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兄弟二人長得一樣,性子卻不同,聞炤人老了,玩心也大。


    她今天逗逗這個,明天逗逗那個,惹得這個常常臉紅,那個時不時掉淚。


    過了段很愉悅的日子。


    ‘愉悅’二字,原是與聞炤永遠搭不上邊的——


    她的笑容從來都是因為有利可圖,沒有一次是真心。


    這麽些年下來,聞炤後宮裏的男子,也有幾十個了。


    她一個不碰,做足了深愛太女生父的姿態,他們乖乖待著,聞炤就養著,若露出想要走的意思,聞炤也送人走。


    至於愛折騰的,後宮中最不缺的就是讓人閉嘴的法子。


    聞炤見過的男子不多,可也不少,臨老了,沒想到會出現兩個小怪物。


    小怪物是聞炤對那對兄弟的暗稱——因為他們蠢的出奇,像沒有腦子一樣,永遠聽不懂她的言外之意。


    兄弟兩個進宮的第二個月,膽子大了很多,開始約著一起往禦書房跑。


    他們喜歡燉湯,燉了就要獻給聞炤嚐嚐。


    聞炤每次都是擱在一邊,嘴上說會喝,可等人一走,都是讓宮人倒了。


    她沒有故意遮掩,兄弟兩個沒多久就發現了她一口都沒喝過。


    聞炤耳朵安靜了兩天,他們又跑來了——帶著新燉的湯。


    天下仰慕聞炤的男子多的是,想與她親近,討好她的,很多都越挫越勇。


    但她做事一向冷,不給一絲希望,這麽多年下來,也沒一個堅持到底的。


    身為老人,聞炤精力不太好。


    她逗那對兄弟,逗了些日子,新鮮感下去了,覺得乏了,便連最基本的偽善的笑臉,都懶得裝了。


    兄弟二人再來送湯,聞炤當著他們的麵,將湯盅扔給宮人,讓宮人拿去喂禦獸院的狗。


    那是第一次,聞炤看到哥哥也紅了眼睛。


    可關她什麽事呢?


    聞炤嗬斥二人來禦書房,諷刺二人出身名門,卻隻懂得燉湯討女子歡心,俗不可耐,冷冰冰地罰了他們十大板。


    之後聞炤的耳朵清淨了一個月。


    是一月底,她病了,一天要睡七八個時辰,清醒的時間也下不來床。


    兄弟兩個不知從哪兒知道消息,跪在殿外求了一個時辰。


    聞炤讓宮侍把人帶進來,指揮他們給自己敲腿捏背。


    便是手累了,也不準停下。


    她每天想一出是一出,換著法子折騰二人,常將兩人都欺負得眼眶發紅。


    二月中,太醫告訴聞炤,她活不過春日。


    第二天聞炤讓人把兄弟兩個叫來,又叫人拿來一堆畫冊,讓他們好好選一選,她要給他們賜婚。


    弟弟還懵著,哥哥先哭了出來,說他生是陛下的人,死了也是陛下的鬼,絕不可能再許第二個女子。


    弟弟反應過來,眼淚奪眶而出,跪在聞炤的榻邊磕頭,求她留下他。


    那天的禦書房裏,聞炤始終沉默著,所有人都聽到了兩兄弟的哭求聲。


    夜裏太女來問,要如何處置二人,聞炤想著他們的淚眼,讓太女別管。


    聞炤一日日病下去,兩兄弟跪在榻前陪著,也一日一日的消瘦下去,


    少年的真心,純潔炙熱,雖然算不上轟轟烈烈振聾發聵,但也刺人眼目。


    聞炤昏睡兩日醒來,兄弟兩個頂著蒼白的臉忽然說:“陛下,侍二人不是陛下的君後,身份低微,沒有同陛下合葬資格,可也請陛下容我二人進皇陵。”


    自請殉葬。


    聞炤過了很久,掙紮著抬起上半身——然後用盡全力甩了二人各一巴掌。


    他二人摔在地上,臉頰腫起,嘴角也裂開,掛著血絲,瞧著好不可憐。


    偏聞炤心冷如鐵,倒在榻上揚聲喊:“來人——把他們扔出去!”


    “是。”


    宮侍大步走近,哥哥拉了一把弟弟,一同以頭搶地道:“陛下,您如果又把我們趕走,我們迴去就懸梁自盡!”


    那口氣比天都大。


    宮侍停在一步開外,驚愕地看著二人,聞炤更是氣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最終兩個人還是被扔出去,讓人盯著,不可讓他們尋死。


    聞炤想了兩天,發覺錯的是她——從一開始,她就不該去逗這兩個人玩。


    一個比一個固執,全是榆木腦袋,腦子一根筋的小怪物,毛都沒長齊,懂個狗屁的情愛。


    聞炤罵了粗話,可心裏忽然又想, 他們都要給她殉葬了,她又怎麽能繼續無視他們的真心?


    但不無視,還能如何?


    她要死了,他們卻都還年輕。


    聞炤驀然又想——如果她當年娶的,是這兩個人就好了。


    如果是他們,那她第一次嚐試去照顧一個男子時,就不會被深深刺痛了。


    明媒正娶的正君,雖是因為利益才求娶的,可拜堂成親時,聞炤看著拉著紅綢另一端的那雙手,也曾想過,她會給他尊重,給他嗬護。


    如果他需要,她也會去學怎麽做一個合格的妻主,也會學,怎麽去愛人。


    隻是新婚之夜,對上他冷冰冰的一張臉,聞炤才起的心思就煙消雲散了。


    她以為二人相敬如賓,沒想到才半個月,他就敢在府裏與別的女人私會。


    如此放肆,如此踐踏她的臉麵,如此侮辱她……


    在聞炤親手將那個浪蕩公子勒死的同時,也殺死了那個心中對情愛之事懷揣著好奇心與期待的自己。


    偏偏生不逢時。


    ……


    顧熙走到最後一幅畫前,畫上沒有聞炤——應當是已經去世了。


    畫裏有兩個男子,身處於殘破的宮宇,穿著喪服。


    一個瘋瘋癲癲,嘴裏有時叫哥哥,有時叫陛下。


    另一個一頭白發,望著手裏明黃色的荷包默默流淚——


    那荷包裏裝著的,是十幾顆紅豔豔的紅豆,和一縷用紅繩綁住的白發。


    聞炤愛上他們了嗎?


    或許沒有。


    可她一定是動心了。


    所以她留下這最後一個遺物,也是唯一一個她真心送給二人的唯一禮物。


    畫中白發男子哭完了這一生的淚,割下一縷自己的白發,與荷包中的白發綁在一起。


    “陛下你說,此般,是不是也算我們一起白了頭?”


    ……


    “算。”


    顧熙伸手撫向畫中,凝視著兄弟二人一模一樣的臉,兩個名字脫口而出:


    “景煜,景曦。”


    尾音落地的一刹那,所有畫卷都化作一條紅線,纏繞到顧熙右手尾指上。


    紅線另一端,延伸到道路盡頭,那裏一道門緩緩打開,裏麵是坐在禪房門口的淩嘉。


    紅線另一頭綁在他的左手尾指,當顧熙的視線看去時,紅線慢慢地發亮,越來越紅豔,最終鋪就成了一條歸路。


    顧熙注視著他的臉,攥緊那根紅線,一步步踩過去……走到他的眼前。


    眼前落下陰影,發呆的淩嘉仰起頭,驚喜地跳起來,“殿下!你這麽快就出來了,是都結束了嗎?”


    “嗯,都結束了。”


    顧熙一把將人摟進懷裏,埋頭在他的肩頸,“至明,你可知道我喜歡你?”


    淩嘉愣了愣,笑道:“我知道呀,我最最喜歡殿下,殿下也特別喜歡我。”


    “那你今天還要知道,”顧熙情緒緩解了些,退開點望著他的眼睛,“我顧棄華,愛淩至明,生生世世不會改。”


    淩嘉從未借她的運。


    他是帶著前世雙魂的思念,跨越數百年光陰,來向她討她前世許諾的情。


    一串紅豆,兩世相思。


    時隔數百年,她與他,生來逢時,不用肝腸寸斷,也可以攜手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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