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玄瑛手起槊落，不費吹灰之力即打跑這十餘隋兵，再去看那人傷勢，所幸都是皮外之傷，並無性命之憂。楊玄瑛見他一路奔逃至此，精疲力竭，這便分了囊中一些食水於他。那人進過食水，又小憩片刻，終於緩過勁來，拜謝楊玄瑛說道：“在下乃是瓦崗寨王伯當，多謝姑娘救命之恩，敢問姑娘尊姓大名。”楊玄瑛此前並未聽說過瓦崗寨之名，隻是想著親眼目睹當初劉元進最終為一己私利教江南起義慘然收場，故此也未將瓦崗寨放在心上，亦不願與之有所糾葛，於是報過名字，又淡淡說道：“小妹隻是途經此處，恰遇王大哥落難，這舉手之勞，王大哥不必言謝。”說罷，正欲辭去王伯當繼續前往江都，卻聽他輕歎了口氣說道：“在下奉蒲山公李大哥之命來此叫陣試探隋軍實力，怎想那討捕大使張須陀果然名不虛傳，教人望塵莫及，在下狼狽逃竄於此，還教楊姑娘見笑了。”楊玄瑛乍聞“蒲山公李大哥”幾字，心中一驚，立刻脫口而出問道：“王大哥所言蒲山公可是柱國將軍李寬之子李密？”王伯當一愣，驚愕說道：“正是，莫非楊姑娘認得李大哥？”
當年董杜原上鏖戰，李密一路人馬最先被屈突通那路奇兵衝潰，此後李密下落不明，曾有傳言說他於陣前遭生擒，戰後被押往高陽正法，便再無消息。如今轉眼三年，怎想李密不僅尚在人間，且還在這滎陽一帶，楊玄瑛獨自一人飄零流落江湖，忽聞故人消息，又豈不激動興奮，便急切問道：“李公子如今何在？”王伯當說道：“前些日李大哥率我等奪了廣武鎮，如今正與寨主一同駐守在金堤關。”楊玄瑛聽罷，迫不及待說道：“小妹也算李公子故交，還請王大哥行個方便，帶小妹往金堤關會一會李公子。”王伯當倒也爽快，即刻應承下來，隻是此時及近深更，王伯當又有傷在身，夜路不易，二人便在大海寺借宿了一晚，於次日啟程北上前往廣武。
楊玄瑛與王伯當這路北行，二人且走且聊，楊玄瑛亦從王伯當口中得知了這瓦崗寨位於豫州東北滑郡境內。早在大業六年，東郡翟讓犯死罪，遁入瓦崗山中，聚了一夥賊盜犯民，築了這瓦崗寨，落草為寇。此後數年，瓦崗寨雖常常襲擾滎陽、梁郡一帶，打劫商隊，搶掠船隻，但多是小打小鬧，故此也無人將其放在心上。及至年前，隋帝被困雁門，關內各地郡守紛紛引軍北上勤王，中州一帶官軍一走，城防空虛，瓦崗軍乘勢下山，轉戰豫東，連戰連勝，又引得遠近百裏豪傑來投，方才聲威大壯，成為豫東各路義軍之首。可哪知樹大招風，翟讓率眾侵寇東都之畔，隋帝如何會縱容其亂，坐視不理，便於數月前任命齊郡通守張須陀為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討捕大使，領豫州萬餘精銳往滎陽剿賊平寇。
說起那張須陀，楊玄瑛也曾聽聞其名，仁壽四年，漢王楊諒作亂，其父楊素任並州行軍總管前往討之，張須陀便是此役先鋒，並於此役大小數戰之中，驍冠三軍，智勇兼備，鋒芒所及，攻無不克，楊素對其亦是讚賞有加。而張須陀確也名副其實，自他來了滎陽，翟讓及其瓦崗軍與之接戰十餘次，均被張須陀這路人馬殺得毫無脾氣，屢屢大敗而歸，以至寨中軍士，一見“河南道討捕大使”的旍旗，立刻膽顫心寒，望風而遁。不過也就眼看張須陀這一番剿寇豫州，猶若風卷殘雲，令瓦崗寨岌岌可危，翟讓一籌莫展之時，寨中王伯當於下山辦事途中，經淮陽偶遇李密，兩人一見投緣，相識恨晚，王伯當即引薦李密上山入了瓦崗寨。
李密素來機智過人，能謀善斷，一入山寨，即得翟讓信任重用，受拜為寨中軍師。二人前些日一合計，打算先襲滎陽，再奪洛口，劫取那洛口倉窯內先主文帝開皇年間屯留的數百萬擔存糧，以圖謀大事。不過襲取洛口倉說的輕巧容易，隻教那滎陽有討捕大使張須陀鎮守，瓦崗軍又如何過得了虎牢關去，於是李密使計攻克廣武，隨翟讓駐軍金堤關與隋兵對峙，開始籌謀在滎陽與張須陀決一雌雄，一來可打通西進洛口之路，二來也可將張須陀首級納作投名狀，以為自己在瓦崗軍中壯些聲威。也是孫子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李密非魯莽之人，大計雖定，但他從未曾與張須陀交鋒過，瞧這瓦崗寨上下把他吹得神乎其神，萬夫難當，不敢盡信，卻也不敢輕視，於是便有了日前王伯當引軍前往虎牢關前叫陣，來探隋軍戰力虛實。
楊玄瑛與王伯當閑聊之時，不覺已至金堤關前，王伯當上前叩關，著人通報，須臾便有兩人出關來迎。楊玄瑛瞧那左首一人褒衣博帶，一表非凡，雖經三年別過，這一番英姿俊氣，卻未曾改變半分，直教她一眼即將其認出，正是當年董杜原上失散的蒲山公李密。李密幾曾想到當年楊玄感反隋起義事敗，他楊氏一族被誅，可楊玄瑛猶在人世，這一番相見，亦是俄然意外失神，愣立在那。光陰荏苒，昔日黎陽誓師起義，臨清關奇計破敵，北邙山攻防峙戰，及至崤函古道瀝血鏖兵，霎時間又一一浮上彼此腦海，兩人對目相視許久，心有千言萬語，張口到了嘴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王伯當不知楊玄瑛與李密二人過往之事，見這般情形，還道楊玄瑛未將李密認出，便插口對她說道：“這位便是楊姑娘要見的蒲山公李密李大哥了，邊上這位乃是步軍頭領徐世積徐大哥。”楊玄瑛經他一說，方迴過神來，與二人行過禮數，又淺淺一笑說道：“李公子別來無恙。”李密亦麵露欣喜之色，說道：“遙想董杜原原上鏖戰，輾轉三年，不想竟能於此再遇楊姑娘。還請楊姑娘入內詳敘。”說著便與王伯當、徐世積引著楊玄瑛一同入了金堤關關城。
楊玄瑛隨諸人入了關城，於李密、王伯當引薦之下又見過瓦崗寨寨主翟讓，馬軍頭領單雄信等寨中豪傑。眾人齊聚一堂，說起前日引軍搦戰張須陀之事，王伯當感激於楊玄瑛就難之恩，對前日大海寺楊玄瑛一人擊退十餘隋兵之事添油加醋，又繪聲繪色一番描述，再加上此刻諸人又從李密口中得知她乃是名門望族之後，翟讓等瓦崗群雄對她立刻刮目相看，是夜諸人於城中擺酒設宴，鬧騰半宿，一幹人方才散去。
此刻月上中天，金堤關內外已是一片寂靜，楊玄瑛獨自在關城內走了一遭，又不覺至城後偏僻之處，往西眺去，黃河南岸廣武山群峰迭起，深壑交錯，而金堤關雄踞的廣武山東峰，正是當年西楚霸王築城遺址。再看關前一道深渠，直貫黃河，乃是戰國魏惠王時期所鑿，名曰“鴻溝”，對岸西峰即是劉邦漢王城殘垣所在，昔日楚漢相爭，劉項對峙於此，即是以這一道鴻溝為界，二分天下。不過漢雖亡楚，百年後王莽、曹魏亦是先後篡漢，這天下之事，自古以來，分分合合，有興有亡，亦無人逃得過盛衰輪迴。而如今隋帝棄了東西二京去了江都，大隋雄風落幕，華夏再墮沉淪，中原各路英豪群起逐鹿，瓦崗軍屯兵在此與虎牢關的張須陀相峙，這一陣鹿死誰手，卻也教人有些期待。
楊玄瑛正自佇立凝思，忽聞背後一陣腳步，迴頭望去，李密已於夜色中翩翩走來。適才瓦崗群雄具在，兩人無暇敘舊，此刻再度獨處山中月下，忽教彼此一同憶起當年嵩山月夜之中的琴音劍影，竟已宛若隔世之夢。李密盯著楊玄瑛許久，終先予開口問道：“那日在亂軍中失散，轉眼即是三年。這些年間玄瑛妹子過得如何？”楊玄瑛自那之後一番漂泊，無論是在江南亦或塞北，想來都著人傷心，此刻她亦是不願再提，於是強作微笑，輕描淡寫說道：“隻是隨走南北，若說其中有苦，又怎苦得過如今亂世天下百姓，那些事不提也罷。倒是李公子，聽聞當年於亂戰中遭擒，是如何得以脫身，又來了這瓦崗寨。”李密聽罷，沉吟片刻，便娓娓道來當年之事。
原來那日董杜原上鏖戰關鍵時刻，李密一部忽遭那屈突通奇襲掩殺於側，立刻潰亂，終至那役功虧一簣，而李密於亂軍之中逃亡未成，亦遭屈突通部將生擒。不過所幸屈突通欲往隋帝那炫功邀賞，便將李密及其餘黨一同押往高陽。李密及一幹囚徒不甘去高陽赴死，於半路上使銀兩換酒水賄賂看守士卒，趁其醉酒之時尋了機會脫走。此後李密逃亡淮陽偏僻山村之中，也是黎陽起義一敗塗地，他一番壯誌豪情備受挫折，心如枯木死灰，這就改名換姓，遁於村中，聚徒教授，倒也過了兩年平淡安穩日子。直至年前，隋帝北巡突遭雁門之圍，以至中原各地民變起義井噴而發，勢成燎原，眼見天下豪傑群起爭鼎，自己卻頹廢於村野，李密不甘雌伏，幾度想尋機會再施抱負，卻又因難以揮去當年慘敗陰影，趑趄不前，總下不了再度出山決心。這般舉棋難定，教人鬱悶至極，某日酒後，李密終不堪其中悲情，籍酒興題詩一首曰：“金鳳蕩初節，玉露凋晚林。此夕窮途士，空軫鬱陶心。眺聽良多感，慷慨獨沾襟。沾襟何所為？悵然懷古意。秦俗猶未平，漢道將何冀！樊噲市井徒，蕭何刀筆吏。一朝時運合，萬古傳名器。寄言世上雄，虛生真可愧。”這詩一出，即有好事之徒從中揭穿李密身份，告於淮陽太守，隨即便有官軍前來追捕，好在李密事前得到風聲，先行遁走，方躲過一劫。也就李密再次無家可歸，亡命流落之時，偶遇王伯當，兩人一拍即合，李密便隨之一同投了瓦崗寨來。
想如今山河凋碎，何處為家，縱有心置身事外，四海之內亦無安然容身之所，楊玄瑛聽李密這一番訴說，亦是唏噓不已。不過如今李密已入瓦崗，得以再展宏圖，對這些過往倒是不以為意，又繼續說道：“如今那楊廣撇下東西二京去了江都，中原亂局無人收拾，群雄並起割據，這倒是個爭奪天下的大好時機。此刻豫州一帶饑饉頻發，隻需我等在滎陽破了那討捕大使張須陀，再乘勝奪下洛口，開倉放糧，必然大漲聲勢，教遠近來附，屆時再襲取東都，定教推翻他楊廣暴隋，還天下一個太平，也不失了當初要給玄瑛妹子一隅逍遙安身之處的承諾。”說道此處，李密已情不自禁興奮起來。而楊玄瑛聽罷，不想時隔三年，李密猶記得昔日嵩嶽山間那一襲話，但此刻她曆經江南塞北一番離合悲歡，對這口說無憑之諾亦不再抱多大信心，隻是付之一笑說道：“這數年不見，李公子風采不減當年。不過並非小妹潑涼水，日前在青龍嶺上觀王大哥與張大人那一戰，李公子想破這個河南討捕大使，恐怕也未那麽容易，還需多費些心思。”這句話倒也說中李密憂慮，當日王伯當叫戰張須陀，李密亦隨人藏身遠處山頭看了一個始末，張須陀那路隋兵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又有兩員悍將在手，想要破之，談何容易，想到此處，李密不禁湊眉蹙額，犯難說道：“玄瑛妹子所言即是，瓦崗軍與之正麵交鋒，勢必落敗，倘若能設一路伏兵，將其誘入伏圈，再出其不意，群起攻之，必能破敵。不過滎陽一帶多是曠野，這一時半夥還真難尋個恰當的設伏之處。”楊玄瑛尋思片刻，說道：“昨日與王大哥在青龍嶺下大海寺相遇，那大海寺北有片茂林，林中樹木蔥蘢，障日蔽天，藏身數千人於其中不在話下，倒是一個絕妙設伏去處。”話音剛落，李密喜逐顏開，歡欣讚道：“此正天助我也，得玄瑛妹子來此相助，何愁那張須陀不敗。”楊玄瑛說道：“張大人也算是先父門生，且為人正直，高風亮節，李公子這一陣若是得勝，還請留他一條生路吧。”李密點頭應過，隨後忽轉而婉言說道：“自當年嵩山之中聽過玄瑛妹子那曲琵琶，至今由難忘懷。今夜月色撩人，在下可否冒昧再求玄瑛妹子賜上一曲。”楊玄瑛微微一笑，說道：“今夜露水頗多，明晨想必有一場大霧，李公子若要去大海寺設伏，正可借這大霧掩人耳目，避過虎牢關守軍。李公子明日尚得趕早出征赴一場惡戰，今夜還是好生休息吧，小妹也不再叨擾李公子了。”李密聽罷，略顯失望，可楊玄瑛話已至此，他也不便強人所難，二人亦就此拜別，各自離去。
次日淩晨，天尚未亮，滎陽曠野果然籠起一陣濃霧。李密與翟讓等人一同站在金堤關城樓之上，放眼眺望西南，隻見四野雲霧迷蒙，煙靄騰騰，氤氳濕氣，疊繞堆層。眼看這一場大霧陰鬱，正是藏蹤匿跡，暗地行軍大好時機，可翟讓在張須陀麵前屢次碰壁，心有餘悸，如今教他主動前去虎牢關叫戰，仍難下決心，這出征之令，遲遲猶未傳發。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翟讓躑躅猶豫，李密禁不住著急起來，便催促說道：“翟大哥若想破那張須陀，即在今朝。若是錯過這吉日良辰，恐怕追悔莫及。”翟讓麵露難色說道：“那張須陀驍勇異常，此前我瓦崗軍與之交戰，一觸即潰，縱有蒲山公伏軍奇襲，也未必有勝算。依我看不如暫迴瓦崗山，憑險而守，避過這陣風頭再說吧。”李密說道：“那張須陀有勇無謀，何足懼哉。翟大哥隻需前去虎牢關前叫陣，待他引軍而出，與之小戰片刻，即可佯退大海寺北那片茂林。一旦隋軍入林中伏，勢必大亂，屆時翟大哥再引軍而迴，必能克敵製勝。”翟讓狐疑不決，舉棋難定，立在那裏仍不作聲。李密見狀，又焦急說道：“張須陀即是禦任河南道討捕大使，翟大哥哪怕迴去瓦崗山，他也必會引軍追來，不踏平瓦崗，不會善罷甘休。還不若趁此良機，占得先手，與之決一死戰。”翟讓聽罷，將信將疑問道：“蒲山公確信那張須陀會中計引軍追入大海寺伏圈？”李密信誓旦旦說道：“翟大哥不必多慮。那張須陀此前屢戰屢勝，定然恃強虛驕，若是翟大哥親自引軍搦戰，他必定貪得首功，領軍追來。翟大哥隻需依計退往林中，其餘之事皆交由小弟即可。”翟讓經不住李密再三催促，終有所動搖，這便說道：“既然如此，就依蒲山公之計行事吧。蒲山公與王伯當兄弟即刻去大海寺設伏，我隨後便與單雄信、徐世積二位兄弟前去虎牢叫關。”李密聽罷，大喜過望，立刻與王伯當疾步走下城樓，前去遣將點兵。
李密方至校場，楊玄瑛已候在那裏，一見他前來，便說道：“李公子再不走，恐怕難以在霧散之前抵達大海寺了。”李密誌信滿滿說道：“玄瑛妹子不必過慮，在此靜候佳音即可。”楊玄瑛說道：“李公子切末大意，這一陣容小妹同去吧，也可助李公子一臂之力。”李密聽罷，遲疑片刻，隨即笑道：“如此也好，有玄瑛妹子同往，勝算大增，事不宜遲，你我趕緊出發。”李密說著，迅速於校場點齊了兩千人馬，匆匆出關，匿於濃霧之中，奔往大海寺北茂林而去。
李密一路軍馬走過不久，翟讓即依約與單雄信、徐世積三人率眾前往虎牢關去，及至雲消霧散，日上三竿，翟讓等人已近虎牢關前。此時翟讓遙見遠處深溝高壘，雄關險隘，坐斷黃河南岸，巍峨挺立，氣勢恢宏，再凝睛細看城樓之上，依稀可見“河南道討捕大使”金字錦幡迎風招展，霸氣十足，這一番聲威，逼人咄咄，立時教翟讓心中氣餒，未戰先怯，隻見他忽揚手示意大軍駐足停下，轉頭對身後單雄信、徐世積二人憂心忡忡說道：“隋軍鋒芒太盛，這一戰多半兇多吉少，依我之見莫如暫且退避，保全實力，再作打算。二位兄弟意下如何？”眾人怎料翟讓竟這般懼怕張須陀，此言一出，單雄信即刻一愣，尚未答話，徐世積已說道：“隻要這張須陀坐鎮滎陽，大哥恐怕難以安穩坐立瓦崗寨。依小弟看蒲山公這一計可行，若大哥臨陣而退，不僅失了先機，亦恐怕瓦崗將從此一蹶不振。”這單雄信與徐世積均是曹州人士，自幼在鄉裏自恃武藝，好打不平，於曹州一帶頗有名氣，後為躲避隋帝征夫伐遼之役，二人一同逃亡豫州，投奔瓦崗。也是此前連戰張須陀受挫，單、徐二人均各自憋著一口窩囊怨氣，如今有大好機會可折張須陀銳氣，他二人又豈甘放棄，於是這邊徐世積方說罷，單雄信亦厲聲說道：“徐大哥所言極是，這般迴去，好生教人恥笑。”話雖如此，但隻要想著此前數度潰於張須陀，翟讓心中即是局促不安，便又與二人說道：“隻是那......”話未說完，單雄信已揚起手中馬槊，遙指虎牢關城方向，鏗鏘說道：“翟大哥不必猶豫了，此刻恐怕想走亦是不成了，大哥還是安心應戰吧。”翟讓聽罷，順著單雄信長槊所指，張眼望去，乍見虎牢關城門大開，隋兵已自關城內洶洶而出。
隋兵一出得關來，即刻於關前平野布下陣式，日前那持鐧持槊兩員幹將，業已並轡走至陣前，分立左右，遠遠望去，豔陽之下，堂堂日光耀得一身戰甲冰輝鱗鱗，手中槍鐧寒晶森森，這一番英氣，不怒自威，直令人望而生畏。事已至此，翟讓無可奈何， 隻得依計行事，硬著頭皮與張須陀一戰了，隻見他提起大刀一揮，瓦崗軍士卒就地散開陳列隊仗，嚴陣以待。
兩軍於虎牢關前針鋒相對，相去不足百步，正此時隋兵戰陣中擂過一通戰鼓，那持槍的少年將領已策馬踱步上前，目射神光，威風八麵，高聲喝道：“齊州曆城羅士信在此，敵將誰人來戰！”這邊徐世積聞狀，抖擻精神，叱吒一聲，報過名號，即舞槍而出，挺身上陣接戰，與羅士信鬥作一團。一時間，兩軍陣前隻見兩杆長槍相交，電光石火，擊搏挽裂，刺虎斷蛟。
單雄信在一旁掠陣，見徐世積與羅士信鬥到酣處，猶然難分伯仲，心中早已按耐不住，這便提起那柄百斤大槊，放聲大唿一聲：“曹州單雄信來也！”話音未落，縱馬躍入戰圈，挺槊狠紮羅士信而去。羅士信見單雄信冷不丁斜刺出來，依舊不慌不亂，手疾眼快，橫過一槍挑開徐世積的槍鋒，即刻又反手撥去單雄信的槊刃。羅士信這一手分擊左右，尤似下阪走丸，一揮而就，彈指間即輕而易舉撩開瓦崗寨中兩員虎將齊襲，隋兵將士看罷皆情不自禁呐喊喝好，唿聲震天，直教隋軍將士驟然士氣高漲，鬥誌昂揚。而單雄信一擊不中，又是一聲斷喝，掄起長槊，正要再攻，卻見隋陣中那持雙鐧的青年高喝一聲：“曆城秦瓊在此！”話音未落，已縱馬上前，雙鐧一絞，來打單雄信。
這秦瓊提起雙鐧再入戰圈，四人走馬燈般殺作一起，隻見雪刃霜鋒漫天飛舞，瑩煌流動，霆芒亂散，直教兩邊觀戰軍士看得頭昏眼花。不過這四人之中，數羅士信一手槍法最為狠辣，不覺及近百招，他招招追魂奪命，令徐、單二人漸落下風，這情形教翟見了，暗自擔憂，恐他兩位兄弟有失，夾馬提刀，麾軍而上，迎著隋陣溷殺過去，分開四人，即把羅士信與秦瓊圍在當中。
秦、羅二人遭圍，仍無懼色，兩人一槍兩鐧左右劈殺，撦鼓奪旗，越戰越勇，瓦崗軍士皆應聲而倒。正此時隋軍主陣又是金鼓大噪，殺聲震天，一名青麵大漢，引了一路鐵騎，兇神惡煞一般，突殺上來，一路衝陷瓦崗軍前陣，直取翟讓，再看那路隋兵鐵騎幡號，正是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討捕大使張須陀。張須陀所部來勢迅猛，執銳披堅，橫衝直撞，瓦崗軍士被其一陣絞殺，立時一亂塗地，潰不成軍，有膽怯這竟已自顧逃遁避命。
翟讓在亂軍中尋到徐世積、單雄信二人，使了一個眼色，大聲唿道：“隋兵鋒芒太盛，速撤！”話音剛落，瓦崗軍中金鈸乍響，徐、單二人即刻會意，打落周遭幾名隋兵，分開一條路來，便隨翟讓同往東南大海寺方向奔去。而此刻瓦崗軍早被隋兵這番猛打摧得其魂飛魄散，如今忽得撤退之令，竟也忘了佯退誘敵初衷，紛紛丟盔棄甲，倉惶逃串，唯恐跑得落後，遭隋兵追堵掩殺，這一陣慌亂潰退，其中踐踏死傷無數。眼看瓦崗軍失勢落荒而逃，張須陀於陣中一聲吆喝，高唿道：“亂黨已潰，眾將士隨我速速去追，這一次再莫走了賊首！”秦瓊與羅士信二人聽罷，已一馬當先，麾軍直追翟讓等人而去。
張須陀攜著秦、羅二人一路窮追不舍，直至大海寺北茂林之前，秦瓊忽然勒馬說道：“大帥，這片林子草木繁密，不著邊際，賊兵遁入其中，怕是誘敵之計。”張須陀亦佇馬凝神細看一番，隻見林子內外風靜沙平，禽鳥不驚，也是此前與瓦崗軍交鋒，次次大捷，終不免教他得意托大，藐看敵軍，這便哈哈一聲大笑說道：“一群宵小鼠盜，烏合之眾，也知用間使詐？！今日賊魁窮途末路，必要將其擒殺。”說罷，大刀一揮，已遙遙領先，直奔林中而去，秦瓊羅士信二人見狀，也隻得麾軍策馬隨之入林。
張須陀追入林中，忽見林中小道盡頭猶有十數潰兵擁著翟讓驚惶奔逃，便揚刀怒喝一聲：“休走！”即縱馬馳躍，緊追翟讓而去。這一片茂林鬱樹蔥蘢，野木參天，枝椏繁葉交錯當空，蔽日遮陽，教林中顯得冥昏幽暗，陰氣森森。張須陀追至一半，忽走失了翟讓，無奈停下馬來，環顧四周，方知自己已入林子深處，不覺竟失了方向。正此時秦瓊與羅士信二人引軍趕了上來，及至張須陀身畔，兩人緊握手中兵刃，全神戒備，細看周遭片晌，隻聽秦瓊凝重說道：“這片林子甚是怪異，恐其中有詐，大帥還是早早退出林子，方為上策。”話音未落，林子深處乍吹來一陣詭譎琵琶陰冷之聲，似真似幻，似虛似實，五音變惑，玄秘莫測，教人聽得如墜九幽，驟見八荒天魔群舞，魅妖興亂，這神鬼來去隱現之間，合袖雲衣搖曳，瓔珞畫裙飄蕩，朱絲綬帶起落翻攪，乍掀腥風煞氣迎麵而至，直令人禁不住毛骨悚然，寒毛倒豎，這正是：
冥冥幽林作陰風，靡靡幻曲半死生。
伎樂飛天舞，霜絲冰弦擘喪聲。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當年董杜原上鏖戰，李密一路人馬最先被屈突通那路奇兵衝潰，此後李密下落不明，曾有傳言說他於陣前遭生擒，戰後被押往高陽正法，便再無消息。如今轉眼三年，怎想李密不僅尚在人間，且還在這滎陽一帶，楊玄瑛獨自一人飄零流落江湖，忽聞故人消息，又豈不激動興奮，便急切問道：“李公子如今何在？”王伯當說道：“前些日李大哥率我等奪了廣武鎮，如今正與寨主一同駐守在金堤關。”楊玄瑛聽罷，迫不及待說道：“小妹也算李公子故交，還請王大哥行個方便，帶小妹往金堤關會一會李公子。”王伯當倒也爽快，即刻應承下來，隻是此時及近深更，王伯當又有傷在身，夜路不易，二人便在大海寺借宿了一晚，於次日啟程北上前往廣武。
楊玄瑛與王伯當這路北行，二人且走且聊，楊玄瑛亦從王伯當口中得知了這瓦崗寨位於豫州東北滑郡境內。早在大業六年，東郡翟讓犯死罪，遁入瓦崗山中，聚了一夥賊盜犯民，築了這瓦崗寨，落草為寇。此後數年，瓦崗寨雖常常襲擾滎陽、梁郡一帶，打劫商隊，搶掠船隻，但多是小打小鬧，故此也無人將其放在心上。及至年前，隋帝被困雁門，關內各地郡守紛紛引軍北上勤王，中州一帶官軍一走，城防空虛，瓦崗軍乘勢下山，轉戰豫東，連戰連勝，又引得遠近百裏豪傑來投，方才聲威大壯，成為豫東各路義軍之首。可哪知樹大招風，翟讓率眾侵寇東都之畔，隋帝如何會縱容其亂，坐視不理，便於數月前任命齊郡通守張須陀為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討捕大使，領豫州萬餘精銳往滎陽剿賊平寇。
說起那張須陀，楊玄瑛也曾聽聞其名，仁壽四年，漢王楊諒作亂，其父楊素任並州行軍總管前往討之，張須陀便是此役先鋒，並於此役大小數戰之中，驍冠三軍，智勇兼備，鋒芒所及，攻無不克，楊素對其亦是讚賞有加。而張須陀確也名副其實，自他來了滎陽，翟讓及其瓦崗軍與之接戰十餘次，均被張須陀這路人馬殺得毫無脾氣，屢屢大敗而歸，以至寨中軍士，一見“河南道討捕大使”的旍旗，立刻膽顫心寒，望風而遁。不過也就眼看張須陀這一番剿寇豫州，猶若風卷殘雲，令瓦崗寨岌岌可危，翟讓一籌莫展之時，寨中王伯當於下山辦事途中，經淮陽偶遇李密，兩人一見投緣，相識恨晚，王伯當即引薦李密上山入了瓦崗寨。
李密素來機智過人，能謀善斷，一入山寨，即得翟讓信任重用，受拜為寨中軍師。二人前些日一合計，打算先襲滎陽，再奪洛口，劫取那洛口倉窯內先主文帝開皇年間屯留的數百萬擔存糧，以圖謀大事。不過襲取洛口倉說的輕巧容易，隻教那滎陽有討捕大使張須陀鎮守，瓦崗軍又如何過得了虎牢關去，於是李密使計攻克廣武，隨翟讓駐軍金堤關與隋兵對峙，開始籌謀在滎陽與張須陀決一雌雄，一來可打通西進洛口之路，二來也可將張須陀首級納作投名狀，以為自己在瓦崗軍中壯些聲威。也是孫子有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李密非魯莽之人，大計雖定，但他從未曾與張須陀交鋒過，瞧這瓦崗寨上下把他吹得神乎其神，萬夫難當，不敢盡信，卻也不敢輕視，於是便有了日前王伯當引軍前往虎牢關前叫陣，來探隋軍戰力虛實。
楊玄瑛與王伯當閑聊之時，不覺已至金堤關前，王伯當上前叩關，著人通報，須臾便有兩人出關來迎。楊玄瑛瞧那左首一人褒衣博帶，一表非凡，雖經三年別過，這一番英姿俊氣，卻未曾改變半分，直教她一眼即將其認出，正是當年董杜原上失散的蒲山公李密。李密幾曾想到當年楊玄感反隋起義事敗，他楊氏一族被誅，可楊玄瑛猶在人世，這一番相見，亦是俄然意外失神，愣立在那。光陰荏苒，昔日黎陽誓師起義，臨清關奇計破敵，北邙山攻防峙戰，及至崤函古道瀝血鏖兵，霎時間又一一浮上彼此腦海，兩人對目相視許久，心有千言萬語，張口到了嘴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王伯當不知楊玄瑛與李密二人過往之事，見這般情形，還道楊玄瑛未將李密認出，便插口對她說道：“這位便是楊姑娘要見的蒲山公李密李大哥了，邊上這位乃是步軍頭領徐世積徐大哥。”楊玄瑛經他一說，方迴過神來，與二人行過禮數，又淺淺一笑說道：“李公子別來無恙。”李密亦麵露欣喜之色，說道：“遙想董杜原原上鏖戰，輾轉三年，不想竟能於此再遇楊姑娘。還請楊姑娘入內詳敘。”說著便與王伯當、徐世積引著楊玄瑛一同入了金堤關關城。
楊玄瑛隨諸人入了關城，於李密、王伯當引薦之下又見過瓦崗寨寨主翟讓，馬軍頭領單雄信等寨中豪傑。眾人齊聚一堂，說起前日引軍搦戰張須陀之事，王伯當感激於楊玄瑛就難之恩，對前日大海寺楊玄瑛一人擊退十餘隋兵之事添油加醋，又繪聲繪色一番描述，再加上此刻諸人又從李密口中得知她乃是名門望族之後，翟讓等瓦崗群雄對她立刻刮目相看，是夜諸人於城中擺酒設宴，鬧騰半宿，一幹人方才散去。
此刻月上中天，金堤關內外已是一片寂靜，楊玄瑛獨自在關城內走了一遭，又不覺至城後偏僻之處，往西眺去，黃河南岸廣武山群峰迭起，深壑交錯，而金堤關雄踞的廣武山東峰，正是當年西楚霸王築城遺址。再看關前一道深渠，直貫黃河，乃是戰國魏惠王時期所鑿，名曰“鴻溝”，對岸西峰即是劉邦漢王城殘垣所在，昔日楚漢相爭，劉項對峙於此，即是以這一道鴻溝為界，二分天下。不過漢雖亡楚，百年後王莽、曹魏亦是先後篡漢，這天下之事，自古以來，分分合合，有興有亡，亦無人逃得過盛衰輪迴。而如今隋帝棄了東西二京去了江都，大隋雄風落幕，華夏再墮沉淪，中原各路英豪群起逐鹿，瓦崗軍屯兵在此與虎牢關的張須陀相峙，這一陣鹿死誰手，卻也教人有些期待。
楊玄瑛正自佇立凝思，忽聞背後一陣腳步，迴頭望去，李密已於夜色中翩翩走來。適才瓦崗群雄具在，兩人無暇敘舊，此刻再度獨處山中月下，忽教彼此一同憶起當年嵩山月夜之中的琴音劍影，竟已宛若隔世之夢。李密盯著楊玄瑛許久，終先予開口問道：“那日在亂軍中失散，轉眼即是三年。這些年間玄瑛妹子過得如何？”楊玄瑛自那之後一番漂泊，無論是在江南亦或塞北，想來都著人傷心，此刻她亦是不願再提，於是強作微笑，輕描淡寫說道：“隻是隨走南北，若說其中有苦，又怎苦得過如今亂世天下百姓，那些事不提也罷。倒是李公子，聽聞當年於亂戰中遭擒，是如何得以脫身，又來了這瓦崗寨。”李密聽罷，沉吟片刻，便娓娓道來當年之事。
原來那日董杜原上鏖戰關鍵時刻，李密一部忽遭那屈突通奇襲掩殺於側，立刻潰亂，終至那役功虧一簣，而李密於亂軍之中逃亡未成，亦遭屈突通部將生擒。不過所幸屈突通欲往隋帝那炫功邀賞，便將李密及其餘黨一同押往高陽。李密及一幹囚徒不甘去高陽赴死，於半路上使銀兩換酒水賄賂看守士卒，趁其醉酒之時尋了機會脫走。此後李密逃亡淮陽偏僻山村之中，也是黎陽起義一敗塗地，他一番壯誌豪情備受挫折，心如枯木死灰，這就改名換姓，遁於村中，聚徒教授，倒也過了兩年平淡安穩日子。直至年前，隋帝北巡突遭雁門之圍，以至中原各地民變起義井噴而發，勢成燎原，眼見天下豪傑群起爭鼎，自己卻頹廢於村野，李密不甘雌伏，幾度想尋機會再施抱負，卻又因難以揮去當年慘敗陰影，趑趄不前，總下不了再度出山決心。這般舉棋難定，教人鬱悶至極，某日酒後，李密終不堪其中悲情，籍酒興題詩一首曰：“金鳳蕩初節，玉露凋晚林。此夕窮途士，空軫鬱陶心。眺聽良多感，慷慨獨沾襟。沾襟何所為？悵然懷古意。秦俗猶未平，漢道將何冀！樊噲市井徒，蕭何刀筆吏。一朝時運合，萬古傳名器。寄言世上雄，虛生真可愧。”這詩一出，即有好事之徒從中揭穿李密身份，告於淮陽太守，隨即便有官軍前來追捕，好在李密事前得到風聲，先行遁走，方躲過一劫。也就李密再次無家可歸，亡命流落之時，偶遇王伯當，兩人一拍即合，李密便隨之一同投了瓦崗寨來。
想如今山河凋碎，何處為家，縱有心置身事外，四海之內亦無安然容身之所，楊玄瑛聽李密這一番訴說，亦是唏噓不已。不過如今李密已入瓦崗，得以再展宏圖，對這些過往倒是不以為意，又繼續說道：“如今那楊廣撇下東西二京去了江都，中原亂局無人收拾，群雄並起割據，這倒是個爭奪天下的大好時機。此刻豫州一帶饑饉頻發，隻需我等在滎陽破了那討捕大使張須陀，再乘勝奪下洛口，開倉放糧，必然大漲聲勢，教遠近來附，屆時再襲取東都，定教推翻他楊廣暴隋，還天下一個太平，也不失了當初要給玄瑛妹子一隅逍遙安身之處的承諾。”說道此處，李密已情不自禁興奮起來。而楊玄瑛聽罷，不想時隔三年，李密猶記得昔日嵩嶽山間那一襲話，但此刻她曆經江南塞北一番離合悲歡，對這口說無憑之諾亦不再抱多大信心，隻是付之一笑說道：“這數年不見，李公子風采不減當年。不過並非小妹潑涼水，日前在青龍嶺上觀王大哥與張大人那一戰，李公子想破這個河南討捕大使，恐怕也未那麽容易，還需多費些心思。”這句話倒也說中李密憂慮，當日王伯當叫戰張須陀，李密亦隨人藏身遠處山頭看了一個始末，張須陀那路隋兵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又有兩員悍將在手，想要破之，談何容易，想到此處，李密不禁湊眉蹙額，犯難說道：“玄瑛妹子所言即是，瓦崗軍與之正麵交鋒，勢必落敗，倘若能設一路伏兵，將其誘入伏圈，再出其不意，群起攻之，必能破敵。不過滎陽一帶多是曠野，這一時半夥還真難尋個恰當的設伏之處。”楊玄瑛尋思片刻，說道：“昨日與王大哥在青龍嶺下大海寺相遇，那大海寺北有片茂林，林中樹木蔥蘢，障日蔽天，藏身數千人於其中不在話下，倒是一個絕妙設伏去處。”話音剛落，李密喜逐顏開，歡欣讚道：“此正天助我也，得玄瑛妹子來此相助，何愁那張須陀不敗。”楊玄瑛說道：“張大人也算是先父門生，且為人正直，高風亮節，李公子這一陣若是得勝，還請留他一條生路吧。”李密點頭應過，隨後忽轉而婉言說道：“自當年嵩山之中聽過玄瑛妹子那曲琵琶，至今由難忘懷。今夜月色撩人，在下可否冒昧再求玄瑛妹子賜上一曲。”楊玄瑛微微一笑，說道：“今夜露水頗多，明晨想必有一場大霧，李公子若要去大海寺設伏，正可借這大霧掩人耳目，避過虎牢關守軍。李公子明日尚得趕早出征赴一場惡戰，今夜還是好生休息吧，小妹也不再叨擾李公子了。”李密聽罷，略顯失望，可楊玄瑛話已至此，他也不便強人所難，二人亦就此拜別，各自離去。
次日淩晨，天尚未亮，滎陽曠野果然籠起一陣濃霧。李密與翟讓等人一同站在金堤關城樓之上，放眼眺望西南，隻見四野雲霧迷蒙，煙靄騰騰，氤氳濕氣，疊繞堆層。眼看這一場大霧陰鬱，正是藏蹤匿跡，暗地行軍大好時機，可翟讓在張須陀麵前屢次碰壁，心有餘悸，如今教他主動前去虎牢關叫戰，仍難下決心，這出征之令，遲遲猶未傳發。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翟讓躑躅猶豫，李密禁不住著急起來，便催促說道：“翟大哥若想破那張須陀，即在今朝。若是錯過這吉日良辰，恐怕追悔莫及。”翟讓麵露難色說道：“那張須陀驍勇異常，此前我瓦崗軍與之交戰，一觸即潰，縱有蒲山公伏軍奇襲，也未必有勝算。依我看不如暫迴瓦崗山，憑險而守，避過這陣風頭再說吧。”李密說道：“那張須陀有勇無謀，何足懼哉。翟大哥隻需前去虎牢關前叫陣，待他引軍而出，與之小戰片刻，即可佯退大海寺北那片茂林。一旦隋軍入林中伏，勢必大亂，屆時翟大哥再引軍而迴，必能克敵製勝。”翟讓狐疑不決，舉棋難定，立在那裏仍不作聲。李密見狀，又焦急說道：“張須陀即是禦任河南道討捕大使，翟大哥哪怕迴去瓦崗山，他也必會引軍追來，不踏平瓦崗，不會善罷甘休。還不若趁此良機，占得先手，與之決一死戰。”翟讓聽罷，將信將疑問道：“蒲山公確信那張須陀會中計引軍追入大海寺伏圈？”李密信誓旦旦說道：“翟大哥不必多慮。那張須陀此前屢戰屢勝，定然恃強虛驕，若是翟大哥親自引軍搦戰，他必定貪得首功，領軍追來。翟大哥隻需依計退往林中，其餘之事皆交由小弟即可。”翟讓經不住李密再三催促，終有所動搖，這便說道：“既然如此，就依蒲山公之計行事吧。蒲山公與王伯當兄弟即刻去大海寺設伏，我隨後便與單雄信、徐世積二位兄弟前去虎牢叫關。”李密聽罷，大喜過望，立刻與王伯當疾步走下城樓，前去遣將點兵。
李密方至校場，楊玄瑛已候在那裏，一見他前來，便說道：“李公子再不走，恐怕難以在霧散之前抵達大海寺了。”李密誌信滿滿說道：“玄瑛妹子不必過慮，在此靜候佳音即可。”楊玄瑛說道：“李公子切末大意，這一陣容小妹同去吧，也可助李公子一臂之力。”李密聽罷，遲疑片刻，隨即笑道：“如此也好，有玄瑛妹子同往，勝算大增，事不宜遲，你我趕緊出發。”李密說著，迅速於校場點齊了兩千人馬，匆匆出關，匿於濃霧之中，奔往大海寺北茂林而去。
李密一路軍馬走過不久，翟讓即依約與單雄信、徐世積三人率眾前往虎牢關去，及至雲消霧散，日上三竿，翟讓等人已近虎牢關前。此時翟讓遙見遠處深溝高壘，雄關險隘，坐斷黃河南岸，巍峨挺立，氣勢恢宏，再凝睛細看城樓之上，依稀可見“河南道討捕大使”金字錦幡迎風招展，霸氣十足，這一番聲威，逼人咄咄，立時教翟讓心中氣餒，未戰先怯，隻見他忽揚手示意大軍駐足停下，轉頭對身後單雄信、徐世積二人憂心忡忡說道：“隋軍鋒芒太盛，這一戰多半兇多吉少，依我之見莫如暫且退避，保全實力，再作打算。二位兄弟意下如何？”眾人怎料翟讓竟這般懼怕張須陀，此言一出，單雄信即刻一愣，尚未答話，徐世積已說道：“隻要這張須陀坐鎮滎陽，大哥恐怕難以安穩坐立瓦崗寨。依小弟看蒲山公這一計可行，若大哥臨陣而退，不僅失了先機，亦恐怕瓦崗將從此一蹶不振。”這單雄信與徐世積均是曹州人士，自幼在鄉裏自恃武藝，好打不平，於曹州一帶頗有名氣，後為躲避隋帝征夫伐遼之役，二人一同逃亡豫州，投奔瓦崗。也是此前連戰張須陀受挫，單、徐二人均各自憋著一口窩囊怨氣，如今有大好機會可折張須陀銳氣，他二人又豈甘放棄，於是這邊徐世積方說罷，單雄信亦厲聲說道：“徐大哥所言極是，這般迴去，好生教人恥笑。”話雖如此，但隻要想著此前數度潰於張須陀，翟讓心中即是局促不安，便又與二人說道：“隻是那......”話未說完，單雄信已揚起手中馬槊，遙指虎牢關城方向，鏗鏘說道：“翟大哥不必猶豫了，此刻恐怕想走亦是不成了，大哥還是安心應戰吧。”翟讓聽罷，順著單雄信長槊所指，張眼望去，乍見虎牢關城門大開，隋兵已自關城內洶洶而出。
隋兵一出得關來，即刻於關前平野布下陣式，日前那持鐧持槊兩員幹將，業已並轡走至陣前，分立左右，遠遠望去，豔陽之下，堂堂日光耀得一身戰甲冰輝鱗鱗，手中槍鐧寒晶森森，這一番英氣，不怒自威，直令人望而生畏。事已至此，翟讓無可奈何， 隻得依計行事，硬著頭皮與張須陀一戰了，隻見他提起大刀一揮，瓦崗軍士卒就地散開陳列隊仗，嚴陣以待。
兩軍於虎牢關前針鋒相對，相去不足百步，正此時隋兵戰陣中擂過一通戰鼓，那持槍的少年將領已策馬踱步上前，目射神光，威風八麵，高聲喝道：“齊州曆城羅士信在此，敵將誰人來戰！”這邊徐世積聞狀，抖擻精神，叱吒一聲，報過名號，即舞槍而出，挺身上陣接戰，與羅士信鬥作一團。一時間，兩軍陣前隻見兩杆長槍相交，電光石火，擊搏挽裂，刺虎斷蛟。
單雄信在一旁掠陣，見徐世積與羅士信鬥到酣處，猶然難分伯仲，心中早已按耐不住，這便提起那柄百斤大槊，放聲大唿一聲：“曹州單雄信來也！”話音未落，縱馬躍入戰圈，挺槊狠紮羅士信而去。羅士信見單雄信冷不丁斜刺出來，依舊不慌不亂，手疾眼快，橫過一槍挑開徐世積的槍鋒，即刻又反手撥去單雄信的槊刃。羅士信這一手分擊左右，尤似下阪走丸，一揮而就，彈指間即輕而易舉撩開瓦崗寨中兩員虎將齊襲，隋兵將士看罷皆情不自禁呐喊喝好，唿聲震天，直教隋軍將士驟然士氣高漲，鬥誌昂揚。而單雄信一擊不中，又是一聲斷喝，掄起長槊，正要再攻，卻見隋陣中那持雙鐧的青年高喝一聲：“曆城秦瓊在此！”話音未落，已縱馬上前，雙鐧一絞，來打單雄信。
這秦瓊提起雙鐧再入戰圈，四人走馬燈般殺作一起，隻見雪刃霜鋒漫天飛舞，瑩煌流動，霆芒亂散，直教兩邊觀戰軍士看得頭昏眼花。不過這四人之中，數羅士信一手槍法最為狠辣，不覺及近百招，他招招追魂奪命，令徐、單二人漸落下風，這情形教翟見了，暗自擔憂，恐他兩位兄弟有失，夾馬提刀，麾軍而上，迎著隋陣溷殺過去，分開四人，即把羅士信與秦瓊圍在當中。
秦、羅二人遭圍，仍無懼色，兩人一槍兩鐧左右劈殺，撦鼓奪旗，越戰越勇，瓦崗軍士皆應聲而倒。正此時隋軍主陣又是金鼓大噪，殺聲震天，一名青麵大漢，引了一路鐵騎，兇神惡煞一般，突殺上來，一路衝陷瓦崗軍前陣，直取翟讓，再看那路隋兵鐵騎幡號，正是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討捕大使張須陀。張須陀所部來勢迅猛，執銳披堅，橫衝直撞，瓦崗軍士被其一陣絞殺，立時一亂塗地，潰不成軍，有膽怯這竟已自顧逃遁避命。
翟讓在亂軍中尋到徐世積、單雄信二人，使了一個眼色，大聲唿道：“隋兵鋒芒太盛，速撤！”話音剛落，瓦崗軍中金鈸乍響，徐、單二人即刻會意，打落周遭幾名隋兵，分開一條路來，便隨翟讓同往東南大海寺方向奔去。而此刻瓦崗軍早被隋兵這番猛打摧得其魂飛魄散，如今忽得撤退之令，竟也忘了佯退誘敵初衷，紛紛丟盔棄甲，倉惶逃串，唯恐跑得落後，遭隋兵追堵掩殺，這一陣慌亂潰退，其中踐踏死傷無數。眼看瓦崗軍失勢落荒而逃，張須陀於陣中一聲吆喝，高唿道：“亂黨已潰，眾將士隨我速速去追，這一次再莫走了賊首！”秦瓊與羅士信二人聽罷，已一馬當先，麾軍直追翟讓等人而去。
張須陀攜著秦、羅二人一路窮追不舍，直至大海寺北茂林之前，秦瓊忽然勒馬說道：“大帥，這片林子草木繁密，不著邊際，賊兵遁入其中，怕是誘敵之計。”張須陀亦佇馬凝神細看一番，隻見林子內外風靜沙平，禽鳥不驚，也是此前與瓦崗軍交鋒，次次大捷，終不免教他得意托大，藐看敵軍，這便哈哈一聲大笑說道：“一群宵小鼠盜，烏合之眾，也知用間使詐？！今日賊魁窮途末路，必要將其擒殺。”說罷，大刀一揮，已遙遙領先，直奔林中而去，秦瓊羅士信二人見狀，也隻得麾軍策馬隨之入林。
張須陀追入林中，忽見林中小道盡頭猶有十數潰兵擁著翟讓驚惶奔逃，便揚刀怒喝一聲：“休走！”即縱馬馳躍，緊追翟讓而去。這一片茂林鬱樹蔥蘢，野木參天，枝椏繁葉交錯當空，蔽日遮陽，教林中顯得冥昏幽暗，陰氣森森。張須陀追至一半，忽走失了翟讓，無奈停下馬來，環顧四周，方知自己已入林子深處，不覺竟失了方向。正此時秦瓊與羅士信二人引軍趕了上來，及至張須陀身畔，兩人緊握手中兵刃，全神戒備，細看周遭片晌，隻聽秦瓊凝重說道：“這片林子甚是怪異，恐其中有詐，大帥還是早早退出林子，方為上策。”話音未落，林子深處乍吹來一陣詭譎琵琶陰冷之聲，似真似幻，似虛似實，五音變惑，玄秘莫測，教人聽得如墜九幽，驟見八荒天魔群舞，魅妖興亂，這神鬼來去隱現之間，合袖雲衣搖曳，瓔珞畫裙飄蕩，朱絲綬帶起落翻攪，乍掀腥風煞氣迎麵而至，直令人禁不住毛骨悚然，寒毛倒豎，這正是：
冥冥幽林作陰風，靡靡幻曲半死生。
伎樂飛天舞，霜絲冰弦擘喪聲。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