獨孤武都、江都尚書兵曹郎馮慈明等聞詔紛紛舉兵應征，披星戴月奔赴洛陽。一時間，各路英豪齊聚中州，山雨欲來，饕風滿樓，望斷東都，硝煙彌漫，腥浪滾滾，殺伐亦將更勝一籌。
雖有各路隋軍馳援洛陽，可李密如今處豫東，占據了興洛、黎陽、迴洛、河陽等倉，擁軍百萬，手下強將如林，兵精糧足，且又有山東、河北、荊楚一眾豪傑依附，如何會懼憚各路討捕大使。這幾路前往東都的隋軍中，涿郡留守薛世雄領數萬燕地精兵南下，行至河間郡郊，即為長樂王竇建德攔截，其幽薊精兵全軍覆沒，薛世雄落荒遁入河間城內，未幾慚恚而病，不治身亡。而江都馮慈明引軍北上，於鄢陵為瓦崗軍奇襲，馮慈明兵敗遭俘，亦被解往洛口。
卻說馮慈明乃是北周以來三朝元勳，亦是個德高望眾的老將，如今雖是階下之囚，猶有風骨傲氣，被押至堂上，一見李密及瓦崗眾將，即刻破口大罵。李密見了，卻一笑置之，反倒親自為其解綁，好言勸道：“隋室氣數已盡，宇內沸騰，我大舉義兵，所向無敵。如今東都危急，計日可破。卿乃識時務之人，豈不知天之所廢，人不能興，又何苦為其殉身。”馮慈明本以報必死之心，雖有李密以禮相待，卻不為所動，拱手說道：“慈明直道事人，有死而已。此等不義之舉，非所敢行。”李密見說他不得，麵露慍色，隨即又轉露和顏說道：“馮大夫既然心意已決，我也不再勉強，就請馮大夫迴稟當今聖上，密當親率四方之眾，問罪江都，伐暴除惡，還天下以太平。”說罷即遣人送走馮慈明。
李密義釋馮慈明，在座諸將大惑不解。待馮慈明出堂而去，諸將交頭接耳一番議論，王伯當終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放虎歸山，後患無窮。魏公放走敵將，這是為何？”李密笑而不語，柴孝和卻已會其意，即於王伯當說道：“若似昔日項王伐秦，每破城池，即屠城殺降，殘暴如斯，莫說再無人敢來歸附，且必會激起隋室上下同仇敵愾，破釜沉舟之心，如此一來，於我百害而無一利啊。隻有似明公這般寬猛相濟，恩威並施，兼得人心，方可代隋而立。”王伯當與眾將聽罷，恍然大悟，茅塞頓開，李密亦是哈哈大笑而道：“知我者，孝和兄弟也。”
李密笑聲未落，忽有小校來報，寨主翟讓自虎牢關而來，適才入城之時，途遇馮慈明，兩人不知為何爭執，翟讓一怒亂刀將其砍死，又命人梟了其首級，懸於城樓之上示眾。李密聞報，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正要發作，翟讓卻已帶著單雄信、徐世積、王儒信等人，未經通報，徑直走入堂中。翟讓見了李密，一步踏上前來，樂嗬嗬抱揖說道：“數月不見，魏公別來無恙啊。”此前李密身負重傷，翟讓近在虎牢關，於此不聞不問，如今李密已然痊愈，且又趁平樂園之威收了關東多路反王，他卻突然前來洛口，方出口這番話看似寒暄，總令人聽得不是滋味，直教李密心生不快。可畢竟翟讓仍是瓦崗之主，李密亦不便當眾發作，於是他忍氣吞聲走下座來，還禮陪笑說道：“托翟大哥之福，小弟安然無恙。”翟讓說道：“魏公平樂園之役，大快人心，不知打算何日再舉兵攻伐洛陽？”翟讓說話間大大咧咧地走至堂首，一屁股坐下，竟是占了李密適才所坐的首席之位。李密見狀眉頭微皺，轉而說道：“三軍齊備，整裝待發，小弟今日正在商議此事。”翟讓點頭說道：“魏公連戰連勝，料此役西進，直搗龍庭，必克東都。”翟讓說罷，轉而又對單雄信、徐世積等堂下眾將說道：“我等出生草莽，想不到托魏公鴻福，如今也能共登金鑾殿，一起開開眼界。屆時必讓兄弟們個個在那昏主的龍椅上坐坐，也好教大夥兒此生不落遺憾啊。”翟讓說罷放聲大笑，堂下諸人也是連連擊掌讚好，一片熱鬧。
李密一言不發，立於當中，環顧堂上，喧嚷讚好者不是翟讓舊部，便是些萑蒲出身的粗鄙之人。這些人生來不讀詩書，又不慣於受人約束，其中雖不乏江湖仗義之氣，卻也少了似裴仁基等隋軍降將所有的忠君之心。草莽之徒極易受人煽動，翟讓這一番僭越君臣之禮的話語，這些人便會當真，若然不將其加以管教，則後果難堪設想。看來於瓦崗軍中明紀整風，勢在必行，不然若他日克取了東都，這些人得了富貴權勢，則會愈加無法無天。李密方想及此處，忽又聞翟讓說道：“我看明日乃是黃道吉日，魏公不若趁此發兵，早日拿下洛陽，也可教兄弟們一同去那皇城樂樂。”眾將聽罷又是一番嘩鬧附和。李密見了，也隻得強顏笑道：“如此也好，就依翟大哥之意，明日發兵西征。”話雖如此，可李密心中甚是不滿，暗中尋思著若要振肅紀綱，必得先治翟讓，以儆效尤。而此刻李密再望堂下那些跟風起哄之人，又忽然想起當初自己受傷之時軍中的那些風言風語，越想越覺得自己正如流言所說，無非就是翟讓手中棋子，取下東都之日多半就是翟讓發難之時。有道是：“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家無二主，尊無二上。”李密想及此處，兇念頓生，殺心驟起：翟讓此人不除，勢必後患無窮！
盡管李密暗生翦除翟讓之意，可翟讓如今尚有單雄信、徐世積、王儒信等一幹舊將親信，如何將其連根拔起，卻又不亂瓦崗軍心，尚需深思熟慮，謹慎行事。於是，李密依舊不動聲色，繼續與眾人議論征伐洛陽之策。
及至次日，興洛倉城中三軍集聚，李密、翟讓攜眾人登壇祭天地，祀太一，釁旗鼓，受俎脤。此後李密慷慨誓師，再發問罪招討檄文，大起二十萬軍馬，其親率中路主力西進，裴仁基引左路，翟讓引右路，三路並行，分進合擊，以排山倒海之勢，再進逼東都。
左路裴仁基一軍沿嵩嶽群脈北麓，取道柏穀塢，擬襲洛陽南城外郭；右路翟讓則走黃河南岸，取道河陽倉，擬登北邙山，匯合迴洛倉孟讓襲含嘉進逼皇城。李密則引中路主力大軍渡過石水，方抵鞏縣，本意欲長驅直入，奔襲東都，那知這一夜營於鞏縣北郊之時，忽有流星探馬來報，一路隋軍數萬人乘夜摸黑渡過洛水，於鞏縣西南二十五裏處黑石關安營紮寨。段達、龐玉等敗軍之將，自然不敢再孤軍渡洛水來戰，此路人馬，必是應援東都的諸路討捕大使之一，李密聞之，這便又派出人黑石關方向再去查探敵情。
探馬方去，已是漏盡時分，李密獨自走出帳來，行至轅門，麵西南黑石關方向遠眺，忽見前頭原上彌漫起一層薄霧，夜色更顯晦暗。李密遙望半晌，但見霧靄越聚越濃，不出片刻，大霧已籠罩四野，迷失八荒。正此時，李密忽聞身後一陣輕柔腳步傳來，循聲望去，楊玄瑛已緩緩走出營來。楊玄瑛自上陽宮迴到洛口後，一直對李密頗為冷淡，似乎總是刻意避著他，如今兩人一照麵，楊玄瑛一愣，隨即又轉身欲走。李密見狀，即喊住她說道：“聽孝和兄弟說，救治在下的傷藥乃是玄瑛妹子獨自冒險夜闖深宮而得，如今在下隻顧得襲取東都，竟忘了還未曾謝過玄瑛妹子。”楊玄瑛淡淡一笑，輕描淡寫說道：“取這傷藥，無非舉手之勞，又怎比得過人家日日夜夜悉心照料李公子這般辛苦。李公子若真要言謝，恐怕還的先謝過柴姑娘吧。”李密聽罷，瓦崗山頂太壇那夜又猛然浮上心頭，不覺臉上一辣，隨即又怕楊玄瑛看破其中尷尬，便強掩心中難堪，隻作自若說道：“我與孝和兄弟情同手足，自然也視柴姑娘如兄妹一般，玄瑛妹子千萬莫要誤會。”楊玄瑛不願再提此事，擺出一副漠不關心模樣說道：“據聞有一路隋兵駐於黑石關，李公子可知為將者何人？”李密說道：“適才探馬來報，夜深看不清敵將番號，在下又派人前去打探了。”楊玄瑛說道：“東都諸將屢敗，必然不敢再縱深冒進，想來此路多半是來援東都之人。隻是此路人馬神不知鬼不覺地潛渡洛水，紮營黑石關，小妹思來想去，總覺心緒不寧。”李密說道：“這幾路來東都的軍馬中，實力最強者當屬涿郡薛世雄，不過其燕地精兵已敗，料餘眾也不足為懼。”楊玄瑛遙望遠處茫茫大霧，又說道：“這大霧將至巳時方會散去，李公子不若此時趁霧前去劫營，破了那路隋軍。”李密一陣猶豫，又尋思片刻說道：“敵軍既然深夜渡水，這般大霧不會不防。當下敵將來路不明，如此劫營太過冒險。”
李密與楊玄瑛正說到此處，柴孝和匆匆走來，一見他二人，即刻說道：“明公原來在此。適才又有探馬來報，洛水西岸發現一路隋軍，悄悄往北疾行，若所料不差，敵軍此路人馬必是意欲繞道渡洛水，與黑石關敵軍唿應，以對我軍構成南北夾擊之勢，明公當早作準備。”李密聽罷，又一番思索，點頭說道：“不錯，孝和兄弟言之有理，當下迷霧重重，不若我等即刻拔寨西進，借大霧隱蔽，渡過洛水，既可教那兩支隋軍來此撲個空，又可截斷他歸路，伺機將其圍殲。”柴孝和說道：“如此也好，那小弟就作先鋒，即刻出發先往洛水河浦趕築渡河浮橋。”柴孝和說罷，轉身欲走，楊玄瑛卻又擔憂說道：“此番敵將來去神秘莫測，遠非劉長恭、段達、龐玉等人所比，柴大哥此去恐怕築橋不易，就容小妹同去，也可助柴大哥一臂之力。”李密說道：“玄瑛妹子言之有理，孝和兄弟可將伯當帶上，也好有個照應。”柴孝和應聲稱是，隨即便於楊玄瑛一同離去，喚上王伯當，點了三千輕騎，攜上搭橋器具，馳往洛水。
柴孝和、楊玄瑛、王伯當三人抵達洛水之畔，方是淩晨寅時將盡，河浦荒野上萬籟俱息，寂靜無聲，唯餘天地間雲迷霧鎖，茫茫一片。王伯當選了十數人勘察了洛水東岸形勢，未見異常，便於河岸提刀戒備，柴孝和與楊玄瑛即督遣軍士開始搭設浮橋。千餘人同心協力，不出一個時辰，即搭起三座丈寬浮橋。眼見浮橋悉數建成，柴孝和望著洛水西岸於楊玄瑛、王伯當說道：“魏公主力將至，我等就先渡水過去，亦可查探一番河西情形。”楊玄瑛與王伯當點頭稱是，於是三人又收拾人馬，由王伯當斷後，柴孝和與楊玄瑛即麾軍踏橋渡水而去。
正待柴孝和等人引軍接近洛水西浦之時，忽然兩岸各有一聲驚天炮響，金鼓大噪，殺聲四起，河東河西，皆有隋軍來掩殺出來。瓦崗軍士渡水遭伏，迷霧中又看不清敵眾多寡，聞聲俱是大驚失色，即刻陷入慌亂。柴孝和與楊玄瑛趕緊收拾人心，穩住陣腳，卻見尚在洛水東岸的王伯當已然與隋軍戰作一團，顯然自己一路人馬的歸路已被隋軍截斷。柴孝和提起長劍，急於楊玄瑛說道：“如今被敵夾擊，你我先撤迴洛水東岸，與伯當匯合，再思突圍之策。”說罷即命軍士往河東撤去。楊玄瑛亦取出流雲槊，正欲撥馬掉頭，卻見河西迷霧中衝出八個人來，一字排開橋前。這八人其中七人提刀，一人持槍，即便其化成灰楊玄瑛也能認得，不正是當初在崤山太初觀所遇的郭士衡及其座前七曜星官。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楊玄瑛乍見郭士衡現身，怎甘就此離去。她惡狠狠盯著郭士衡手中那杆虎頭金槍，幾欲衝上前去，卻又忌於七星官的渾天陣，始終不敢輕舉妄動。而於此同時，西岸河浦又有人說道：“自崤山一去，妹妹別來無恙。”說話聲中，竟是王婉兒策馬踱上前來，與郭士衡並轡而立。楊玄瑛這一驚非同小可，俄然愣怔於地，不知所措。王婉兒見狀，輕歎一口氣黯然而道：“本盼著你我姐妹永無重逢之日。不想這一刻終究還是到來。”楊玄瑛瞧著王婉兒，她與郭士衡等人同為一黨已毋庸置疑，此刻再想西去陝縣諸事，及至上陽宮中求藥，楊玄瑛忽有所悟，不禁脫口而出道：“黑石關那路軍馬，可是令尊鄭公王世充的淮南軍？！”王婉兒並不作答，卻是慘然一笑，隨即取出她那杆銀鞭操在手中，冷冷說道：“該麵對的，總避不過，今日妹妹不必手軟，姐姐亦不會心慈，你我各安天命，生死無怨。至於江南塞北那些夙念舊情，就待來生再續吧！”說罷揮手把長鞭迎空一張，身旁的郭士衡亦是隨之大喝一聲，將手一招，其後隋兵即蜂擁衝上前來。
兇終隙末，又怎不教人痛心疾首，可大敵當前，存亡絕續，楊玄瑛雖然怒不可遏，卻也知此刻非意氣用事之時。眼見隋兵湧上浮橋，又聞身後柴孝和高聲喚她快走，楊玄瑛又瞪了對岸上的王婉兒與郭士衡一眼，強耐心中憤恨，揮起流雲槊，將衝在前頭的幾名隋兵打落下水，即撥轉馬頭，往河東且戰且退，不一刻，便趕上了同時撤往河東的柴孝和。
此刻洛水東浦上王伯當正於董浚酣戰，他二人打得熱火朝天，不分上下，可瓦崗軍受困於河灘上，地處劣勢，卻是越戰越苦。望著瓦崗軍已陷入重圍，插翅難飛，王婉兒佇立河西，瞧了半晌，長歎一口氣，即吩咐郭士衡說道：“設伏一夜，本小姐甚是疲累，這就先行一步，此處就交給郭將軍了。”說罷即轉身離去。王婉兒一走，郭士衡更是肆無忌憚，麵露猙獰，之色，揚起手中金槍往洛水上三座浮橋一指，西岸蹦出一對弩手，一字排開，點燃一組火箭，衝著楊玄瑛、柴孝和所處，即亂射而去。
楊玄瑛與柴孝和方退至一半，乍見火矢紛墜，急忙舉起各自手中兵器，就是一陣撩打。兩人一劍一槊舞得密不透風，火矢雖傷他二人不得，可一落紮浮橋，即將橋身引燃。濃煙滾滾而起，直把橋上瓦崗潰退軍士烤得焦頭爛額，慌亂間相互推攘，落水者不計其數。楊玄瑛與柴孝和正冒著火勢，依舊繼續往東岸退去，亦是被煙熏兩眼直淚，舉手掩著口鼻，不住嗆咳。可禍不單行，這浮橋皆是木製，一經火焚，畢剝咯吱之響，搖搖欲傾，崩散在即。當初也是洛水上戰劉長恭的東都軍，正是楊玄瑛自河西奇襲，縱火燒毀河上七座浮橋，終至劉長恭大敗而歸。不想如今隋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郭士衡縱火燒橋，想必也是欲置楊玄瑛與柴孝和於死地了。
眼看楊玄瑛與柴孝和距河東淺灘僅十餘步之遙，忽然橋身一抖，轟隆一聲巨響，整座浮橋崩落水中。千鈞一發之際，楊玄瑛提韁縱馬猛然騰躍而上，人馬方至半空，她又起身提足使勁一踏馬背，借勢奮力一個魚躍，淩空飛跨河麵，直至她撲通一聲紮入水中，所幸已近河岸，水深及腰，雖濕了楊玄瑛一身，令她甚是狼狽難堪，可好歹也算安抵洛水東岸。
楊玄瑛方立穩站定，正欲涉水往岸邊去，忽聞身後柴孝和幾聲驚唿，迴頭去看，原來柴孝和輕身功夫不如楊玄瑛，這馬馱著他亦躍不了如此之遠，一人一馬落水之處，水深沒頂，柴孝和正掙紮於河浪之中。柴孝和不識水性，被灌了幾口河水，即刻亂了心神，手腳又抓又蹬，一陣狂亂，可卻是離岸漸遠。楊玄瑛見狀，心急火燎，隻想把他拽迴，不假思索，這便撥水往河心渡去。那知方她走出幾步，隻覺河水驟深，已沒至下巴。楊玄瑛心中一檁，不禁駐足而頓，忽又有一個波浪拍來，打在她麵上，恰被她猛然吸入口鼻，隻覺一陣酸楚灌入，惹得一連串劇烈嗆咳，憋得人透不出氣來。
這一口水吃得，楊玄瑛怯意頓生，眼看又是一個波浪拍來，她下意識地往岸邊退了數步，直至河麵低至她胸口，方才停下。如今楊玄瑛也同樣不識水性，立在那裏瞧著柴孝和於水中忽起忽落，卻是無能為力，也隻得眼睜睜幹瞪著他垂死掙紮而空自著急。而就此刻對岸郭士衡遙見柴孝和落水，一聲獰笑，揚手一揮，兩旁弩手再次張弓搭矢，隻聽碰碰一串弦響，兇箭唿嘯騰空，霜鏑寒芒裂穹，勁矢森森鋒刃，已直指河中的柴孝和而去，這正是：
青浦茫茫霜風冷，洛河渺渺煙水寒。
將軍誰怕赴戰死，征士幾人思歸還。
滿腔碧血逐流浪，一寸丹心祭蒼天。
隻恨未盡平生誌，不甘就此走黃泉。
郭士衡見柴孝和落水，一聲獰笑，便痛下殺手，令左右弩手衝著他又是一撥亂射。此刻柴孝和掙紮於流波之中，精疲力竭，如何能避得過漫天飛矢。但聞通通數聲，利箭紛紛墜落水中，卻有其中兩支已將他後背紮透，殷血在水中滲漫開來，已染紅一片漣漣碧波。
眼見柴孝和就在咫尺之前，不過這十餘步之近，卻似一道難以逾越的絕塹，隔斷天涯之遠，楊玄瑛立在那裏，呆若木雞，眼睜睜瞧著他中箭而幹著急，卻是綆短汲深，束手無策。想當年董杜原上自己救不了兄長楊玄感，武州山頭亦救不了獨孤彥雲，如今望著柴孝和危在旦夕，命懸一線，自己依舊是力不從心，隻能望之興歎，直教楊玄瑛心如刀絞，痛不欲生。
而與此同時，東岸上王伯當對戰董浚，因住地形劣勢，也是完全處於下風，他雖猶在苦苦支撐，可以此情勢，落敗亦是遲早之事。眼看瓦崗軍這一路軍馬被圍殲在即，忽然東麵一陣殺聲喊起，一支輕騎應聲而至，為首兩人，正是羅士信與柴孝姮。這急難關頭，他二人風馳電掣衝上前來，羅士信挺槍撂倒十數隋兵，分出道來，徑直迎著董浚殺去，即與他戰作一團。柴孝姮亦同時率眾闖入亂陣，一麵砍殺，一麵高聲唿喊著她大哥名字，往洛水河畔尋柴孝和而來。
及至柴孝姮尋到河浦淺灘之上，乍見楊玄瑛獨自站在水中，望著河麵愣神，立刻急切問道：“我大哥何在？”楊玄瑛猶似魂靈出竅，仍凝立在那，對柴孝姮之話置若罔聞，亦不應答。柴孝姮見狀，心知不妙，順著楊玄瑛所視方向看去，隻見一人浮上水麵，背上插著兩半截箭杆，一動不動，任由河波拍打，往洛水下遊飄去，再細看他一身服飾，不正是柴孝和。柴孝姮一聲驚唿，可她也不識水性，情急之下，舉起手中馬鞭便往邊上隨從軍士背上拍去，怒叱而道：“都愣著作甚，還不快去將我大哥救來！”一旁軍士得令，方才反應過來，幾個尚會遊水的即刻下馬跳入河中，數人七手八腳，又拖又拽，總算是把柴孝和拉到河灘上。
柴孝姮一見她大哥被眾人救上岸來，即刻翻身下馬，跑上前去，扶起柴孝和，連唿數聲，卻見他麵如金紙，口唇緊閉，怎有半分應答。柴孝姮猶未死心，再把手一探他鼻息，雖尚有氣，卻弱如遊絲，已是奄奄垂絕。饒是如此，眼看柴孝和一息尚存，柴孝姮即刻喚來左右軍士，為其施救，而此刻楊玄瑛業已迴過神來，奔至她二人身旁，急問柴孝姮道：“柴大哥傷勢如何？”柴孝姮聞聲抬起頭來，乍見楊玄瑛，即瞪著她說道：“今日我帶人前來救你，也算還了當初石水河畔你前來救我之恩，你我今後兩無相欠。”柴孝姮說道此處，忽然目露兇光，又接著惡狠狠而道：“不過如今我大哥落難之時，你就在他身旁，原本出手相助隻是舉手之勞，你卻如此無動於衷，袖手旁觀。若然我大哥有個三長兩短，我必定不會與你善罷幹休！”楊玄瑛又何嚐不想去救柴孝和，隻是苦於她不會遊水，著實愛莫能助。此時楊玄瑛看著柴孝和生命垂危，柴孝姮又視她如寇仇，亦不知該如何辯解，隻得呆立在那，啞口無言。
柴孝姮絲毫不理會楊玄瑛，迅速與眾軍士一同替柴孝和取出箭頭，包了傷口，又喚了柴孝和數聲，仍不見他迴應，心中甚是焦急，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恰此刻，羅士信已擊退董浚，與王伯當趕來，一見柴孝和這般模樣，即刻說道：“此處不是療傷地方，當趁河西隋軍尚未渡水，趕緊退去，追上魏公再說。”一說起魏公，王伯當亦想起當初李密重傷，全賴楊玄瑛帶來的秘藥救命痊愈，便跟著說道：“不錯，當日楊姑娘帶來的秘藥，救了魏公尚有存餘，我等莫要在此耽擱，趕快去尋魏公，有那藥在，必能救迴柴大哥。”柴孝姮聽罷，又瞪了楊玄瑛一眼說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我等趕快去追李大哥吧。”說罷幾人將柴孝和扛上馬背，即引著殘軍往北奔去。
幾人一路疾行北上，此刻楊玄瑛與王伯當方知原來清晨李密拔寨西進，走不出多遠，即遭王世充設軍伏擊，尚幸有秦瓊、程咬金、羅士信等人浴血奮勇拚殺，大軍方才潰圍而出。李密由秦瓊、程咬金及其內軍驃騎護著，退走北麵瓦崗軍據點偃月城之時，想到王世充既然能算著他乘霧西進來渡洛水，自然也會在洛水河畔伏軍掩殺柴孝和等人，這便遣柴孝姮與羅士信率了一路輕騎趕來支援。哪知柴孝姮與羅士信終還是晚了一步，未能及時救下柴孝和來，如今也唯有寄希望於李密身上的秘藥，能再起轉死迴生之效。
此刻楊玄瑛一路跟在眾人之後，依舊心神恍惚，迷迷蒙蒙。王婉兒乍現敵營與她翻臉在先，柴孝和落水中箭垂危在後，而此番來中州的王世充，既工於心計，又狠辣無情，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其在江南不僅鬥死魚俱羅，剿滅劉元進，還坑殺手無寸鐵的蘇州降兵三萬餘人，這些亦是她曾經親眼目睹。楊玄瑛想著想著，心中更是煩亂，不禁灰心喪氣，竟不自覺地又萌生起怯退之意。
一行人於午後在偃月城郊追上李密大軍，李密乍見柴孝和如此重傷，大驚失色，即刻取出秘藥於他喂服，隨即便令人趕緊將他帶入城中療傷。可這兩箭皆中其要害，隨軍眾醫官圍著柴孝和團團直轉，幾個時辰下來，忙得焦頭爛額，卻絲毫未見他有半分起色之兆。李密等人集聚守在在柴孝和榻前，見此情形，已隱隱覺得此番迴天乏術，柴孝和兇多吉少，也是個個愁眉苦臉，連連唉聲歎氣。
轉眼已至入夜，柴孝和忽然“哇”地一聲大叫，猛地睜開雙眼，竟然轉醒過來。柴孝姮見狀，還道是他先前所服秘藥見效，欣喜若狂，連唿兩聲“大哥”，一個箭步奔上前去。可柴孝和卻又是一陣劇咳，咯出幾口鮮血，有氣無力地環視一圈榻前眾人，最後注視著李密，喘著粗氣斷續說道：“魏公，看來在下不能助你成就大業了。”李密上前緊緊握起柴孝和雙手說道：“孝和兄弟切莫胡思亂想，隻管好好養傷，必能度過此難。”柴孝和強支傷體，又含怨歎道：“雖說這生死有命，隻可惜出師未捷，壯誌未酬，卻要中道喪亡，不能再追隨明公臨軍討賊，肇建宏圖，終是遺恨。”說話聲中，又是吐血數口。李密見狀，悲愴不已，淒淚盈眶，又飲泣吞聲說道：“你我自出嵩山以來，孤軍深入，襲洛口，收虎牢，又於洛水畔、平樂園兩挫敵兵，收服關東豪傑。眼看東都不日可克，天下可定，你我尚未共享太平富貴，孝和兄弟此刻怎能棄我先去。”柴孝和慘淡一笑，轉而忽見柴孝姮在一旁早已是泣不成聲，於是他勉強起身，又於李密殷切說道：“在下尚有一事冒昧相托，乞盼魏公應允。”李密說道：“孝和兄弟之事，便是我李密之事，在下即便赴湯蹈火，兩肋插刀，也必不會有負孝和兄弟之托。”柴孝和使盡最後一口氣力說道：“舍妹尚且年幼，少不更事，若能得魏公照顧，也算了卻在下後顧之憂，在下死可瞑目矣。”李密噙淚點頭說道：“孝和兄弟放心，隻要我李密尚在，定然不教孝姮妹子受人欺負。”李密話音未落，柴孝和猛然噴出一口鮮血，仰天一翻，已然氣絕，這正是：
小樓涼夜西風起，寒天月沒墜長星。
未疇壯誌半道猝，不盡豪言誰與聽。
空餘身後千古恨，枉負胸中百萬兵。
人道無常生死海，一現曇華落無情。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龐玉正引一路重騎殺在前頭，恰會秦瓊、程咬金二人所麾步軍前來攔住去路。程咬金一聲大喝，揮斧劈出一道，直取龐玉，兩人再度交手，程咬金使出渾身解數，大斧連砍帶斫，虎虎生風。龐玉方舉刀擋下下數招，卻又見秦瓊揚起雙鐧，縱馬一躍，已加入戰圈，與程咬金分襲自己左右而來。敵方兩將同至，雙拳難敵四手，龐玉見之，已然氣餒，不敢接戰，揮刀賣了一個破綻，即撥馬往後退去。龐玉一走，這路重騎軍心動搖，為瓦崗軍槍陣一衝，即刻現出潰散之態。
於此同時，有中路強弩掩護，羅士信與裴行儼亦引軍衝入前軍敵陣，銀槍飛芒森寒，銅錘力貫千鈞，兩人馳騁敵陣之中，攫戾執猛，破堅摧剛，縱橫來去，如入無人之境。隋軍不堪其勇，連連怯退，這邊廂段達見狀，亦是心焦如焚。眼看隋軍一路重騎敗局已定，前軍岌岌可危，段達猶未死心，當機立斷，立刻著人傳令，分開前後兩軍，自引後路人馬撤出山頭弩兵射程，再列戰陣，以期卷土重來，揮戈返日，扳迴此城。
段達擊鞭鎚鐙，率後路人馬退走三百餘步，方列好陣勢。他再看前頭，秦瓊、程咬金已殺散重騎，與裴行儼、羅士信匯作一道，正乘勝擊殺前軍。如今，若無壯士斷腕之魄，必輸全局，段達這也顧不得許多，把心一橫，即令後隊弓手排開，衝著前頭混戰兩軍，無分敵我，就是一陣狠命亂射。這一陣亂射倒是頗有成效，雖死傷了前頭萬餘隋軍將士，可也終將瓦崗軍盛極氣焰給硬生生壓製下來。
箭如雨下，裴、羅、程、秦等人各自揮兵護住自身，一時倒也無暇再追剿隋兵。而龐玉亦自山頭退迴陣中與段達匯合，眼見瓦崗軍勢有所衰減，二人重振旗鼓，正欲麾軍再攻，忽又聞對麵山頭數千大鼓頻頻急擂，天震地駭，即有身後一陣奔馬烈蹄之聲與鼓聲遙相唿應，由遠及近，潮湧而來。段達、龐玉聞聲大驚失色，待二人迴頭望去，楊玄瑛早已領著一路彪騎掩殺而至。
腹背遭劫，隋軍大亂，可嶺上鼓聲不息，裴仁基那路佇於側首人馬亦協同而下，斜刺裏殺來。裴仁基、楊玄瑛前後兩路軍馬，氣勢如虹，直突入亂軍之中，橫衝直撞，椎鋒陷陣，鐵蹄踏過之處，隋軍非死即傷。至此段達、龐玉已是山窮水盡，迴天乏術，兩人愣怔於地，隻得幹瞪著隋軍與之應戰未出片刻，軍心崩散，士氣潰決，而餘者無心戀戰，也紛紛棄甲逃遁。
李密立於山頭，遙見隋軍旗靡轍亂，開始潰退，平樂園戰局大勢已定，不禁心花怒放，軒軒自得，於柴孝和說道：“此戰一舉擊退段達、龐玉一軍主力精銳，大振人心，該當我軍士氣盛旺，乘勝長驅，直襲東都，以定天下！”說罷正自放縱一陣狂笑，可他笑聲未落，乍覺胸前創口又是鑽心一痛，立時氣血逆流，不禁“哇”地噴出一口鮮血，兩眼一黑，身子一晃，幾欲跌翻落馬。柴孝姮慌忙上前將他扶住，急切說道：“李大哥傷未痊愈，這般情勢，如何去襲東都。還是暫迴洛口，徹底養好傷勢，免得落下後疾。”柴孝和立刻接口說道：“不錯，龐玉、段達此役一敗，東都勢必堅壁清野，籠城而守，若要圖之，還當從長計議。如今明公暫迴洛口養傷，再徐徐圖之，方為上策。”李密勉強調勻唿吸，正欲答話，忽覺喉頭一口腥味，不禁又連咳數聲。柴孝和見狀，知道他心有不甘，這便說道：“明公隻需使孟總管乘勝而進，攻取迴洛倉，東都勢必再陷饑饉，屆時隋軍糧斷，自可不攻而破。”李密又深吸幾口氣，方緩過勁來，可猶覺四肢酸軟乏力，頭腦沉沉欲睡。此刻他再看山前，七萬隋軍或死或散，段達、龐玉二人亦早已逃離戰場，失了影蹤。有道是窮寇莫追，洛陽城堅壁厚，若隋軍負隅頑抗，作困獸之鬥，如今強行攻城，確實未必討得便宜，還不若奪迴迴洛倉，東都再遭糧荒，久之必然生變，想及此處，李密緩緩點頭，有氣無力說道：“也罷，就亦孝和兄弟之計，鳴金收兵，暫迴洛口。”
而此刻，段達、龐玉於平樂園上折了七萬精銳，兩人失魂落魄，倉皇逃往東都，再想此役李密排兵布陣，鳴千餘大鼓而衝鋒，其勢猶若風卷殘雲，摧枯折腐，心中猶有餘悸，戰栗不已。果如柴孝和所料、兩人遁迴東都，即刻喚迴霍世舉、劉長恭、楊慶等人，集中軍力，增築外郭城壁，重門擊柝，晝夜輪值，即刻擺出一副死守城池架勢。
越王楊侗原本滿心以為段達、龐玉此番攜秦地精銳東征剿寇，必可得勝而歸，哪知平樂園一戰，他二人亦如劉長恭一般不堪一擊，故此刻雖有其領軍固守洛陽，楊侗依舊放心不下，夜夜噩夢驚醒，幾日下來，已是顏色憔悴，麵容枯槁。值此前線又報瓦崗軍再次攻克迴洛倉，更鬧得東都人心惶惶，士庶說起李密瓦崗軍，談虎色變，楊侗更是惶恐難安，思來想去，隻得深夜遣使出城，馬不停蹄趕往江都報急求援。
再說李密得勝班師，迴到洛口之後，一麵繼續養傷，一麵整軍經武，以待傷愈再攻洛陽。而平樂園之役，瓦崗軍一舉擊潰東都七萬隋軍精銳，魏公府兵聲勢煊赫，李密亦是名震天下，其雄芒貫虹耀日，直昭乾坤天變之兆。這數日來，不僅武安、永安、義陽、弋陽、齊郡迫於瓦崗軍威，相繼望風來降，連漢南朱粲、河北竇建德亦遣使來表歸附之心。時又逢齊豫之地大水成災，兇年饑歲，餓殍遍野，李密趁此之機再開黎陽倉賑糧救災，使得河南、山東一帶百姓無不讚好。人心所向，來投瓦崗者更是絡繹不絕，難計其數，轉眼間，關東一帶已盡皆誠服，李密擁眾竟逾百萬之多。
不過於此同時，河東傳來一個消息，不僅震驚隋室朝野，亦是教李密心生忐忑。原來月前太原留守、河東討捕大使、隴西唐公李淵竟然密通突厥，請兵始畢可汗，於晉陽宮起兵作反，如今往關中而去，正與隋將屈突通戰於霍邑。這李淵世襲唐國公，乃是涼武昭王李皓七世孫，其祖父李虎與李密曾祖李弼，以及大司馬獨孤信等，於北周文帝時期並稱“八柱國家”。李淵也是三代公卿豪門，出身顯貴，此前大興城中盛傳李氏當代楊氏為天子之童謠時，李渾、李敏一族遭誅，可他卻隱鱗藏彩，不露鋒芒，得以安然度過此劫，足見此人深諳城府，老成持重，不易對付。而如今他有突厥始畢可汗為後盾，若再入主關中，前來爭鼎天下，的確將是個難纏的勁敵，想及此處，李密與眾人一番商議，決定再發兵攻奪洛陽，以搶占李淵之先，站穩中州根基。
時值江都的隋帝楊廣聞報平樂園之役東都軍大敗，又驚又怒，這也顧不得遠在並州的叛臣李淵，更顧不得散布於九州大地上的其他各路反王，立刻傳檄招天下之師聚往京洛，誓要一舉擊潰李密。於是，河北討捕大使太常少卿韋霽、河南討捕大使王辯、左禦衛大將軍涿郡留守薛世雄、河內通守孟善誼、河陽都尉獨孤武都、江都尚書兵曹郎馮慈明等聞詔紛紛舉兵應征，披星戴月奔赴洛陽。一時間，各路英豪齊聚中州，山雨欲來，饕風滿樓，望斷東都，硝煙彌漫，腥浪滾滾，殺伐亦將更勝一籌。
雖有各路隋軍馳援洛陽，可李密如今處豫東，占據了興洛、黎陽、迴洛、河陽等倉，擁軍百萬，手下強將如林，兵精糧足，且又有山東、河北、荊楚一眾豪傑依附，如何會懼憚各路討捕大使。這幾路前往東都的隋軍中，涿郡留守薛世雄領數萬燕地精兵南下，行至河間郡郊，即為長樂王竇建德攔截，其幽薊精兵全軍覆沒，薛世雄落荒遁入河間城內，未幾慚恚而病，不治身亡。而江都馮慈明引軍北上，於鄢陵為瓦崗軍奇襲，馮慈明兵敗遭俘，亦被解往洛口。
卻說馮慈明乃是北周以來三朝元勳，亦是個德高望眾的老將，如今雖是階下之囚，猶有風骨傲氣，被押至堂上，一見李密及瓦崗眾將，即刻破口大罵。李密見了，卻一笑置之，反倒親自為其解綁，好言勸道：“隋室氣數已盡，宇內沸騰，我大舉義兵，所向無敵。如今東都危急，計日可破。卿乃識時務之人，豈不知天之所廢，人不能興，又何苦為其殉身。”馮慈明本以報必死之心，雖有李密以禮相待，卻不為所動，拱手說道：“慈明直道事人，有死而已。此等不義之舉，非所敢行。”李密見說他不得，麵露慍色，隨即又轉露和顏說道：“馮大夫既然心意已決，我也不再勉強，就請馮大夫迴稟當今聖上，密當親率四方之眾，問罪江都，伐暴除惡，還天下以太平。”說罷即遣人送走馮慈明。
李密義釋馮慈明，在座諸將大惑不解。待馮慈明出堂而去，諸將交頭接耳一番議論，王伯當終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放虎歸山，後患無窮。魏公放走敵將，這是為何？”李密笑而不語，柴孝和卻已會其意，即於王伯當說道：“若似昔日項王伐秦，每破城池，即屠城殺降，殘暴如斯，莫說再無人敢來歸附，且必會激起隋室上下同仇敵愾，破釜沉舟之心，如此一來，於我百害而無一利啊。隻有似明公這般寬猛相濟，恩威並施，兼得人心，方可代隋而立。”王伯當與眾將聽罷，恍然大悟，茅塞頓開，李密亦是哈哈大笑而道：“知我者，孝和兄弟也。”
李密笑聲未落，忽有小校來報，寨主翟讓自虎牢關而來，適才入城之時，途遇馮慈明，兩人不知為何爭執，翟讓一怒亂刀將其砍死，又命人梟了其首級，懸於城樓之上示眾。李密聞報，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正要發作，翟讓卻已帶著單雄信、徐世積、王儒信等人，未經通報，徑直走入堂中。翟讓見了李密，一步踏上前來，樂嗬嗬抱揖說道：“數月不見，魏公別來無恙啊。”此前李密身負重傷，翟讓近在虎牢關，於此不聞不問，如今李密已然痊愈，且又趁平樂園之威收了關東多路反王，他卻突然前來洛口，方出口這番話看似寒暄，總令人聽得不是滋味，直教李密心生不快。可畢竟翟讓仍是瓦崗之主，李密亦不便當眾發作，於是他忍氣吞聲走下座來，還禮陪笑說道：“托翟大哥之福，小弟安然無恙。”翟讓說道：“魏公平樂園之役，大快人心，不知打算何日再舉兵攻伐洛陽？”翟讓說話間大大咧咧地走至堂首，一屁股坐下，竟是占了李密適才所坐的首席之位。李密見狀眉頭微皺，轉而說道：“三軍齊備，整裝待發，小弟今日正在商議此事。”翟讓點頭說道：“魏公連戰連勝，料此役西進，直搗龍庭，必克東都。”翟讓說罷，轉而又對單雄信、徐世積等堂下眾將說道：“我等出生草莽，想不到托魏公鴻福，如今也能共登金鑾殿，一起開開眼界。屆時必讓兄弟們個個在那昏主的龍椅上坐坐，也好教大夥兒此生不落遺憾啊。”翟讓說罷放聲大笑，堂下諸人也是連連擊掌讚好，一片熱鬧。
李密一言不發，立於當中，環顧堂上，喧嚷讚好者不是翟讓舊部，便是些萑蒲出身的粗鄙之人。這些人生來不讀詩書，又不慣於受人約束，其中雖不乏江湖仗義之氣，卻也少了似裴仁基等隋軍降將所有的忠君之心。草莽之徒極易受人煽動，翟讓這一番僭越君臣之禮的話語，這些人便會當真，若然不將其加以管教，則後果難堪設想。看來於瓦崗軍中明紀整風，勢在必行，不然若他日克取了東都，這些人得了富貴權勢，則會愈加無法無天。李密方想及此處，忽又聞翟讓說道：“我看明日乃是黃道吉日，魏公不若趁此發兵，早日拿下洛陽，也可教兄弟們一同去那皇城樂樂。”眾將聽罷又是一番嘩鬧附和。李密見了，也隻得強顏笑道：“如此也好，就依翟大哥之意，明日發兵西征。”話雖如此，可李密心中甚是不滿，暗中尋思著若要振肅紀綱，必得先治翟讓，以儆效尤。而此刻李密再望堂下那些跟風起哄之人，又忽然想起當初自己受傷之時軍中的那些風言風語，越想越覺得自己正如流言所說，無非就是翟讓手中棋子，取下東都之日多半就是翟讓發難之時。有道是：“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家無二主，尊無二上。”李密想及此處，兇念頓生，殺心驟起：翟讓此人不除，勢必後患無窮！
盡管李密暗生翦除翟讓之意，可翟讓如今尚有單雄信、徐世積、王儒信等一幹舊將親信，如何將其連根拔起，卻又不亂瓦崗軍心，尚需深思熟慮，謹慎行事。於是，李密依舊不動聲色，繼續與眾人議論征伐洛陽之策。
及至次日，興洛倉城中三軍集聚，李密、翟讓攜眾人登壇祭天地，祀太一，釁旗鼓，受俎脤。此後李密慷慨誓師，再發問罪招討檄文，大起二十萬軍馬，其親率中路主力西進，裴仁基引左路，翟讓引右路，三路並行，分進合擊，以排山倒海之勢，再進逼東都。
左路裴仁基一軍沿嵩嶽群脈北麓，取道柏穀塢，擬襲洛陽南城外郭；右路翟讓則走黃河南岸，取道河陽倉，擬登北邙山，匯合迴洛倉孟讓襲含嘉進逼皇城。李密則引中路主力大軍渡過石水，方抵鞏縣，本意欲長驅直入，奔襲東都，那知這一夜營於鞏縣北郊之時，忽有流星探馬來報，一路隋軍數萬人乘夜摸黑渡過洛水，於鞏縣西南二十五裏處黑石關安營紮寨。段達、龐玉等敗軍之將，自然不敢再孤軍渡洛水來戰，此路人馬，必是應援東都的諸路討捕大使之一，李密聞之，這便又派出人黑石關方向再去查探敵情。
探馬方去，已是漏盡時分，李密獨自走出帳來，行至轅門，麵西南黑石關方向遠眺，忽見前頭原上彌漫起一層薄霧，夜色更顯晦暗。李密遙望半晌，但見霧靄越聚越濃，不出片刻，大霧已籠罩四野，迷失八荒。正此時，李密忽聞身後一陣輕柔腳步傳來，循聲望去，楊玄瑛已緩緩走出營來。楊玄瑛自上陽宮迴到洛口後，一直對李密頗為冷淡，似乎總是刻意避著他，如今兩人一照麵，楊玄瑛一愣，隨即又轉身欲走。李密見狀，即喊住她說道：“聽孝和兄弟說，救治在下的傷藥乃是玄瑛妹子獨自冒險夜闖深宮而得，如今在下隻顧得襲取東都，竟忘了還未曾謝過玄瑛妹子。”楊玄瑛淡淡一笑，輕描淡寫說道：“取這傷藥，無非舉手之勞，又怎比得過人家日日夜夜悉心照料李公子這般辛苦。李公子若真要言謝，恐怕還的先謝過柴姑娘吧。”李密聽罷，瓦崗山頂太壇那夜又猛然浮上心頭，不覺臉上一辣，隨即又怕楊玄瑛看破其中尷尬，便強掩心中難堪，隻作自若說道：“我與孝和兄弟情同手足，自然也視柴姑娘如兄妹一般，玄瑛妹子千萬莫要誤會。”楊玄瑛不願再提此事，擺出一副漠不關心模樣說道：“據聞有一路隋兵駐於黑石關，李公子可知為將者何人？”李密說道：“適才探馬來報，夜深看不清敵將番號，在下又派人前去打探了。”楊玄瑛說道：“東都諸將屢敗，必然不敢再縱深冒進，想來此路多半是來援東都之人。隻是此路人馬神不知鬼不覺地潛渡洛水，紮營黑石關，小妹思來想去，總覺心緒不寧。”李密說道：“這幾路來東都的軍馬中，實力最強者當屬涿郡薛世雄，不過其燕地精兵已敗，料餘眾也不足為懼。”楊玄瑛遙望遠處茫茫大霧，又說道：“這大霧將至巳時方會散去，李公子不若此時趁霧前去劫營，破了那路隋軍。”李密一陣猶豫，又尋思片刻說道：“敵軍既然深夜渡水，這般大霧不會不防。當下敵將來路不明，如此劫營太過冒險。”
李密與楊玄瑛正說到此處，柴孝和匆匆走來，一見他二人，即刻說道：“明公原來在此。適才又有探馬來報，洛水西岸發現一路隋軍，悄悄往北疾行，若所料不差，敵軍此路人馬必是意欲繞道渡洛水，與黑石關敵軍唿應，以對我軍構成南北夾擊之勢，明公當早作準備。”李密聽罷，又一番思索，點頭說道：“不錯，孝和兄弟言之有理，當下迷霧重重，不若我等即刻拔寨西進，借大霧隱蔽，渡過洛水，既可教那兩支隋軍來此撲個空，又可截斷他歸路，伺機將其圍殲。”柴孝和說道：“如此也好，那小弟就作先鋒，即刻出發先往洛水河浦趕築渡河浮橋。”柴孝和說罷，轉身欲走，楊玄瑛卻又擔憂說道：“此番敵將來去神秘莫測，遠非劉長恭、段達、龐玉等人所比，柴大哥此去恐怕築橋不易，就容小妹同去，也可助柴大哥一臂之力。”李密說道：“玄瑛妹子言之有理，孝和兄弟可將伯當帶上，也好有個照應。”柴孝和應聲稱是，隨即便於楊玄瑛一同離去，喚上王伯當，點了三千輕騎，攜上搭橋器具，馳往洛水。
柴孝和、楊玄瑛、王伯當三人抵達洛水之畔，方是淩晨寅時將盡，河浦荒野上萬籟俱息，寂靜無聲，唯餘天地間雲迷霧鎖，茫茫一片。王伯當選了十數人勘察了洛水東岸形勢，未見異常，便於河岸提刀戒備，柴孝和與楊玄瑛即督遣軍士開始搭設浮橋。千餘人同心協力，不出一個時辰，即搭起三座丈寬浮橋。眼見浮橋悉數建成，柴孝和望著洛水西岸於楊玄瑛、王伯當說道：“魏公主力將至，我等就先渡水過去，亦可查探一番河西情形。”楊玄瑛與王伯當點頭稱是，於是三人又收拾人馬，由王伯當斷後，柴孝和與楊玄瑛即麾軍踏橋渡水而去。
正待柴孝和等人引軍接近洛水西浦之時，忽然兩岸各有一聲驚天炮響，金鼓大噪，殺聲四起，河東河西，皆有隋軍來掩殺出來。瓦崗軍士渡水遭伏，迷霧中又看不清敵眾多寡，聞聲俱是大驚失色，即刻陷入慌亂。柴孝和與楊玄瑛趕緊收拾人心，穩住陣腳，卻見尚在洛水東岸的王伯當已然與隋軍戰作一團，顯然自己一路人馬的歸路已被隋軍截斷。柴孝和提起長劍，急於楊玄瑛說道：“如今被敵夾擊，你我先撤迴洛水東岸，與伯當匯合，再思突圍之策。”說罷即命軍士往河東撤去。楊玄瑛亦取出流雲槊，正欲撥馬掉頭，卻見河西迷霧中衝出八個人來，一字排開橋前。這八人其中七人提刀，一人持槍，即便其化成灰楊玄瑛也能認得，不正是當初在崤山太初觀所遇的郭士衡及其座前七曜星官。
仇人見麵，分外眼紅，楊玄瑛乍見郭士衡現身，怎甘就此離去。她惡狠狠盯著郭士衡手中那杆虎頭金槍，幾欲衝上前去，卻又忌於七星官的渾天陣，始終不敢輕舉妄動。而於此同時，西岸河浦又有人說道：“自崤山一去，妹妹別來無恙。”說話聲中，竟是王婉兒策馬踱上前來，與郭士衡並轡而立。楊玄瑛這一驚非同小可，俄然愣怔於地，不知所措。王婉兒見狀，輕歎一口氣黯然而道：“本盼著你我姐妹永無重逢之日。不想這一刻終究還是到來。”楊玄瑛瞧著王婉兒，她與郭士衡等人同為一黨已毋庸置疑，此刻再想西去陝縣諸事，及至上陽宮中求藥，楊玄瑛忽有所悟，不禁脫口而出道：“黑石關那路軍馬，可是令尊鄭公王世充的淮南軍？！”王婉兒並不作答，卻是慘然一笑，隨即取出她那杆銀鞭操在手中，冷冷說道：“該麵對的，總避不過，今日妹妹不必手軟，姐姐亦不會心慈，你我各安天命，生死無怨。至於江南塞北那些夙念舊情，就待來生再續吧！”說罷揮手把長鞭迎空一張，身旁的郭士衡亦是隨之大喝一聲，將手一招，其後隋兵即蜂擁衝上前來。
兇終隙末，又怎不教人痛心疾首，可大敵當前，存亡絕續，楊玄瑛雖然怒不可遏，卻也知此刻非意氣用事之時。眼見隋兵湧上浮橋，又聞身後柴孝和高聲喚她快走，楊玄瑛又瞪了對岸上的王婉兒與郭士衡一眼，強耐心中憤恨，揮起流雲槊，將衝在前頭的幾名隋兵打落下水，即撥轉馬頭，往河東且戰且退，不一刻，便趕上了同時撤往河東的柴孝和。
此刻洛水東浦上王伯當正於董浚酣戰，他二人打得熱火朝天，不分上下，可瓦崗軍受困於河灘上，地處劣勢，卻是越戰越苦。望著瓦崗軍已陷入重圍，插翅難飛，王婉兒佇立河西，瞧了半晌，長歎一口氣，即吩咐郭士衡說道：“設伏一夜，本小姐甚是疲累，這就先行一步，此處就交給郭將軍了。”說罷即轉身離去。王婉兒一走，郭士衡更是肆無忌憚，麵露猙獰，之色，揚起手中金槍往洛水上三座浮橋一指，西岸蹦出一對弩手，一字排開，點燃一組火箭，衝著楊玄瑛、柴孝和所處，即亂射而去。
楊玄瑛與柴孝和方退至一半，乍見火矢紛墜，急忙舉起各自手中兵器，就是一陣撩打。兩人一劍一槊舞得密不透風，火矢雖傷他二人不得，可一落紮浮橋，即將橋身引燃。濃煙滾滾而起，直把橋上瓦崗潰退軍士烤得焦頭爛額，慌亂間相互推攘，落水者不計其數。楊玄瑛與柴孝和正冒著火勢，依舊繼續往東岸退去，亦是被煙熏兩眼直淚，舉手掩著口鼻，不住嗆咳。可禍不單行，這浮橋皆是木製，一經火焚，畢剝咯吱之響，搖搖欲傾，崩散在即。當初也是洛水上戰劉長恭的東都軍，正是楊玄瑛自河西奇襲，縱火燒毀河上七座浮橋，終至劉長恭大敗而歸。不想如今隋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郭士衡縱火燒橋，想必也是欲置楊玄瑛與柴孝和於死地了。
眼看楊玄瑛與柴孝和距河東淺灘僅十餘步之遙，忽然橋身一抖，轟隆一聲巨響，整座浮橋崩落水中。千鈞一發之際，楊玄瑛提韁縱馬猛然騰躍而上，人馬方至半空，她又起身提足使勁一踏馬背，借勢奮力一個魚躍，淩空飛跨河麵，直至她撲通一聲紮入水中，所幸已近河岸，水深及腰，雖濕了楊玄瑛一身，令她甚是狼狽難堪，可好歹也算安抵洛水東岸。
楊玄瑛方立穩站定，正欲涉水往岸邊去，忽聞身後柴孝和幾聲驚唿，迴頭去看，原來柴孝和輕身功夫不如楊玄瑛，這馬馱著他亦躍不了如此之遠，一人一馬落水之處，水深沒頂，柴孝和正掙紮於河浪之中。柴孝和不識水性，被灌了幾口河水，即刻亂了心神，手腳又抓又蹬，一陣狂亂，可卻是離岸漸遠。楊玄瑛見狀，心急火燎，隻想把他拽迴，不假思索，這便撥水往河心渡去。那知方她走出幾步，隻覺河水驟深，已沒至下巴。楊玄瑛心中一檁，不禁駐足而頓，忽又有一個波浪拍來，打在她麵上，恰被她猛然吸入口鼻，隻覺一陣酸楚灌入，惹得一連串劇烈嗆咳，憋得人透不出氣來。
這一口水吃得，楊玄瑛怯意頓生，眼看又是一個波浪拍來，她下意識地往岸邊退了數步，直至河麵低至她胸口，方才停下。如今楊玄瑛也同樣不識水性，立在那裏瞧著柴孝和於水中忽起忽落，卻是無能為力，也隻得眼睜睜幹瞪著他垂死掙紮而空自著急。而就此刻對岸郭士衡遙見柴孝和落水，一聲獰笑，揚手一揮，兩旁弩手再次張弓搭矢，隻聽碰碰一串弦響，兇箭唿嘯騰空，霜鏑寒芒裂穹，勁矢森森鋒刃，已直指河中的柴孝和而去，這正是：
青浦茫茫霜風冷，洛河渺渺煙水寒。
將軍誰怕赴戰死，征士幾人思歸還。
滿腔碧血逐流浪，一寸丹心祭蒼天。
隻恨未盡平生誌，不甘就此走黃泉。
郭士衡見柴孝和落水，一聲獰笑，便痛下殺手，令左右弩手衝著他又是一撥亂射。此刻柴孝和掙紮於流波之中，精疲力竭，如何能避得過漫天飛矢。但聞通通數聲，利箭紛紛墜落水中，卻有其中兩支已將他後背紮透，殷血在水中滲漫開來，已染紅一片漣漣碧波。
眼見柴孝和就在咫尺之前，不過這十餘步之近，卻似一道難以逾越的絕塹，隔斷天涯之遠，楊玄瑛立在那裏，呆若木雞，眼睜睜瞧著他中箭而幹著急，卻是綆短汲深，束手無策。想當年董杜原上自己救不了兄長楊玄感，武州山頭亦救不了獨孤彥雲，如今望著柴孝和危在旦夕，命懸一線，自己依舊是力不從心，隻能望之興歎，直教楊玄瑛心如刀絞，痛不欲生。
而與此同時，東岸上王伯當對戰董浚，因住地形劣勢，也是完全處於下風，他雖猶在苦苦支撐，可以此情勢，落敗亦是遲早之事。眼看瓦崗軍這一路軍馬被圍殲在即，忽然東麵一陣殺聲喊起，一支輕騎應聲而至，為首兩人，正是羅士信與柴孝姮。這急難關頭，他二人風馳電掣衝上前來，羅士信挺槍撂倒十數隋兵，分出道來，徑直迎著董浚殺去，即與他戰作一團。柴孝姮亦同時率眾闖入亂陣，一麵砍殺，一麵高聲唿喊著她大哥名字，往洛水河畔尋柴孝和而來。
及至柴孝姮尋到河浦淺灘之上，乍見楊玄瑛獨自站在水中，望著河麵愣神，立刻急切問道：“我大哥何在？”楊玄瑛猶似魂靈出竅，仍凝立在那，對柴孝姮之話置若罔聞，亦不應答。柴孝姮見狀，心知不妙，順著楊玄瑛所視方向看去，隻見一人浮上水麵，背上插著兩半截箭杆，一動不動，任由河波拍打，往洛水下遊飄去，再細看他一身服飾，不正是柴孝和。柴孝姮一聲驚唿，可她也不識水性，情急之下，舉起手中馬鞭便往邊上隨從軍士背上拍去，怒叱而道：“都愣著作甚，還不快去將我大哥救來！”一旁軍士得令，方才反應過來，幾個尚會遊水的即刻下馬跳入河中，數人七手八腳，又拖又拽，總算是把柴孝和拉到河灘上。
柴孝姮一見她大哥被眾人救上岸來，即刻翻身下馬，跑上前去，扶起柴孝和，連唿數聲，卻見他麵如金紙，口唇緊閉，怎有半分應答。柴孝姮猶未死心，再把手一探他鼻息，雖尚有氣，卻弱如遊絲，已是奄奄垂絕。饒是如此，眼看柴孝和一息尚存，柴孝姮即刻喚來左右軍士，為其施救，而此刻楊玄瑛業已迴過神來，奔至她二人身旁，急問柴孝姮道：“柴大哥傷勢如何？”柴孝姮聞聲抬起頭來，乍見楊玄瑛，即瞪著她說道：“今日我帶人前來救你，也算還了當初石水河畔你前來救我之恩，你我今後兩無相欠。”柴孝姮說道此處，忽然目露兇光，又接著惡狠狠而道：“不過如今我大哥落難之時，你就在他身旁，原本出手相助隻是舉手之勞，你卻如此無動於衷，袖手旁觀。若然我大哥有個三長兩短，我必定不會與你善罷幹休！”楊玄瑛又何嚐不想去救柴孝和，隻是苦於她不會遊水，著實愛莫能助。此時楊玄瑛看著柴孝和生命垂危，柴孝姮又視她如寇仇，亦不知該如何辯解，隻得呆立在那，啞口無言。
柴孝姮絲毫不理會楊玄瑛，迅速與眾軍士一同替柴孝和取出箭頭，包了傷口，又喚了柴孝和數聲，仍不見他迴應，心中甚是焦急，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恰此刻，羅士信已擊退董浚，與王伯當趕來，一見柴孝和這般模樣，即刻說道：“此處不是療傷地方，當趁河西隋軍尚未渡水，趕緊退去，追上魏公再說。”一說起魏公，王伯當亦想起當初李密重傷，全賴楊玄瑛帶來的秘藥救命痊愈，便跟著說道：“不錯，當日楊姑娘帶來的秘藥，救了魏公尚有存餘，我等莫要在此耽擱，趕快去尋魏公，有那藥在，必能救迴柴大哥。”柴孝姮聽罷，又瞪了楊玄瑛一眼說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我等趕快去追李大哥吧。”說罷幾人將柴孝和扛上馬背，即引著殘軍往北奔去。
幾人一路疾行北上，此刻楊玄瑛與王伯當方知原來清晨李密拔寨西進，走不出多遠，即遭王世充設軍伏擊，尚幸有秦瓊、程咬金、羅士信等人浴血奮勇拚殺，大軍方才潰圍而出。李密由秦瓊、程咬金及其內軍驃騎護著，退走北麵瓦崗軍據點偃月城之時，想到王世充既然能算著他乘霧西進來渡洛水，自然也會在洛水河畔伏軍掩殺柴孝和等人，這便遣柴孝姮與羅士信率了一路輕騎趕來支援。哪知柴孝姮與羅士信終還是晚了一步，未能及時救下柴孝和來，如今也唯有寄希望於李密身上的秘藥，能再起轉死迴生之效。
此刻楊玄瑛一路跟在眾人之後，依舊心神恍惚，迷迷蒙蒙。王婉兒乍現敵營與她翻臉在先，柴孝和落水中箭垂危在後，而此番來中州的王世充，既工於心計，又狠辣無情，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其在江南不僅鬥死魚俱羅，剿滅劉元進，還坑殺手無寸鐵的蘇州降兵三萬餘人，這些亦是她曾經親眼目睹。楊玄瑛想著想著，心中更是煩亂，不禁灰心喪氣，竟不自覺地又萌生起怯退之意。
一行人於午後在偃月城郊追上李密大軍，李密乍見柴孝和如此重傷，大驚失色，即刻取出秘藥於他喂服，隨即便令人趕緊將他帶入城中療傷。可這兩箭皆中其要害，隨軍眾醫官圍著柴孝和團團直轉，幾個時辰下來，忙得焦頭爛額，卻絲毫未見他有半分起色之兆。李密等人集聚守在在柴孝和榻前，見此情形，已隱隱覺得此番迴天乏術，柴孝和兇多吉少，也是個個愁眉苦臉，連連唉聲歎氣。
轉眼已至入夜，柴孝和忽然“哇”地一聲大叫，猛地睜開雙眼，竟然轉醒過來。柴孝姮見狀，還道是他先前所服秘藥見效，欣喜若狂，連唿兩聲“大哥”，一個箭步奔上前去。可柴孝和卻又是一陣劇咳，咯出幾口鮮血，有氣無力地環視一圈榻前眾人，最後注視著李密，喘著粗氣斷續說道：“魏公，看來在下不能助你成就大業了。”李密上前緊緊握起柴孝和雙手說道：“孝和兄弟切莫胡思亂想，隻管好好養傷，必能度過此難。”柴孝和強支傷體，又含怨歎道：“雖說這生死有命，隻可惜出師未捷，壯誌未酬，卻要中道喪亡，不能再追隨明公臨軍討賊，肇建宏圖，終是遺恨。”說話聲中，又是吐血數口。李密見狀，悲愴不已，淒淚盈眶，又飲泣吞聲說道：“你我自出嵩山以來，孤軍深入，襲洛口，收虎牢，又於洛水畔、平樂園兩挫敵兵，收服關東豪傑。眼看東都不日可克，天下可定，你我尚未共享太平富貴，孝和兄弟此刻怎能棄我先去。”柴孝和慘淡一笑，轉而忽見柴孝姮在一旁早已是泣不成聲，於是他勉強起身，又於李密殷切說道：“在下尚有一事冒昧相托，乞盼魏公應允。”李密說道：“孝和兄弟之事，便是我李密之事，在下即便赴湯蹈火，兩肋插刀，也必不會有負孝和兄弟之托。”柴孝和使盡最後一口氣力說道：“舍妹尚且年幼，少不更事，若能得魏公照顧，也算了卻在下後顧之憂，在下死可瞑目矣。”李密噙淚點頭說道：“孝和兄弟放心，隻要我李密尚在，定然不教孝姮妹子受人欺負。”李密話音未落，柴孝和猛然噴出一口鮮血，仰天一翻，已然氣絕，這正是：
小樓涼夜西風起，寒天月沒墜長星。
未疇壯誌半道猝，不盡豪言誰與聽。
空餘身後千古恨，枉負胸中百萬兵。
人道無常生死海，一現曇華落無情。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