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曾經見過許許多多,不同品類的病人。


    有的腦袋上長了個大瘤子,垂在額頭上像個角,把眼睛都給擋住一半。


    有的身上生滿了毒瘡,趴在泥渠裏,遠遠看過去還以為是一隻艾葉豹。


    還有的麵紫若炭,有的斷手斷腳,有的血中生蛭,形形色色,不一而同。


    像趙老爺這樣一動不動地躺在帳中不省人事的,其實可以算是相當常見的了。


    但與之前相比不同的是,素素如今不必再察色觀麵,把脈號診,開藥書方,更不必金針刺穴,火灸療疾。


    她隻需要穿著紅色喜衣,靜靜地待在房中即可。


    就像記憶裏,三年前的那個夜晚一般。


    三年前,她也是這樣,穿著大紅色的嫁衣,安靜地坐在床幃間,等著丈夫前來掀開繡著雙色鴛鴦的紅蓋頭。


    當時的心情,素素有些記不清了,大抵應該是歡喜的。畢竟她當時要嫁的,是與自己相識相知,感情篤深的俊俏夫郎。


    雖然對方沒有什麽顯赫的身世,但卻性格溫善,對她也關懷備至,體貼周全。


    那時的她想,如果能嫁給這樣的一個人,也算不枉父母和弟弟臨終時的囑托了。


    可是,新婚之夜,喝過交杯酒後,丈夫對她說,有事要去辦,讓她先休息,自己去去就迴。


    她親眼看著他走出了那扇門,卻沒有看到他迴來。


    而第二日,她就突發惡疾,雙腿虛弱無力,再也無法行走。


    她就這樣被留在了那間臥房裏,再也沒有見過她的丈夫,和屋外的天。


    ——直到她死。


    素素伸手摸了摸胸口,眼神幽深如井。


    匕首刺進心髒裏的感覺,仿佛還殘留在她的身體裏。


    被刺了七刀的人,本是不該活的。


    但是她卻依然活著。


    ——在另外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的身體裏。


    門外突然響起的嘈雜腳步聲,打斷了素素的思緒。她好奇地豎起耳朵,朝著屋外聽去。


    屋外傳來婆子和丫鬟們亂亂的聲音:


    “周大夫來了!”


    “周大夫,老爺在這個房間呢!”


    “周大夫,我兒子的手……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那大夫的腳步便是一頓,續而響起一聲男子的長歎。


    “你家小兒的手不日前被重棒擊打,臂骨已經完全斷裂,送醫的時間又太晚,能保住命,已算是老天保佑。其餘的就別想了,抬迴家去好生養著罷。”


    “可是我聽說有那斷肢續骨之法……”婆子還不想放棄。


    “斷肢續骨?”周大夫嗤笑道,“那不過是遊方郎中騙人的把戲。除了天地神靈,誰能把斷了的身體接迴去?”


    一名小廝聞言,忍不住插嘴道:“我倒是聽說,有個白神醫,祖傳斷肢續骨之法,哪怕是徹底折斷的手臂腿腳,也有本事接起來!”


    “你是說‘鬼醫’白家?”周大夫摸了摸胡子,“這白家確實有點門道,不過嘛,斷肢續骨之事,隻怕是謠傳而已。”


    “我在二十年前,在山南野地間采藥時,曾見過那個什麽白神醫一次。”


    “當時我不巧在山裏迷了路,恰好遇到姓白的的女兒被五步毒蛇噬咬,命在旦夕,就用金針刺穴封脈,幫她阻住毒氣,又就地取材,以周邊毒草以毒攻毒,解了那五步蛇的劇毒。”


    “那什麽白神醫迴來後,對我頗為感激,與我多方探討醫術,還打算與我結拜,並把女兒嫁給我。”


    “哎呀,周大夫要是做了白神醫的女婿,那豈不是就能學到白家的斷肢續骨之法了?”小廝羨慕叫道。


    周大夫聞言嗬斥道:“荒唐!那白家女兒當時才不過四五歲,我怎可娶一個小兒為妻?況且我周家自有醫書可學,又何必去學他人的雜燴?”


    “那所謂的白神醫自家女兒手臂被惡虎咬斷,都是央求我幫忙接好,又何來的斷肢續骨之法?汝等勿要聽信謠言,以訛傳訛!”


    周大夫一邊嗬斥著這幫婆子小廝,一邊伸手悄悄摸了摸手臂上的殘疤,眼神微微閃爍了下,大踏步走進房間。


    素素在房內眉眼彎彎地聽了一通八卦,抬眼見房內走入一名身穿花色綢衫的中年男子,忙起身施禮。


    這男子年約四十多歲,身材瘦削,生了張長臉,麵容紫脹,下巴略歪,偏還留了一把長須,看起來倒有點像個長毛的茄子。


    他一臉的嚴肅古板,對素素看也不看,提著藥箱直奔趙老爺床前,先是扒開眼皮看了看瞳孔,而後把脈沉思,接著便取出一盒金針,在燭上燎了,開始為趙老爺施針了。


    外麵仆役腳步聲亂,卻是幾名夫人聞訊趕來了,正焦急地等在房門外麵。


    衝喜的規矩,房裏是不能有其他人的。大夫看病可算做例外,但是其他人卻是萬萬不得入,所以夫人和子女們都隻能在外麵等著,卻是不敢進門來看。


    這周大夫才施了兩針,就感覺身邊一個黑影靠近,餘光一瞧,卻是那衝喜的新婦人不知何時走到了床側,正微探著頭,在瞧他藥箱裏的物品。


    周大夫眉心不由自主地皺了皺,覺得這女子有點兒不規矩。


    但是想到這樁婚事,少妻嫁老夫,又是病重衝喜,周大夫又覺得,這新婦人擔心丈夫,倒也是正常之理。


    既然那女子並未哭叫打擾,隻是安靜地待在一旁,周大夫就也不理會,開始自行施針。


    因著病人久病體虛的緣故,周大夫也不敢下針太深,以柔針為主,分別取了水溝、百會、神闕、關元等穴位來做溫補。


    行醫多年,周大夫的技術也算是嫻熟,下針時動作如行雲流水一般自然。


    哪怕是風府穴這種有“鬼穴”之稱,普通大夫不太敢下手的危險穴位,周大夫也絲毫不懼,手上連一點猶豫都沒有,徑直下針。


    金針才一刺入,趙老爺的手便微微顫動,有了反應。


    旁邊的女子神情微動,看起來有些小驚訝的樣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了周大夫。


    是被自己高超的針灸技術吸引了嗎?


    周大夫動作更灑逸了幾分,神色間頗有些自得。


    不是自誇,他周安誌雖然算不上什麽大家名師,但是在這春梨鎮上,也算是數一數二的頂頭醫師了。


    趙家請了那麽多人給自家老爺看病,最後還不是隻留下了一個他,來給趙老爺溫針養身?


    而且論起相貌,他雖說不能算貌若潘安,但總也稱得上一句高大威武,儀表堂堂。比起那老朽的趙有德,豈不是要好上百倍千倍?


    這衝喜的新婦人,該不會是看上自己了吧?


    【小劇場·周氏秘聞】(仿白話)


    周安誌,春梨鎮人也。


    少時不更事,讀書不盡,學醫不成,到處沾花借柳,為父所笞,夜逃入山。


    於山中遇虎,咬斷手臂後逃之,又墜蛇口。


    後有山人白公攜女采藥至,救之。


    白女年五餘,以金針刺穴阻毒,白公采草著泥敷之,解毒也,又驅虎取臂,以秘技為周接之。


    周大震,捉白公之踞,泣求之,欲為婿,白公十動然拒,攜女飄然而去。


    周歸家,大病一場,恨之,後見人均言白公之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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