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婉兒為探密道所在,暗隨朱燮入了溶洞,怎知當日她與劉元進前往南陵迎戰之時,朱燮留在宣城,早暗中將管崇暴死之事調查清楚,雖未就此識破她身份,卻已知她心懷不軌。朱燮本想前去南陵告知劉元進留意王婉兒,哪知不待有機會遣人出城,司馬德戡領兵攻來,此後一番惡戰,直到朱燮九死一生逃出宣城之時,已遇劉元進敗迴。想到劉元進之心向著王婉兒,若當麵扯破此事難免落得管崇同樣下場,朱燮便一直不動聲色,直到今在浮玉寨中議事之時,才故意當眾提出密道之事,果然蒙住了王婉兒,引得她自投羅網。


    王婉兒聽朱燮隔著石壁如此一說,心中透涼,不料自己一時大意,落了人家圈套,更要搭上自己性命,她不禁又想起管崇自刎之時慘烈情形,劉元進南陵戰前那句“真是好一個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又浮上心頭,她隻得苦笑一聲。眼下石壁後已無聲響,應是朱燮早已遠去,王婉兒獨困溶洞深處,知道唿救亦是枉然,她便掏出懷中火褶,擦出火光來照亮四周,想看看洞內情形,卻猛見諾大個洞窟之中,竟然屍骸累累,白骨森森,一副幽冥地府陰寒之氣席麵而來,叫人悚然而栗。原來寨中確有密道,隻是密道之事機密,不容旁人輕易知道,於是當初密道建成之時,劉元進便將開鑿密道之人誆到此處,盡皆活活困死於內,故此密道所在,隻剩劉元進、管崇、朱燮三人知道。朱燮說這洞口石壁乃千斤斷龍石,雖然誇張了一些,不過石門機關在外,洞內之人想要開啟,也確實絕無可能。


    王婉兒定了定神,沿四麵石壁一番勘察,又仔細往洞內深處看去,隻見溶洞內暗溪流經此處,穿出洞壁,匯成一個深潭。王婉兒走到潭邊,尋了一枚石子往譚中擲去,石子落水後悄無聲息沉了下去,若淪深海,看來潭水之深,難觸其底。王婉兒望著潭水凝視良久,忽然注意到這潭水似乎穿過對岸洞壁流了出去,暗溪必出山外,若是順著這條暗溪,或可潛遊出去,想到此處,她不禁瞅見一縷曙光。隻是不知身在山中何處,經此能否一口氣潛到外頭,尚是未知之數,此法還是過於冒險。王婉兒遲疑良久,終別無選擇,隻得聽天由命,她這就收起火褶,縱身躍入潭中,浮到潭水出口之處,心中默默祈禱一番,仰頭最後深深吸了一口氣,便屏息咬牙一頭紮入水中。


    這水中光線全無,漆黑一片,王婉兒隻得摸著水頂石壁,自溪水暗洞一路潛遊。也不知遊出了多少路,這水流在暗洞之間仿佛仍不及盡頭,王婉兒隻覺胸口越來越悶,此時無法換氣,四肢也漸漸酸軟乏力起來,可如今隻有往前方才可能有條生路,她依然咬緊牙關,竭盡全力,摸索向前。也就是這一點求生欲望,竟支撐她一路遊了下來,直到水頂石壁乍然開朗之時,王婉兒猛然探出水麵,大口吸過兩口清新空氣,恍若重生。王婉兒欣喜若狂,順著水流摸到岸邊,爬了上去,喘息休息片刻,再環顧四周,仍是昏暗一片,冥冥深黑,遼無邊際。王婉兒一路潛水至此,全身濕透,火褶也潮了不能再用,隻能聽著水聲辨認方向,聽來聽去,適才溪水流到此處,竟是無聲無息地往地底流去,此處還是一個死穴。王婉兒早已遊得精疲力竭,無非望著一線生機才能無限透支,強撐至此,此刻乍見仍無去路,不禁心生絕望,胸中一股求生誌氣瞬間一瀉千裏,蕩然無存,她雙腿一軟,便撲地倒去。


    而另一頭山外王世充將東天目圍住,知道東瀑峽穀地勢險要,強攻必然損兵折將,多半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之事,且此刻吳郡尚有義軍餘寇三萬餘人,若淮南軍主力折損於此,縱然擒殺了賊首劉元進,還是無力再攻吳郡,故此他隻是圍山,卻未輕舉妄動。這時恰又有王婉兒自寨中飛鴿傳書而來,說東瀑峽穀有密道通往山外,她自己已準備去探出密道內外出口所在,王世充得知喜逐顏開,畢竟知道密道所自,便可趁義軍不備自密道潛入穀中,表裏合擊,一舉攻破浮玉寨。孰知王婉兒於這次傳書後,竟杳無音訊,王世充苦等兩日兩夜,仍不見其迴音,他也不禁擔心起來,隱隱察覺這寨中必然有變,不然探密道之事無論成敗,早有消息。王世充自覺拖下去也不是辦法,若在此耽擱時日一長,吳會二郡有義軍援兵趕來,這剿寇一事,極有可能功虧一簣,想到此處,他也顧不得許多,當機立斷,召集將士,又將攻下宣城以來收繳之戰實金銀盡皆取出,分來犒賞眾人,人人有份,激起眾士紛紛表示誓死效忠。人心振奮,鬥誌高昂,此後王世充便集其精銳入山,直奔東瀑峽穀,打算不惜一切代價,強行攻寨,先剪除賊首再說,至於吳郡,還可再慢慢圖謀。


    此時劉元進於寨中始終不見朱燮有消息傳來,也是心急如焚。王世充隨時可能攻山,一直來充作義軍軍師的朱燮遲遲未帶援兵現身,多謀善斷的王婉兒也忽然不知所蹤,而魚蔓雲智謀較朱、王二人亦是不可同日而語,劉元進找不到人商議對策,也隻能幹著急。眼看次日就是足足三日了,朱燮當初有言,若三日內無援兵到來,就是事敗,一想至此,劉元進心灰意懶,看來南陵一役慘敗,兵敗如山倒,此時確實已是窮途末路了。這一夜劉元進取了一壺酒,獨自徘徊寨中,且行且飲,酒入愁腸,醉意蒙上心頭,迷糊了腦海,似又現當初於寨中被人推為天子情形,何等風光,南陽、宣城兩捷盡納江東,又是何等輝煌,隻是這過眼浮榮繁華,如今想來,如曇花一現,似泡影易滅,隻南陵一敗,便一潰千裏,落魄至此,今委肉虎蹊,朝不謀夕,還教他唏噓哀怨不已,隻得連聲長歎。


    可劉元進正於寨中惝怏之時,忽聞穀口喊殺之聲傳來,不出片刻,又燃起火光衝天,照得夜空彤彤生亮,看來是王世充攻山來了。隋兵攻寨隻是遲早事情,劉元進倒也不顯得意外,不過他此刻曆經南陵折戟沉沙,一敗塗地,已萎靡不振,頹廢至極,根本無心迎戰,他竟也不顧寨中兄弟死活,獨自往山穀深處東瀑方向跑去。劉元進倉惶跑至瀑前,穿過瀑布,直奔溶洞之內。那穿山密道確實在溶洞之中,隻不過當時朱燮為誆王婉兒,故意走錯道而已。


    劉元進轉過數個岔道,奔到一扇石門之前,即轉手去搬開門機關,哪知扭來扭去,石門卻紋絲不動。劉元進駭然色變,忙取來火把一照那機關,竟然早被人毀去,如何還能轉開石門!劉元進脅肩累足,瞠目結舌,朱燮曾經此出山去會稽尋救兵,可援軍始終不來,此刻又看見了這被損毀的機關,他這才恍然大悟,愕然明白過來,即使在穀中再等上個千年萬年,朱燮也不會迴來了。


    原來當日朱燮困住王婉兒,又帶人去了密道,也是劉元進先有宣城妄想稱帝引得朱燮心中不滿,後有查清管崇死因而至唇亡齒寒,他這就覺得劉元進也並非是個可以托心依靠之人。南陵之役慘敗後諸人逃亡至此,義軍勢力江河日下,劉元進一蹶不振,可朱燮還是胸懷鴻鵠大誌之人,如何甘心就此衰亡。眼見劉元進惶惶終日,早已淪為個扶不起的阿鬥,朱燮思來想去,終於罔顧昔日兄弟之情,下定決心取而代之,於是他借機提出前往會稽搬取救兵之事,實則欲從密道脫身,遁迴吳郡。這密道為應急逃生之用,石門內外同有機關,朱燮等人打開石門後,便毀去暗道這一頭機關,又用另一頭機關封上密道,如此一來,東瀑峽穀除穀前一路以外,再無出穀之途,劉元進等人勢必於此等死。隻要這邊劉元進被困死於天目山,朱燮就可名正言順地接手吳郡數萬兵馬自立山頭。況且峽穀險要,王世充攻山也非易事,多半兩敗具傷,此時他若看準時機從吳郡迴頭攻來,自然又可重圖大事。


    事到如今,朱燮生異心而叛走,且逃生之路已被堵死,劉元進方寸大亂,六神無主,於石門前彷徨徘徊一陣,無奈還是怏怏折迴了穀中。時至夜深,穀口喊殺之聲驚天動地,鐵戈擊打之聲錚烈鏗鏘,看來兩軍正在血戰。如今上天無路,遁地無門,想活下命來也隻能去擊退隋軍,劉元進迴屋提了自己那柄大刀,又喝了兩口烈酒壯膽,便往穀口奔去。及至他趕到寨前,寨門內外已是多處失火,義軍正奮力抵抗隋軍攻勢,無瑕顧及火勢蔓延,對那些著火掙紮之人,也熟視無睹,好在此夜山中風勢不大,又是半夜濕氣較重,這火倒也未越燃越兇。劉元進於亂軍之中又見魚蔓雲早已在那,二人攀上山寨牆頭哨樓,借著火光向穀口望去,隻見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攢動,蜂擁而至,直塞滿穀口,一眼盡望不到盡頭,看來王世充此番攻寨,也是傾巢而動。劉元進未戰先怯,暗暗擔憂起來,不過也算他知道此刻身為主帥,若露出怯意,則會大損士氣,故此硬著頭皮強作鎮定,取過一張硬弓,搭箭便往隋兵射去。


    東瀑峽穀位於東天目深山老林之中,莫說各種攻城軍械難以入山,就是重裝步騎在山中行軍也極度困難,王世充隻得讓手下軍士拋下重鎧,輕裝上陣,如此一來,與義軍占據有利地形相比,隋兵雖眾,一時半會也不占優勢。這峽穀入口穀底是自東瀑流經而來的山溪,溪水不深,也可溯溪過人,不過山溪自穀中流到穀口,內外兩頭落差較大,若要經此攻寨,需要仰攻,更會被兩麵棧道上軍士夾擊,越發困難,因此王世充也隻能選擇自兩壁山崖的棧道攻山。隋兵衝到穀口,以火箭掩護,湧上棧道。而義軍一麵殺出寨來,於寨前穀道築起血肉人牆,死死堵住棧道,一麵攀上寨中箭樓,亂射其後隋兵。一時間狹長山穀內,兩軍短兵接戰,近身肉搏,直殺得天昏地暗,鬼泣神哭,砍落推擠墜崖者無數,穀中傳來噩嚎慘唿,連連不息,隻須臾功夫,屍骸便盈滿穀底山溪,堙壑斷流。這種情形,各種計謀戰陣也無用武之地,除了互鬥狠勇,也隻能拚誰這一口氣屏得更久了。兩軍鏖鬥,隋兵踏著屍體前仆後繼殺來,數度推到山寨門口,又被寨牆上射來亂箭與寨前義軍給逼了迴去,如此進進退退竟是一個徹夜。直至天亮,兩軍傷亡難計,隻見浮玉寨前堆屍如山,流血漂櫓。


    隋軍雖仍未突破寨口防線,不過寨中義軍本是南陵殘兵,數量有限,此時死一個便少一個,相較穀外源源不斷而至的隋兵來說,破寨已是遲早之事。眼看山寨搖搖欲墜,岌岌可危,劉元進知道大勢已去,無力迴天,再待下去,一旦隋兵攻到寨門口,這最後突圍之路也就被徹底堵死,於是他轉身於魚蔓雲說道:“山寨守不住了,不如一同拚死突圍出去。”魚蔓雲大仇未報,何甘葬身此地,她點頭稱是,說道:“這溪水自高臨下流出山穀,你我就溯溪突圍。”二人議定,奔下哨樓,於寨中各自尋了匹好馬,聚了百餘幸存軍士,也無暇多說,打開寨門,便衝殺而出。劉元進與魚蔓雲二人當先衝在前頭,突入寨前亂戰兩軍,大刀長槍左右又紮又砍,不分敵友,硬生生挑開前頭攔阻之人,硬是分出一道玄黃血路,踏過屍堆,也不迴頭,徑直撞入穀底溪水,借著溪穀落差高屋建瓴之勢,風馳電掣般地往穀口奔去。


    兩麵山崖棧道上隋兵見破寨在即,忽然寨中一隊人馬殺將出來,自穀底淺溪奔過,為首一人正是劉元進,始料未及,隋軍兵將驚詫之餘,欲貪擒殺賊首之功,眾將士也顧不得攻寨,紛紛對準劉元進,有箭的射箭,沒箭的便將手中長矛長戈猛擲下去。一時間流箭飛矛鋪天遮地而落。劉元進與魚蔓雲見狀,更不敢耽擱,一麵將大刀長槍揮在頭頂,蕩開飛箭,一麵狠摧戰馬疾行,隻欲早早奔出山穀。盡管如此,箭雨自兩岸山壁而墜,太過洶湧,二人手頭再快,亦難將全身護得天衣無縫,及至兩人衝到穀口,都已身中數箭,而一同突圍義軍士卒,更是被射殺殆盡,無一人幸免脫身。尚幸魚蔓雲有一身鳳鎧堅厚,一般飛箭難以穿透,她隻受些皮外輕傷,並無大礙。不過劉元進著一席布衣,身中數箭,雖未斃命,卻傷得不輕。但眼下無暇處理傷勢,劉元進闖出穀來,一見逃生在望,他咬牙強忍痛楚,趕緊撥馬又往山外方向疾馳。


    然此刻王世充與宇文博、司馬德戡等一幹隋將正於穀口掠陣,見劉元進、魚蔓雲二人猝然自內殺出,不想他二人有膽正麵突圍,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王世充倉促間帶人圍過去,卻為時已晚,劉、魚二人借著山勢,縱馬狂奔,直入山間茂林之中,絕塵而去,正是:


    壅絕路眾叛親離,彈指頃分崩裂析。


    縱使霸王萬夫勇,一息嗟悔追難及。


    再說那日楊玄瑛別了宇文博,緩緩獨行,穿過深山,繞過了東天目主峰,至山南,好一番尋找,總算尋到昭明洞所在。這昭明洞乃是粱朝天監年間,昭明太子於天目山隱居讀書之所,本是天然山洞,又經人工修鑿而成,地處幽閉,洞周古鬆蔥蘢,流水清淙,青苔如毯,草香襲人,一片靜謐,亦是清雅洞天,琅嬛福地。楊玄瑛走到昭明洞口,忽見洞前兩株紅豆樹業已結出滿枝紅豆,碩果累累,豐實盈盈。此樹相傳為昭明太子親手所栽,其果寄寓相思,觸景感懷,想到若真是江南叛亂平定,便能與意中人同隱苧羅村,不問煩心世事,她亦是是滿懷憧憬。


    待楊玄瑛走入洞中,借著洞外射入光線打探了一圈。當年昭明太子隱居此處遺物曆經百年早已不在,僅餘的一張石桌,數個石凳業已布滿苔蘚。洞中尚分出兩個石室,其中一個置了一張石床,想是臥室,另一個石室較深,昏暗之下,也看不清裏麵情形。楊玄瑛迴洞口取了枯枝打起火把,再入這石室一照,隻見這個室內四壁上竟以行書刻滿數千小字。楊玄瑛滿心好奇,走近石壁,從頭細讀起來:“法會因由分: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這不正是後秦三藏法師鳩摩羅什所譯之《金剛般若波羅密經》。楊玄瑛也曾讀過這部《金剛經》,不過此處版本卻略有不同,整經前後被分三十二品,每一品都有副題作釋,較之鳩摩羅什譯本,更親和易懂。楊玄瑛對著石壁,潛心讀完全經,直至結語四句偈言:“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一瞬間想到這浮生若夢,榮華似幻,來的快的,去的也快,最終不過都是一場空,她不禁隱隱不安,擔心起即使迴了會稽山,也未必能如願以償。畢竟她還是個難離人世五穀,難斷欲界三毒的凡人,雖是數番讀了這篇金剛經,卻始終斷章取義,誤解了這部大乘佛教般若係經著,其意不在萬事皆空,而是“不住於相,如如不動”,夢幻泡影,朝露雷電,無論是虛是實,皆是糾結之人的心生法相,又何必太過執著,身處萬相,心不著相,如如不動,才能斷那心魔來擾。楊玄瑛始終參不透這點,自然也不能自性自度,這點當初於上陽宮中亦早已被闍那崛多看穿。


    讀罷這部刻在牆上的《金剛經》,楊玄瑛忽然注意到石室深處還有一個石門,不知通往何處,她好奇心又起,摸著石壁四周,用火光一一照去,隻見開門機關倒也在顯眼之處。楊玄瑛用機關打開石門,一股陰冷濕黴之氣迎麵撲來,不禁讓人一番哆嗦。這個石門之後乃是一間更大的石洞,不過她手中火把光線有限,一下也照不到盡頭,隻能隱約聽見洞內深處有叮咚暗泉流水之聲。


    楊玄瑛順著水聲,一麵小心翼翼往深處走去,一麵環顧四周,這才看清石室內敗木碎滿一地,萬冊書卷淩亂遍鋪,她才明白此處該是當年昭明太子藏書之所。隻是曆經近百年,洞內潮濕,書架盡皆朽爛,書冊也已黴腐,無法再讀了。此書室遠離塵囂,與世隔絕,想梁武帝蕭衍篡齊稱帝後立蕭統為太子,而蕭統卻不倦這富貴繁華,能獨處山野間靜心讀書修禪,不為世間浮榮所擾,讓人不得不服,楊玄瑛置身其中,緬懷前人,感慨之餘,也是自愧望塵莫及。


    書室內並無其他特殊之處,楊玄瑛既然探過究竟,也不在逗留。可她正欲轉身離去,無意間發現洞底水潭邊一動不動地伏著一名女子,她忙走上前頭一看,那人竟是王婉兒。原來東瀑溶洞內水下暗道通往這個石室,隻是暗道極長,又在水中,從未有人經此而過,故此無論修鑿昭明洞人與隱居在此的昭明太子,還是那一頭的義軍浮玉寨中開鑿密道之人,都不知這兩洞於暗流之下互為相通。當時王婉兒耗盡全力遊到此處,本已逃生在望,隻是這石室中黯淡無光,伸手難見五指,深陷黑暗中她不知此處乃是昭明太子藏書石室,以為還是一個天然死穴,這一泄氣,心力接不上來,頃刻渙散,才至悶絕於潭邊。楊玄瑛見王婉兒深陷昏迷,全身濕冷,她大吃一驚,慌忙上前一探,王婉兒尚有微微氣息如若遊絲,她這才略鬆了口氣,趕緊將王婉兒背出了石室,扶至隔壁石室塌上。楊玄瑛不懂醫術,見此情形束手無策,正著急之間,忽然想起當初在伊闋窟中獨孤彥雲給的禁宮秘藥還有存留,當時自己傷勢如此之重,此藥尚能起死迴生,她也不顧得許多,便取了一顆給王婉兒喂下。


    王婉兒服藥後,又昏睡了一個晝夜,此間也迷糊半醒過,楊玄瑛趁這機會又給她喂了些食水。直到第二日晚間,王婉兒方才徹底蘇醒過來,有氣無力地坐起身來,一眼見楊玄瑛正在麵前,滿是驚詫。王婉兒說話做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教人迷糊,琢磨難透,故此楊玄瑛見她轉醒過來,似乎已無大礙,也不願多說,隻是給她遞了一些食水,兩人在石室中各自沉默,各有所思,如此過了數個時辰,王婉兒終於屏不住先說道:“妹妹既然還在恨姐姐,又何必救姐姐脫身?”楊玄瑛冷冷說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小妹可難像姐姐這般下如此狠心。”王婉兒苦笑一聲說道:“江南叛亂不止,百姓又如何會有太平日子,而這兵禍戰事,也總得有一方人死絕,方可平息。”楊玄瑛聽罷,反問道:“隋帝無道,縷興土木傜役,視民如草芥,這叛亂兵禍,又怎會如此平息?”王婉兒說道:“當年聖上南巡江都之時,詔平陳後被流放邊疆的陳朝遺民還京,隨才敘用,大赦江淮以南刑徒,免去揚州租賦五年,江南百姓無不稱好。爹爹當年於兵部犯事遭貶,若非聖上這次下揚州,我父女至今還淪落乞討於街頭。”確實大業元年八月,通濟渠與邗溝一經開通,隋帝經運河南下巡遊江都,當時排場盛大空前,亙古未聞,海內皆知,四夷歎服。隋帝到了江南,赦囚免稅,安撫民心,尤其揚州轄地百姓,深是歡欣鼓舞,若非有後來兵役兩征遼東,誰都以為勝過開皇年間的盛世即將到來,誰又會想到如今大隋已處累卵之危。這些事楊玄瑛心中也是明白,況且劉元進拿下宣城後一番作為也是親眼目睹,她一時間竟也答不出話來。


    王婉兒見她不言,又繼續說道:“再說劉元進起義,若真無私心,不眷富貴榮華,又可是姐姐三言兩語便會妄想開國稱帝。如今天下各路反王,誰不是乘火打劫之輩,妹妹自中原而來,應是有目共睹。”劉元進稱帝之舉的確著人反感,楊玄瑛依舊無言以對,隻得搖頭歎息一聲。不過轉念想到自己既然已決心不再多管世事,大隋與義軍是盛是衰、是生是滅,又何需她再勞神操心,於是她便說道:“姐姐做事自有姐姐的道理,小妹也不願再過多問,可凡事總有因果,無論是非善惡,終有業報,姐姐好自為之吧。”說著她轉身走出石室而去。


    楊玄瑛獨自走出昭明洞,抬頭仰望夜空,忽見遠處青黑穹頂驟起一片通紅,彤雲凝聚,綺豔流霞,想必該是東天目山中大火赤焰渲耀而成,看來王世充已揮軍攻寨了。雖說此處戰事息罷,她便可迴會稽山中繼續過她清靜日子,不過殺伐一起,又不知有多少無辜之人受戮,想到此處,楊玄瑛心中五味雜陳,也說不出是喜是悲。而恰此際,王婉兒亦走出昭明洞來,同是看見了火光,她長舒了一口氣說道:“看來爹爹已在攻山,總算可以結束這一切了。”楊玄瑛仍注視著山中火光,淡淡說道:“但願如此吧。”王婉兒作了一揖說道:“多謝妹妹救命之恩。既然劉元進叛亂之事將了,姐姐也得迴爹爹身邊複命,妹妹自己保重吧。”說著她便尋著火光方向離去,隻留楊玄瑛獨自一人,孤佇昭明洞前。


    與此同時,王世充正在猛攻浮玉寨,鏖戰一夜,眼看就要破寨,劉元進、魚蔓雲二人竟冒死突圍出來,雖然劉元進身受重傷,可畢竟還真讓他給走脫了。二人一路疾馳,往山外奔去,途遇隋兵散軍堵截,也不接戰,直接轉過馬頭換了方向再跑。如此折來折去,不知覺間總算往南逃出了天目山,想到此地離會稽較近,距吳郡較遠,況且朱燮臨陣起異心,就算去了吳郡多半也是死路,二人隻得往會稽過去。


    王世充眼看大捷在望,一個不慎,走脫賊首,他自然不甘心,便要去追。擒殺劉元進乃是首功,王世充不願讓於別人,正好宇文博、司馬德戡見劉元進與魚蔓雲一同突圍,兩人心中各有牽掛顧忌,怕再生尷尬,都不願去追,王世充也樂得讓他二人繼續攻寨,約好事後匯合吳郡,他這就親自帶了百餘騎輕騎,於後緊追不舍。


    劉元進已是釜底遊魚,王世充怎會容他脫身,一路馬不停蹄,晝夜兼程,尋著劉元進、魚蔓雲兩騎足印過去。這一路追出天目山,往東南又到錢塘水畔,劉、魚二人蹤跡至此嘎然而止,王世充著人沿江岸探了一番,確信他二人已渡江去了會稽,這又尋到渡口,擄了些船夫艄公,繳了十餘艘大小船隻,便攜眾渡江南下。


    之前劉元進與魚蔓雲確實也自此過江,兩人渡過錢塘水後,知道王世充追兵在後,兩人既不敢逗留,也不敢入江畔城鎮去,隻得繞小路去往山陰。可劉元進身重數箭,一路無瑕處理箭傷,再加馬上疾馳顛簸,失血過多,饒是他一個大漢子,跑到臨浦會稽山前,終究難再堅持下去,他不禁停下馬來,直喘粗氣。魚蔓雲見狀,迴過身來,又見劉元進麵無血色,形如枯槁,捂著箭傷,一陣劇烈咳嗽,咳出兩灘血來,看他這樣子,怕難以再支撐下去。也是魚蔓雲經一場惡戰後又是長途奔命,人困馬乏,心力交瘁,想到如此逃亡下去,總有山窮水盡,就算不被王世充追上,自己也先疲累而亡,她心焦如焚。但正她犯愁之時,忽記起此前自宣城去投奔義軍,路過會稽山中楊玄瑛隱居的那個小村,那小村地處山中隱秘,不熟山路之人不易尋找,且距此也隻不足半日腳程,正可作藏身之處暫歇,於是她趕緊說道:“會稽山中有個村子,先去那裏躲起來歇歇,緩一口勁。”劉元進早已無力說話,隻是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二人這就折過馬首,遁入山中,直奔苧羅村。這正是:


    望浮沉一枕黃粱,緣起緣滅盡荒唐。


    碧落殘花飛亂絮,黃泉塗殫憐夭殤。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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