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娘是讀過書的。


    秦關自然知道。


    從記事起,他就常從瘋子娘的嘴裏聽到一些文縐縐的詞語,什麽“不落窠臼”、“作作有芒”、“宵衣旰食”……


    更多的時候是詩句。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每次她嘴裏這麽念的時候,酒鬼爹就會拿東西狠狠朝她砸過去。


    “煩不煩?叨逼叨叨逼叨!再這麽叨叨老子打死你!沒用的廢物!老子真是瞎了眼倒了八輩子黴,弄了這麽個沒用的廢物迴來養著!供你吃供你喝的,你還叨逼叨,念書,念書,你他媽的念那麽多書,有個屁的用啊!”


    瘋子娘念過書,還念過不少書。


    但是,秦關從未在家裏見過任何一本書。


    從村裏人的各種嘲諷、老師的敘述,以及瘋子娘遠房親戚的轉述中,秦關能拚湊出瘋子娘的故事。


    她不是本市人,老家離這大約三四個小時車程,家在縣城,小時候家境不錯,條件也不錯,獨生女,長相好,成績好,又乖巧。


    聽說讀高中時,她就在當地的報刊上發表過文章——老師還曾翻出其中一篇給秦關看過,並誇讚秦關的文筆和天賦以後會勝過她。


    是的,秦關還曾經讀過瘋子娘的文字。


    但,他卻沒能見過如文字一般靈動的聰敏的她。


    高考結束,她因為偏科沒有考上理想的大學,父母希望她複讀一年再戰,她不願意,她想退而求其次選一個差不多的院校,早點掙脫辛苦的高中生活,在發生多次爭吵後,她表示服從了父母安排,答應複讀再戰。


    所有手續都辦好了,就在開學前夕,她突然失蹤了。


    家人報警,四處尋找都沒能找到。


    直到四年後,某個深秋的下午,她衣衫襤褸形容憔悴滿臉疲憊地出現在了家鄉的鎮上,大家才知道,當年那個暑假,她偷拿了點錢,坐車投奔了一千多公裏外的一名筆友。


    這個從報刊上發表豆腐塊而認識的筆友,通了兩年書信、書信裏和她相聊甚歡、知己知心的文采斐然的男筆友,一個自封的所謂的“詩人”,其實是個初中都沒畢業的遊民。


    直白地說,是個騙子。


    對方騙了她,在見麵的當天就強暴了她,然後轉手將她騙到了八百多公裏外的大山裏,賣給了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光棍。


    她被人囚禁,毒打,強暴,虐待,她生病,自殺,流過產……


    不止一次。


    但她的這些經曆都成了村裏三姑六婆嚼舌頭的話本。


    “哎呀秦關,你有沒有看過你媽身上的傷啊,聽說是早前那男的打的,聽說那男的好變態呢,給你媽打得好多的傷疤,你看過那些疤沒有啊?”


    “哎喲秦關可真辛苦,要是你媽第一個孩子不流掉,你就有哥哥姐姐啦,真要有個哥哥姐姐,你秦關也享福了……”


    秦關不喜歡聽這些話,不管對方打著什麽樣的幌子來說,他都十分排斥,每一次,他都當沒聽到,目不斜視地走過那密集的流言的網。


    他當然見過瘋子娘身上的傷。


    但他沒有太大感覺。


    那些傷疤是醜陋的,是恥辱的,就像她的那些經曆一樣——秦關從來都理解不了她的經曆,更無法共情。


    它們帶給他的,隻有無休止的嘲諷和羞恥。


    好好的日子,好好的前程,好好的家,她自己作掉的啊,怪誰?


    怪她自己!如果不是她當年那般作,今天他秦關就不用在這個鬼地方煎熬了不是嗎?


    當然,幼時的秦關,並不懂自己的身體裏,匯聚的是父母兩個人的dna。


    他憎惡酒鬼爹,更恨瘋子娘——神經病跑出去見什麽筆友,被騙四年才終於找到機會逃迴來,但,傷痕累累地迴到家時,一切都沒了。


    家已不在了。


    當年她失蹤後,父母四處尋找未果,雙雙倍受打擊,某個夜裏,生病的母親恍惚著忘了關煤氣,房子著火燒毀了,母親沒了,重傷的父親在醫院醒來後不聲不響地扯掉了點滴,絕望地從樓頂一躍而下。


    再迴來時,家沒了,人也全沒了。


    倒是有親戚,但是沒有人願意把這個精神有些失常的她領迴家。


    她便漸漸瘋了。


    在救助站待了一段時間,吃藥她就好一點,不吃藥就亂跑,她偷跑了出去,一路向西,茫然前行,遇到過好人,給她食物給她衣服,也遇到過壞人,那些男的侵犯她,於是她又懷孕,然後被人發現,另外的救助站拉她去流產,待一段時間,她又跑出去……


    再後來,酒鬼爹碰到了她——當年的酒鬼爹一貧如洗,脾氣暴躁,沒有任何一個女人願意嫁他。


    他自然也沒有放過她。


    他侵犯了一次,兩次,三次,為了哄住她,給她饅頭吃,還把隨手摘的一朵小黃花送給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朵小黃花,她仿佛受了某種指引一般,跟著他,誰哄也哄不走,一直跟來到了他家。


    沒多久她又懷孕了。


    他看著這個瘋瘋癲癲但是眉目清秀的女人,猶豫了片刻,終於點了頭,把她領迴家,就這麽過上了夫妻日子。


    秦關不能去上學,他覺得自己跌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坑。


    痛苦,害怕,彷徨,小小的他每一天愁眉不展。


    但酒鬼爹態度堅決,瘋子娘什麽都不懂,隻知道湊過去,用她髒兮兮的手摸他的頭,夾雜不清地呢喃,“寶寶好……寶寶乖……”


    秦關煩透了。


    不上學,就意味著他要終日伺候這兩個人,他的一生都將被困在這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好在,老師沒有放棄他——老師跑來了好幾趟,在屢次吃釘子後,他有了一個兩全的法子。


    “你家這個狀況得需要一點外力,我已經幫你聯係到了一個好心人,隻要對方願意伸出援助之手,你還有希望迴到學校。”


    秦關垂死的心頭燃起了希望。


    他日日站在門前翹首盼著那段上山的小路,期待看到那個善心人。


    那天,他喂了雞,正像平時一樣看著那條路,扭過頭,卻見到他的瘋子娘站在門口。


    她一向瘋癲的雙眼有些異樣。


    她的手裏,正握著秦關一件短上衣——秦關正是穿著這件上衣,砍死那隻老狗的。


    上衣上沾了血,秦關一直沒能洗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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