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延年明白了。


    於單這是想打聽右賢王的事。


    更準確的說,他是想聽一個被右賢王庭大巫師看中的傳人說說右賢王的事。


    這一刻,趙延年不僅不再為殺死大巫師懊惱,更想撕了仆朋那張嘴。


    這一切,都是從仆朋那張臭嘴開始。


    按捺著殺心,趙延年強作笑容,指了指於單腰間插的竹簡。“左賢王不恥下問,延年豈敢藏私。恕我冒昧,敢問左賢王讀的是什麽書?”


    左賢王眉梢輕揚,取出腰間的竹簡遞了過去。


    趙延年接過,就著火光,盯著竹簡看了半天,神情有些尷尬。


    這些字吧,他勉強能猜出幾個。


    他知道這些都是漢字,就是認不出是哪個漢字,隻能猜。


    意思,一點也不懂。


    “這是《公羊傳》,董生親傳講義。”那個漢人看出了趙延年的窘迫,略帶幾分得意的說道。


    “董仲舒?”趙延年有些詫異,沒想到能在這裏遇到董仲舒的弟子。


    那個漢人頓時變了臉色。“放肆,董生的名諱,也是你能隨便提及的?”


    趙延年不以為然的笑了笑,將竹簡遞還左賢王於單。“敢問足下大名,可是董生親傳弟子?”


    “在下段叔,是董生再……再傳弟子。”


    “原來是段生。”趙延年一點誠意也沒有的拱拱手。“敢問段生,依董生所傳經義,左賢王有疑,是當問人,還是當問鬼神?”


    段叔冷笑一聲。“足下不是人嗎?”


    趙延年笑了,沒有再說,轉頭看向左賢王於單。“不瞞左賢王,在下雖在草原幾年,但潛心向道,不與閑人往來,見聞著實有限。左賢王若問瑣碎細事,在下恐怕無以相告。左賢王若問大道,在下倒是可以說上幾句。”


    左賢王於單還沒說話,段叔就忍不住說道:“足下連字都不認識,向什麽道?”


    趙延年麵不改色。“天人合一之道。”


    段叔嘴角抽搐,瞅了左賢王於單一眼,欲言又止。


    於單卻是大喜,連忙拱手。“正要請教。”


    趙延年環顧左右,笑而不語。


    於單一愣,隨即說道:“這幾位都是於單心腹,不礙事。”


    趙延年淡淡地說道:“老子雲:下士聞道,大笑之。在下得左賢王禮遇,願將寸心所得坦誠相告,可不想被俗人當作談資笑料。”


    於單眉梢再挑,轉頭看向段叔,帶著幾分歉意。


    段叔不屑地起身,甩甩袖子,自顧自地走了。


    其他人見狀,也紛紛起身告辭,站到十餘步開外。


    於單再次拱手,改了坐姿,像漢人一樣跪坐在趙延年麵前。“請指教。”


    趙延年沉默了片刻,讓自己看起來很莊重。“左賢王想知道的,應該是右賢王能不能奪迴河南地吧?”


    於單眼神微閃,盯著趙延年看了兩眼,遲疑了片刻,點了點頭。


    “我可以給你一個明確的答案,不能。”


    於單下意識地鬆了一口氣。


    “你不要高興太早。”沒等於單高興太久,趙延年又給於單當頭一棒。“右賢王奪不迴河南地,不代表他對左賢王沒有威脅。相反,正因為他無法奪迴河南地,更有可能委過左賢王,甚至……”


    趙延年拖長了聲音,沒有說下去。


    於單屏住了唿吸,等了片刻,忍不住身體前傾,問道:“甚至……如何?”


    “甚至質疑左賢王,爭奪天命。”


    於單眼神微縮,坐了迴去,半晌沒有說話。


    趙延年也沒有說話。


    他強忍著惡心,不惜被段叔笑話,也要扮一迴神棍,就是想借機挑撥匈奴人的關係。


    其實這些觀點並不需要借巫師的名義,正常人也能看得出來。


    甚至左賢王於單本人也能想到。


    但匈奴人更敬畏天地鬼神,以一個準巫師的身份說出來,更有份量,更有說服力。


    於單沉吟良久,再次拱手發問。“敢問……趙君,我當如何化解?”


    “先發製人,後發製於人。”


    “請趙君詳言。”


    “左賢王可知右賢王庭的大巫師離奇失蹤?”


    於單吃了一驚。“大巫師離奇失蹤?”


    趙延年點點頭,伸手一指。“不瞞左賢王,大巫師親從王庭來,曾見過我一麵,然後就去了浚稽山深處,杳無音訊。因蹀林大會臨近,右大將親自趕來尋找,也一無所獲,不得不重選大巫師。”


    “那……大巫師可曾說些什麽?”


    趙延年笑了。“左賢王,大巫師感通天地,為天代言。他不告而別,離開右賢王庭,還用說什麽嗎?”


    於單眼神閃爍,若有所思。


    過了好一會兒,他拱手致謝。“多謝趙君,感激不盡。”


    “誠如左賢王所言,你我相遇,便是有緣,不必言謝。”趙延年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夜深了,能否請左賢王歸還我的婢女、牛馬?”


    “當然,當然。”於單迴過神來,連聲說道:“趙君所有之物,豈敢冒犯。我已經安頓好了,正在營外休息,隨時可以歸還趙君。”


    他起身走到趙延年麵前,說道:“夜色已深,趙君不如就在我營中休息,明日再起程如何?”


    沒等趙延年說話,他又說道:“有一個消息,趙君可能還不知道。張騫就在單於庭,看守嚴密。趙君就算趕去,沒人幫忙,恐怕也見不到他。”


    趙延年看了一眼於單,明白了於單的話外音,心中歡喜。


    隻要能幫於單解決右賢王,於單可以幫他見到張騫。


    這可真是剛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


    既能挑動匈奴內亂,又能救出張騫,一舉兩得,傻子才不幹。


    “這……左賢王的大恩,延年何以相報?”


    於單大喜,拱手施禮。“能得趙君教誨,便是於單幸運,豈敢求報。”


    說著,安排人去叫孫賈,又讓人引阿虎來見。


    段叔等人重新圍了過來。


    段叔瞥了趙延年一眼,毫不掩飾眼中的鄙視。“看來足下真有通鬼神之能,隻言片語之間,就能讓左賢王待以上賓之禮。”


    趙延年笑而不語。


    現在不是和這迂夫子賭氣的時候。他要爭風吃醋,就讓他爭吧,自己又不會少一根毛。


    ——


    於單安排了兩個帳篷,一個給趙延年,一個給孫賈、阿虎。


    趙延年的帳篷很寬敞,裝飾也很精美,僅次於於單本人,離於單也不遠,幾乎抬腿就到。


    這下子,不僅段叔眼紅,其他匈奴人看向於單的眼神也有些怪異起來。


    其中就包括於單的相國桀龍。


    桀龍五十多歲,個子不高,卻非常壯實,邁著一雙羅圈腿,走路像似螃蟹橫行。


    “聽我的部下杜支說,足下身手了得。”桀龍用一把鑲金嵌玉的短刀割著羊肉,吃得滿嘴是油。


    趙延年點點頭。“還行。”


    桀龍一愣,隨即笑了。“你和一般的漢人不同,倒是爽快得很。”


    趙延年也笑了。“除了段生和他的同伴之外,你可能沒見過多少漢人吧?如果見過,你就不會這麽說了。漢人其實和匈奴人一樣,百人百性,有的爽快,有的迂腐,不可一概而論。”


    桀龍哈哈大笑,連連點頭,用刀切下一塊肥嫩的羊肉,連刀一起伸了過來。“我喜歡你,請你吃肉。”


    “相國……”於單見狀,沉下臉,喝了一聲。


    桀龍卻不以為然,皮笑肉不笑地看著趙延年,持刀的手穩如泰山。


    其他幾個匈奴人也看了過來,一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輕鬆快意。


    段叔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趙延年,嘴角忍不住上揚。


    於單眉頭緊鎖,挺身欲起。


    趙延年伸手輕按,示意於單稍安勿躁。他左手一揮,指尖拂過桀龍的手腕,順手奪過桀龍的短刀,將肉送進嘴裏,嚼了起來。


    這一手快如閃電,不僅桀龍沒反應過來,其他人也沒反應過來。


    隻知道眼睛一眨,桀龍手中的刀就到了趙延年手中,完全不像是硬奪。


    說是桀龍主動給的,更符合情理。


    “好肉。”他打量著短刀,又讚了一聲:“好刀。多謝相國相贈,在下卻之不恭了。”


    桀龍麵色變幻,盯著趙延年看了片刻,緩緩收迴手,悄悄的撫摸著麻木的手腕,強笑道:“趙君身手不俗,這把刀能為趙君所用,也是它的福氣。”


    “相國客氣了。”趙延年耍了個刀花,伸出手。“刀鞘不可分離。既蒙相國贈刀,不如將刀鞘也一並送我吧。”


    桀龍的臉抽搐了幾下,咬著牙,從懷裏掏出刀鞘,扔了過來。


    趙延年眼前一亮,伸手接住,忍不住哈哈一笑。


    這把短刀已經很漂亮、很珍貴了,沒想到刀鞘更漂亮,更珍貴,整個刀鞘都是黃金打造,還鑲著兩塊羊脂白玉,花紋繁複,做工精細。


    這把賺大了。


    難怪桀龍像是割了肉似的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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