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褐色的血漬。


    秦關再熟悉不過的血漬。


    那片血漬的樣子很有趣,形狀很像一隻斷了一條腿的狗。


    當初這片血漬在門框上第一次出現時,秦關就仿佛看到了那條“狗”——小時候有段時間總跟在他身後的狗。


    他其實也不清楚那條狗究竟是從哪裏鑽出來的,那是一條野狗,髒,醜,灰黑色的毛稀稀拉拉,毛上打著肮髒的結,仔細看狗身上還生了某種癩瘡,有著一塊一塊難看的斑禿,腹部一處更是露出了黃紅色的皮膚,偶爾還能看到那兒在流膿。


    它被人打斷了一條腿,應該是很久之前就斷了,那隻斷腿看起來比其他腿短一截,就吊在前胸,走路時身體一下一下痙攣似的抽動,姿勢怪異可笑。


    一條肮髒醜陋讓人惡心的野狗。


    那條狗總一瘸一拐地跟在秦關的身後。


    它跟著秦關的原因很簡單——秦關的瘋子娘什麽也不懂,就連自己的親兒子都不認識,卻總是對貓貓狗狗主動親近,好幾次,她傻乎乎地把自己的飯送給那條肮髒的野狗吃。


    秦關氣惱,厭煩,憎恨——那條狗讓他收到了更多的嘲笑。


    “秦關,你跟那狗還真有緣分呢,你看它走路的樣子,跟你媽還真像!”


    “秦關,你踢那狗幹嘛?踢不走的,它喜歡你,狗最會看人了,它都找跟它同類的人!”


    “瘋子娘,傻子爹,瘸子狗,秦關,你集齊三大金剛了喂!”


    “咦,這是什麽?”


    大約覺察到了秦關的異樣,一個警員銳利的眼睛盯著秦關,蹲下身仔細瞧:“秦關,秦關,這是什麽?是血?人血?”


    秦關咕咚一聲,艱難地咽口唾沫。


    是啊,他失態了,這種時候,他怎麽能失態?怎麽能傻傻地站在這裏?怎麽能這樣任由思緒亂飄?


    可是,大腦就是不受控製又不合時宜地想到了那條狗——那條醜陋的難看的難聞的總是吊著一條短腿總是流著哈喇子和膿液,跟在他身後給他帶來無盡羞辱的狗。


    他在無人的地方吼它罵它,朝它的肚腹朝它的腦袋狠狠踢,用盡力氣踢:“滾啦,蠢東西,你跟著我幹什麽?信不信我弄死你!”


    可是,踢不走。


    不論他踢得多重,下一次,那條狗還是會到他家附近轉悠,瘋子娘還是會把自己的飯送它,那蠢狗吃了一次,隻要一次,便又影子一般跟到了他秦關身後,跟著他上山,下山,去學校,去割草……


    秦關真的忍無可忍。


    那天,他在地裏埋頭割草,那狗臥在一邊的田埂上,路過的人放肆的嘲笑它聽不懂,卻愈發歡快起來,它昂著頭,搖著尾巴,朝秦關親熱地吠。


    “秦關,這狗還真喜歡你!你帶迴家好好養著啊,你媽沒給你養個兄弟,剛好它跟你做個伴兒啊!”那個一口黃牙的男人覺得自己特幽默地哈哈大笑。


    秦關咬牙,低著頭,悶聲揮舞著手裏的鐮刀,割得飛快又野蠻,割得一頭一身的汗。


    不知道多久,他喘著粗氣站起身,周圍早已安靜,田野間隻有他小小的身體,和那條狗——它已經臥在田埂上,安詳地眯著眼睡著了。


    它的睡姿都醜陋愚蠢可笑。


    秦關握著手中的鐮刀,一步,一步,緩緩地沉穩地向那條狗走去——


    “這是誰的血?問你呢秦關!”


    警員的聲音將秦關拉迴了現實。


    秦關睜大眼睛,幹涸的嗓子眼想要從周遭獲取氧氣,但空氣似乎凝滯。


    他想提步離開,跨過這塊血漬,但是,別說腳不受控製,絲毫不能動彈地粘在原地,就連大腦,也完全失控——否則,他怎麽會在這個關頭突然想起那條該死的醜狗?


    理智告訴他,快點恢複鎮定,快點迴答警察,快點糊弄過去!


    做正經事,尋找那個小智,對付那個賤人才是當前最要緊的!


    但是,一向在法庭上雄辯的嘴,一向靈活的舌頭,此刻卻像被冰凍結了一般,笨拙,麻木,竟不知該如何活動。


    他定定地望著那塊已經袒露無疑的血漬,那片看起來像一條喪家之犬的血跡……


    他的眼睛根本無法挪開。


    怎麽會這麽巧?


    都已經幾年了,他藏得那麽好,那麽好,從來沒有人發現,怎麽會,在今天,在身邊有警察的時候,他的腳,如此準確地踢開了這塊牆?


    這塊血漬秦關當然認識。


    這塊牆,還是秦關親手刷的。


    用的那桶油漆,也是秦關親自去店裏挑選的,他還記得那個風韻猶存的老板娘說:“哎喲秦大律師,這就是我店裏最好的油漆,你這樣的身份地位,必須配最好的啊,差一點的我都不會拿給你看!”


    很長一段時間裏,秦關覺得自己的運氣真的很不錯——每次他需要什麽,什麽都有。


    他需要刷牆的時候,家裏正好留有這幾桶油漆——那原本是他買來準備給這老房子重新刷個白的。


    嶽母曾提過一次,說家裏的牆壁有些斑駁了,不夠亮堂。


    秦關一聽當即去買了幾桶最好的油漆。


    但是,還沒開始準備刷,就發現徐如意懷孕了,所以,刷白的計劃就無限期擱淺了。


    再接著,嶽母生病,牆就更不能刷了。


    嶽母出院迴家後,曾提出把那些油漆送人算了——女兒懷孕,以後添了外孫或者外孫女,幾年之內,都不會再刷房子的。


    當然,這些話,秦關都是從徐如意嘴裏聽到的。


    那個時候,他和嶽母的關係疏遠而客氣——嶽母始終對施傑一案耿耿於懷。


    而他,則在醫院親耳聽到,嶽母想要立個遺囑——嶽母要把他們的所有財產公證,甚至,他和徐如意所住的觀瀾庭的那套,嶽母也動了心思。


    她親口說的,“那房子是我和你爸買的,是我們拿的錢,如意,那是我們家的財產,我絕不能讓外人拿走。”


    她不信任他,她防著他,她在預謀奪取他的擁有。


    這樣的嶽母,秦關打心底裏已經沒有了感情。


    不過,秦關表麵上仍假裝不知道,不動聲色,是他最擅長的事,沒有人發現他其實已經知情,更沒有人發現他暗地裏在做準備——他一麵和徐如意更加親密,對嶽父母更孝順,一麵把家裏的房產證拿去做了抵押,而且,他自己的小金庫,也換了賬號和密碼。


    他在悄聲應對,他也有完勝的把握——因為徐如意的心,全在他身上。


    何況,徐如意孕肚漸大了。


    隻是,他沒想到,他秦關也有點背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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