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業九年,大隋兩征遼東失利,帝國雄風不再,反至國無寧日,海內騷然,遍地燃起星星之火,潛蘊燎原巨勢,開始席卷中原,即使東都洛陽,亦未能幸免。時至仲夏,狼煙四起,烽鼓不息,整個華夏大陸,除了遠在關中的西京大興,似乎也隻剩淮左江都的滿城花樹,依舊安享著最後一刻太平。某夜,一聲驚雷震破寂靜,一顆流星劃開青穹,驟電懾目,掠過江都上空,駭醒了江都百姓的平安清夢之後,又徑自往南飛去,直至最終轟然一聲巨響,重重砸落於餘杭錢塘水入海口的北岸灘上,引燃火光赫然照天,遠近百裏皆可清晰見之。天生異象,妖星現世,乃是天下大亂,兵禍將起之兆,這流言一經傳走,江都城內士庶個個惶恐萬狀,此時遙想南北一統尚還不足三十年,當年一曲豔詞“玉樹後庭花”,猶在江南風月坊間輾轉撩人,經久不散。


    這妖星墜地後的第二日午間,一隊人馬沿著錢塘水奔來,尋到這顆隕星,為首一人走上前去,圍著隕星繞了一圈,細細端詳一番,忽的指著隕星背麵,興奮地喊著眾人前來觀看,原來這星隕背上,竟刻有四行小篆。隻見那人指著這幾行字,朗聲念道:“大道歸元,隨波勇進;必真天將,滅法為王。”這幾句話言辭晦澀,眾人紛紛議論,卻難解其意,為首那人也是一臉茫然,陷入苦思冥想。


    而此刻人群中又走出一個道士,至隕星之前,凝神盯著那幾行字,裝模作樣念叨一番,忽作恍然大悟,對為首那人高聲說道:“管大哥,此乃天意,你看這幾句話語,首尾八字連讀如何?”那姓管的一捋胡須,緩緩念道:“大,隨,必,滅,元,進,將,王......”一讀至此,他忽然仰天哈哈大笑起來,興奮說道:“大隋必滅,元進將王!看來劉大哥確實天命所歸,走,朱老弟,咱這就把它抗迴寨中找劉大哥去!”說著眾人興高采烈,就地取木打造一輛大車,合力將隕星撬上大車,一路大張旗鼓,鳴鑼開道,沿著錢塘水西進。途經餘杭,這路人招搖過市,引得遠近鄉民皆望風來觀,無不嘖嘖稱奇,即便餘杭縣令,見其眾聲勢浩蕩,也是震驚膽顫,不敢前來叨擾。


    眾人故意放慢腳步,走了兩天一夜,才穿過餘杭鬧市,迴到天目山東峰之中。這天目山座落於餘杭縣西北,峰林奇妍,層巒疊翠,古木蔥蘢,蔭穀幽邃,自古以來,不僅是道教福地洞天,亦是佛家韋馱天尊道場,而前梁昭明太子蕭統,曾隱居於此,習經修文,編撰“昭明文選”,更為天目二峰平添了幾分人文詩意。而這天目東瀑峽穀之中,還有個山寨,喚做“浮玉寨”,寨主便是這撥人口中所述的劉元進。


    說起劉元進,本是餘杭錢塘人士,自幼習得一身精湛刀法,於鄉裏行俠仗義,也算小有名氣。時值大業九年初,楊廣為二征遼東,重役吳會二郡民丁,劉元進一身武藝,又是壯青,自然也在征召之列。眾兵役齊聚於吳郡,正待北上臨行前夜,有一吳郡人士管崇忽然悲聲歎道:“去年首征遼東,以大隋之盛,尚且全軍覆沒,骨骸難歸,此番新敗,海內疲憊,可憐我等再去遼東,如何能有勝算,這一路必送死也!”眾兵役聽了,皆搖頭歎息,聲淚俱下,哀怨不已。劉元進瞧在眼裏,思前想後,著實不甘就此枉死遼東,於是他挺身站起,昂首說道:“這一路去也是死,不去也是死,不如斬殺都尉起義,占山為王,縱使他日還是一死,也可過上幾天逍遙日子,好過如此窩囊浪死!”管崇聽罷,也是揎拳攏袖,憤憤說道:“不錯,昔日漢祖攜刑徒遁於芒碭山中,斬蛇起義,終成帝業,我等起義,即便不能成就豐功偉業,也賽過去遼東為暴君枉送性命!”這兩番話說得眾人熱血沸騰,心潮澎湃,紛紛起身響應附和。決心已定,因劉元進於吳會小有名氣,眾人便尊他為首,連夜揭竿,斬除看守都尉,一路殺出吳郡,往南匿入天目山深山老林之中,借著東瀑峽穀地勢險峻,築起了這個“浮玉寨”,自立為王,並於穀中自耕自足,修養生息,倒也真過起了逍遙快活日子。此後吳郡、會稽雖幾度有兵來剿,但劉元進仗著天目山深穀天險,連挫官軍,揚威立萬,又引得江東諸多亂民紛紛來投,轉眼不足兩月,浮玉寨中也聚了數萬人馬,算是有了割據一方之底氣,兩郡太守見之無可奈何,隻能就此作罷。


    及至大業九年六月,楊廣二征遼東,禮部尚書楊玄感於黎陽起兵,進犯洛陽,此時又有一名饒州道士來投,此人名叫朱燮,雖曾是個落第秀才,卻也熟讀經史兵法。朱燮投入浮玉寨,與劉元進、管崇一番商議,三人不甘雌伏,決定抓緊機會,乘天下大亂之際舉兵起事,襲取三吳,再效仿孫吳,奪取江東六郡,依仗長江天塹,與江北大隋分庭抗禮,以待最終問鼎天下。隻是舉兵需要名正言順,楊玄感乃是貴族名門之後,拿著先帝遺詔,打起為先帝報仇之名號,自然可謂順天應命,可劉元進等人隻是一介草民,要撥亂反正還遠遠輪不到他來起頭。哪知天公作美,三人正自苦於無計可施之時,恰逢江都天象異變,妖星墜地,朱燮靈機一動,便暗中遣人往那隕星上刻了這幾句不倫不類的話,又夥同管崇,自導自演,布了這出驚動吳、會二郡之大戲。


    卻說朱燮、管崇等人將這枚隕星搬迴浮玉寨,將其擱於寨前演舞場內,劉元進攜寨中眾人盡來圍觀,朱燮乘勢掏出拂塵,裝腔作勢,步罡踏鬥,做了一番法事,又於眾人說道:“此乃大羅天玉清原始天尊特賜我等謁語真言,以助我等破本朝無量劫數!”眾人聽罷,驚訝錯愕,交頭接耳議論起來。管崇見狀,即揮手作勢,讓眾人平靜下來,而後他高聲說道:“當今隋帝楊廣暴虐無道,欲置我等於死地,這隕星此刻現世,當示我等一條明路,若我等尊劉大哥為王,必能滅他大隋!”劉元進慌忙擺手說道:“不可,萬萬不可!小弟何德何能,隻求眾兄弟安身立命,如何敢擔此重任!眾兄弟若真有意反隋,還當另立賢明為主!”朱燮聽罷,說道:“劉大哥此言差矣,此乃玉清原始天尊所示,就是仙界天道之意,正所謂天命不可違也,劉大哥豈可推卻!”管崇也上來附和說道:“不錯,大哥乃是上天授意之子,是為天子!大哥若執意推脫,有違天命,恐我等同遭天譴!”說著轉向眾人,揚聲問道:“諸位兄弟有何看法?”此時場上眾人被管、朱二人連番唬弄,早已對劉元進乃是天子一事深信不疑,況且眾人都是被楊廣逼迫,走投無路,才上山寨求覓生機,眾人皆心知肚明,做草寇並非長久之計,此刻尚能逍遙度日,皆因遼東及中原兵事牽製,楊廣無暇顧及此處,可隻要楊廣不倒,以大隋根基,若得喘過氣來,必定將其剿滅,於是眾人紛紛唿應,尊擁劉元進為王。劉元進瞧在眼裏,暗中得意,知道這戲也演得差不多了,目的已然達成,於是佯做百般無奈,將這事答應了下來,自稱天子,待襲取吳會,占據江東之時,便是稱王之刻!


    而劉元進正式抗起反隋大旗,浮玉寨一番準備就緒,殺出天目山,就近首攻餘杭縣。這一戰來得突然,餘杭縣令見義軍來勢洶湧,不敢抵抗,棄城而逃,劉元進兵不血刃便拿下了餘杭,聲威大振,又有遠近數萬流民來奔。義軍於餘杭休整一番,兵分兩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分襲吳郡、會稽,此刻隋軍主力正趕赴洛陽平叛,無暇顧及江南一隅,吳郡、會稽兩郡又被義軍切斷補給聯絡,隻得各自為戰。無奈江左南朝遺民居多,陳亡舊傷仍未淡去,原本對大隋就有抵觸情緒,加之楊廣繼位後又是屢屢橫征暴斂,斷人生路,因此吳會百姓相繼響應義軍,劉元進兩路人馬又是輕易拿下了兩郡,轉眼間義軍已北上殺至長江南岸,與江都城隔江相望。


    這江都城亦是楊廣親力一手打造。當年平陳後晉王楊廣出任揚州總管之時,久居於江都,甚是傾慕淮左風花雪月,於是他於登基後不僅拓了邢溝,還擴建重修江都離宮,如今此離宮之富麗堂皇,較之東都洛陽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劉元進一路勢如破竹,兵抵長江南浦延陵,遙見對岸樓殿林立,一派繁華,他知道江都城在楊廣眼中乃是與大興、洛陽並駕齊驅之第三陪都,城內糧草豐足,金銀成山,這便想著要是能渡江奪下江都,不僅名震四海,亦是滾滾財源,取之不竭。於是眾人合計,一改據長江天塹抗隋之初衷,駐軍於長江南岸,打造船隻,訓練水師,決定渡江攻打江都。


    還逢此刻征遼大軍主力已由宇文述率領趕往洛陽平叛之際,楊廣正於河北高陽督戰,起初他聞得江南劉元進起義,以為隻是幾搓暴民,不以為意,隻至這時聽聞江都告急,終至龍顏大怒。無奈眼下宇文述等一幹主力大將無法抽身,楊廣隻能命正處兗州的柱國將軍魚俱羅為帥,以左屯衛大將軍吐萬緒為副帥,統領青徐殘餘兵馬,南下剿寇。


    魚俱羅奉命南征,與劉元進在長江水上幾次交手,互有勝負,他知道這剿寇之事非朝夕可成,於是也在長江北岸築起水軍大寨,與劉元進隔江對峙起來。這個消息又傳到高陽,楊廣見魚俱羅討伐不勝,甚是著急,正擔憂江都離宮安危之時,恰逢洛陽捷報傳來,楊玄感於董杜原兵敗身死,這一下便有了轉機,於是連夜一紙詔書,馬不停蹄地催使奔往洛陽而去。


    然劉元進與魚俱羅隔江對峙之時,恰逢宇文述等人引兵西出函關追敵,不想中了李密計策。隋軍為人牽著鼻子走,被迫上董杜原,險遭圍殲,幸好關鍵時刻來護兒、樊子蓋、屈突通等人相繼趕到,總算扭轉危局。尤其屈突通那一彪鐵騎抵達,橫衝直撞,溷殺一氣,並與宇文述之部唿應,表裏奮擊,直將楚軍打得落花流水,潰不成軍。


    隋軍乘勝逐北,亂戰中屈突通見楊玄感兄妹二人往西逃去,一路窮追不舍,直至葮蘆戍上,遙見楊氏兄妹二人已落絕路,熟料他正上前擒人,忽見楊玄瑛一劍刺死楊玄感,便欲舉劍自刎。可屈突通想要將她生擒,眼疾手快,趕上前操起長矛將她手中長劍打落,又轉過長矛往她背上一拍,便輕易將她挑翻。此刻楊玄瑛經一晝夜鏖戰,舊傷複發,如何還有氣力,跌倒於地,隻覺渾身骨痛散架,四肢不聽使喚,既爬不起來,也無力再行自戕。想到將被生擒,免不了一番折辱,楊玄瑛悲從心來,但她也無可奈何,隻能束手待擒。


    隨行追擊隋兵見狀,立刻蜂擁圍上,可就此時,忽一道勁風掠起,一道黑影閃過,眾隋兵尚未看清,一名蒙麵黑衣人策馬撞上前來,揮起一杆熟銅長棍,手起棍落,幹淨利索,打散隋兵,分出道來,衝至楊玄瑛身旁,附身一拎,即將她提上馬背。


    變故突然,屈突通俄然一怔,隨即撥馬來攔,他挺起長矛,便戳那人胸膛。那黑衣人不慌不忙,隻將銅棍一攪,“吭當”一聲,銅棍粘住長矛,那人猝然發力將其一帶,便將長矛自屈突通手中抽脫。清脆一響,長矛墜地,屈突通好歹也是河北悍將,卻被來者輕而易舉打落手中兵器,他駭然色變,再定睛細看,那黑衣人雖是蒙麵,但觀其雙眸,忽覺那人目光有些眼熟,還教屈突通驚愕詫異。可也就在屈突通這一愣神之時,那人悶聲不響,拍馬即走,帶著著楊玄瑛麵西絕塵而去,隻眨眼功夫便不見蹤影。


    時至夜深,月黑風高,星鬥無光,那黑衣人帶著楊玄瑛往西跑了一陣子,不見有人追來,又折迴馬頭往東南而去,他胯下那匹黑馬腳力非凡,帶著兩人一路狂奔,未幾已奔迴崤山北陵避雨台上,也就是楊玄瑛前日設陣大戰宇文博之處。此刻惡戰方歇,避雨台前兩軍陣亡士卒屍身無人打理,依舊橫陳滿地,一股腐息彌漫,引得夜梟紛紛聚來,爭食屍肉,這番情景直看得人連連作嘔。


    那黑衣人一聲不吭,直至登上避雨台,方才勒馬而停,摟著楊玄瑛腰身,躍下馬來,又扶她坐於地上。此刻楊玄瑛尚有知覺,模糊之間乍見那黑衣人雙眼,她失聲唿道:“是你?!”確實那雙眼神,洛陽城內禦龍橋前,斷雲峪下避雨台上,雖僅僅隻是兩度照麵,卻早已令人銘記在心,終生難忘,這不是宇文博又是何人。


    宇文博點了點頭,扯去蒙麵黑布,但並未答話,轉身至一塊巨石板前,丟下銅棍,掀起石板,翻出一柄金杵與一個包裹。包裹沉重,看樣子是他那身金甲,原來他清晨闖出避雨台,既然答應不再參與董杜原之戰,亦不食言,再加上所帶殘兵確實業已不堪再戰,他便讓司馬德戡領著殘兵原路返迴,走崤函古道迴去洛陽。不過他還惦記楊玄瑛去向,耐不住心中牽掛,故此換了身夜行衣,蒙麵趕往董杜原去。待他找到原上交戰兩軍,已逢楊玄感大敗而逃,屈突通追其而去,他這又一路尾隨屈突通,及至葮蘆戍上,正見屈突通阻了楊玄瑛拔劍自刎,他適時出手相救,總算將人帶了迴來。此刻,宇文博將金杵與包裹往馬上一擱,轉而又抱起楊玄瑛一躍上馬,說道:“姑娘傷勢不輕,有話先迴洛陽再說。”楊玄瑛心灰意懶,無言以對,隻是緩緩閉上眼睛,任他擺布。


    兩人自周秦古道返迴,眼看接近洛陽城郊,宇文博卻不進城,轉奔西北禁苑上陽宮而去。上陽宮位於洛陽城外瀍水原南麓,乃是皇室貴族狩獵遊樂別院,院內除了獵場與一些假山樓台外,也並不稀奇,何況此刻楊廣不在,這上陽宮除了幾個看守外並無他人,故此楊玄感攻洛陽之時也並未將其納入戰略之內,這倒也免了上陽宮慘遭戰火洗劫。宇文博乃驍果統領之一,又是寵臣宇文述之子,一路進入宮內,自是無人阻攔,他穿過獵場,又繞過一個人工大湖,沿著湖後幾排樓宇間小巷而行,直抵西首偏僻處拐角一個小院之前。院內恰有一名年幼小僧正在掃地,見宇文博前來,他趕緊雙手合十施禮。宇文博下馬迴了個禮,說道:“勞煩這位小師父通報一聲,大興善寺弟子宇文博求見大師。”那小僧聽罷,轉身迴了屋內,片刻又出來說道:“師父請施主入內。”宇文博謝過小僧,抱起楊玄瑛,便走入屋內。


    這小屋處上陽宮禁苑深處,其內自然也是裝璜富麗,小僧帶著宇文博穿過前廳,走入後屋廂房,隻見屋內四周布滿書架,其上疊滿經書,當中一盞低案,一名老僧正在伏案閱經。那老僧見宇文博入屋,連忙站起身來,合十施禮並說道:“原來是宇文將軍前來,請恕老納失禮未曾遠迎。”宇文博小心將楊玄瑛扶落地上,垂首一拜,說道:“大師此言折煞弟子了。”那老僧一笑,轉頭看著楊玄瑛,可她經一夜顛簸,已然暈了過去。隻是借著燭火微光,還可見她麵容慘白,血色全無,於是那老僧說道:“這位女施主似乎有傷在身,宇文將軍今日可是為此前來?”宇文博又是躬身一拜,說道:“這姑娘受了重傷,弟子自幼知道大師修行之天竺阿育吠馱,相傳乃是是由大梵天所創,再經因陀羅而授予後世,有起死迴生之妙,故此特帶她前來拜訪,請大師出手相救。”


    原來這老僧來自天竺,法名闍那崛多,自北周末年來到中原遊曆修行,並於開皇年間,受文帝之邀留在了大興城大興善寺內翻譯經文。宇文博幼時曾在大興善寺度過,故此二人早就相識,再加上宇文博自幼聰慧,常喜歡聽闍那崛多講讀佛法,因此闍那崛多對他也甚是喜愛。就算是後來宇文博被宇文述認領迴府,也還常常跑去大興善寺找他,二人情誼堪比師徒。此後楊廣登基,重建東都洛陽,感念他長年譯經說法,功德無量,便把他請到東都,但今闍那崛多年事已高,不願再於眾前露臉說法,於是楊廣便於禁苑上陽宮中僻了清淨之地,供他逸享晚年。


    此刻,闍那崛多緩緩走上前去,細細一番查看,又為楊玄瑛搭過脈象,說道:“女施主乃是依外苦所致肺腑內傷,這外力勁猛勢沉,卻能不斷其經脈骨骼而直透內腑,如老衲所料不差,應是宇文將軍金杵所致吧。”宇文博又俯首一拜,說道:“十餘日前弟子不慎出手過重,將她打傷。大師法力高強,還請救她性命。”闍那崛多說道:“宇文將軍不必多禮。”說著轉身迴到案前,開了一帖藥方,又繼續說道:“女施主已服用過大內禁宮秘藥,性命應是無礙,煩請宇文將軍迴洛陽依這方子抓些藥來。”宇文博聽罷,略感心寬,謝過闍那崛多,持了藥方便又立刻往洛陽奔去。


    而於此同時,宇文述等人於董杜原上得勝,屈突通又收了楊玄感屍首,數日後一眾人迴到東都,皆洋洋自得,宇文述還迫不及待地催使急往高陽隋帝楊廣處報捷邀功。也是此次平亂成功,宇文述迴到洛陽心情大好,倒也沒有追究宇文博、司馬德戡斷雲峪中伏幾近全軍覆亡,樊子蓋、屈突通援兵趕來拖遝,險些誤事之罪,三軍將士於洛陽城內大擺慶功宴席,花天酒地快活起來。此後,高陽隋帝特使又帶迴了楊廣詔書,對宇文述等人大肆表彰獎賞,同時又複宇文化及、智及二人官職,授宇文化及右屯衛大將軍,宇文智及為少監,並令其統領驍果衛即日南下江都,協助魚俱羅、吐萬緒討伐吳會劉元進叛亂。至於其餘人等,亦有分派:令屈突通領本部人馬往河東待命;令來護兒水軍迴東萊待命;另還有密詔宣宇文述、樊子蓋率征遼大軍主力迴高陽商議要事。也是宇文述怕長子化及難堪重任,壞了大事,且又見聖旨中並未提及宇文博、司馬德戡二人,於是他便令二人做宇文化及副手,同往江都,至此各人皆有了各自去向。


    而上陽宮中,楊玄瑛經闍那崛多醫治照料,早已轉醒過來,但她身子仍然虛弱,再加董杜原一戰,使人心力憔悴,萬念俱灰,這些日來她隻是獨坐屋內窗前,若有所思。期間宇文博也曾來過幾次上陽宮,她也是閉門不見。如此過了數天,精神氣力又恢複一些,這日她獨自一人走出小院,漫無目的,沿著小徑,於後院閑逛。直至走到那個人工大湖邊上,望著那一汪如鏡碧水,時至夏末秋初,金風掠過枝頭,撩起亂紅片片飛墜,一地淩亂。楊玄瑛倚欄而坐,數月來諸多人事不禁又泛上心頭,千愁萬緒,心亂如麻,又不知此後一人何去何從,她不禁又暗暗流下淚來。


    正此時忽聽身後有人說道:“阿彌陀佛。秋日將至,春華夏茂皆已片片凋零,這鏡湖兩岸,轉眼將滿是枯枝敗葉,不見往日榮光,可惜可惜。”楊玄瑛迴過頭去,見是闍那崛多,便施禮說道:“世間草木,生生不息,明年來春暖風一襲,枯木自然又能逢生,鏡湖盛景亦會再現。”闍那崛多又歎道:“枯榮流轉,生死輪迴,本乃天道,即便昔日佛祖釋迦,於迦耶山南,尼連禪河畔苦行參禪六年,仍未能脫生老病死的輪迴之道。”楊玄瑛也讀過一些佛經,亦知佛祖涅盤之路,於是答道:“釋迦六年苦修未果,卻最終仍於畢缽羅樹下摒滅雜念,斬斷心魔,悟道成佛,入大涅盤,肉身雖寂,法身永存。”闍那崛多雙手合十,微微一笑,說道:“女施主博學多聞,老衲佩服。不過女施主可知何為心魔?”楊玄瑛說道:“欲界第六自在天魔王波旬及其魔女魔將,能誘人心入歧途、泯善惡,是為心魔。”闍那崛多說道:“相由心生。人心若是堅定,又怎會有心魔來擾?正如老衲也曾聽聞女施主一曲琵琶能惑得衛玄飲槍而亡,卻不能同樣蠱惑宇文將軍一般。”楊玄瑛聽罷,苦笑而道:“宇文將軍天生神力,又是天命所歸,一柄金杵就能扭轉乾坤;而兄長與小女子,無論怎般努力,卻終究還是敵不過天命絕情如此。”闍那崛多淡淡笑道:“正所謂盡人事,知天命,女施主此時人事尚未傾盡,又如何敢妄言已知天命?”


    雖知闍那崛多意在好言相勸,但楊玄瑛心煩思亂,苦悶不堪,胸中鬱結又豈是三言兩語就能解得開來。忽轉念又想到往後孤苦一人,無所依托,她心中茫然,便俯首拜道:“大師慈悲為懷,普度眾生,就請容小女子遁入空門,以解悲苦。”闍那崛多慌忙將她扶起,合什說道:“阿彌陀佛。女施主尚有塵緣未了,又怎能出家?女施主快快請起,莫教宇文將軍見笑了。”楊玄瑛一聽,順著闍那崛多聲音迴頭望去,隻見宇文博已不知何時遠遠立在了那裏。眼下仍不願再見宇文博,她當即站起身來說道:“宇文將軍恐有事與大師商議,小女子就此告辭。”說著便轉身離去。


    宇文博見楊玄瑛獨自走開,也未去追,徑直走到闍那崛多麵前,施禮問道:“楊姑娘傷勢似乎已無大礙?”闍那崛多還了一禮,答道:“女施主已無性命之憂,不過心病未除,恐今後烙下頑疾。”宇文博說道:“家父有令,明日即將前往江都,不知何時能歸,弟子擔心楊姑娘獨自一人再此遭遇不測,故欲帶她共往江南,還請大師相助,將她說服。”闍那崛多點頭說道:“宇文將軍遠行,將女施主獨留於此,確實多有不便,老衲今夜自會再去勸她。”宇文博又是一拜,說道:“如此謝過大師了,楊姑娘與弟子間存有芥蒂,弟子也不再叨擾了,明日清晨會親自前來接她。”說罷他又與闍那崛多閑聊幾句,至天色已晚,二人方才各自散去。


    是夜闍那崛多又勸楊玄瑛。畢竟此番反隋事敗,她已是朝廷欽犯,中原再無容身之處,也隻有先往江南隋帝鞭長莫及之處去了再做打算,楊玄瑛猶豫良久,最終還是應了下來。此後闍那崛多又拿出自己所譯“韋陀經”相贈,教她按經中天竺冥想之法煉氣,以修心養身,斷除金杵留下遺傷。楊玄瑛謝過闍那崛多,收拾行囊,又見流雲槊與紫鸞琴皆在,感念闍那崛多療傷之恩,便拂琴一曲贈別。隻是現下五味雜陳,愁緒萬千,但琵琶曲聲揚起,自出黎陽來諸事不斷湧現腦海,尤其洛陽城內,避雨台上與宇文博兩度交手,想來似恨非恨,似怨非怨,更是不可言宣。諸多心事,一落指尖,盡讓琴曲將其袒露無遺,教闍那崛多聽了,也隻能一聲歎息,這正是:


    十裏平湖染秋霜,亂紅飛墜撩斷腸。


    落英叢中驚迴夢,一曲琵琶訴癡狂。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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