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燼曾經,自詡對得起所有人。


    臨到死了,才知對不起一個人。


    可那人比她早一步就死了,連彌補的機會都不給她。


    她以為死後就再見他。


    但到了幽冥地府,那在橋頭煮湯的女子告訴她,他已經投胎去了。


    閻燼問對方,他走時可哭了?


    那女子想也不想,“沒哭, 這其他鬼去投胎,都會哭會兒,有些是哭一天,就他一臉笑,我記得可清楚了。”


    “我還奇怪呢,問他怎麽不哭,他說他不哭,哭不好看,他死了就死了,該活著的人活著就好,真有意思,別人活不活的關他什麽事,死的可是他。”


    閻燼聽了也笑。


    隻是笑得比哭還難看。


    她以為她能再見他一麵。


    到底是晚了。


    晚了八年,就是一生。


    執念入障,閻燼站在橋頭,在那煮湯女子的瞪視下,驟然化成了惡鬼。


    大師兄說的沒錯。


    是閻燼把那人教得隻認她。


    是閻燼把他教得隻聽她的話。


    十六歲的閻燼下山時,隻留下一封信。


    薄薄一頁紙,一半是安慰他從此沒了娘,一半是哄騙他乖乖在山上,聽哥哥的話,不要下山,她會迴來接他的。


    十六歲的閻燼寫信時,或許有幾分是真心的想著,過幾年來接他下山。


    可十七歲後的閻燼,在凡世裏嚐到了權勢的滋味,一心一意隻想著天下,隻想著要做最後的贏家。


    她忘記了有人在等她。


    整整八年,她那顆被欲望浸透的心竟是一點沒想起來,她丟下了一個人。


    愧疚和後悔折磨著閻燼,她成了惡鬼的一瞬間,周身又生了魔氣。


    煮湯的女子見勢不對,盛了一碗湯,灌進了閻燼的嘴裏。


    她沒喝完,喝了一半。


    一半也足夠了。


    她的記憶變成散亂,像一條線被剪成了幾段,其中關於某人的,消失了。


    沒了記憶她也不肯去投胎。


    她在陰陽兩界遊離,看著天下安定不到四百年,又一次掀起戰火。


    時間長了,她看得無趣,就迴到墓裏去睡覺。


    給她下葬的人是她昔日的心腹,她露過一次麵,對方留下一個後人,世世代代,隻要她還在,都要給她守著墓。


    數百年過去,閻燼再醒來,昔日的閻城已經消失了。


    閻城成了如今的岩村。


    給她守墓的許家人是岩村的村長。


    ……


    一夢千年。


    閻燼睜開眼時,天上布滿星辰,她坐起身,看到遠處的火堆前蹲著個人。


    記憶不全時,她認不出他。


    如今一夢醒來,光看那個背影,她就知道,那是她昔日丟下的那個少年。


    閻燼動了動唇,喚他:“殷好。”


    在火堆前蹲著的殷好立刻迴頭,八分像的臉,一模一樣的眼睛裏閃著光。


    閻燼心口一陣悸動。


    “你終於醒了。”


    ‘師姐你終於醒了。’


    一虛一實兩個人一同跑向閻燼,在接近她時,合二為一,頂著同一雙眼。


    閻燼起身,看見殷好的鼻尖上沾了灰,抬手輕輕抹去,“……想跟著我?”


    殷好摸了摸鼻子,不知道她怎麽又問這個問題,想也不想地迴答,“想。”


    “好,”閻燼注視著他的眼睛,“記住你的話,我不會給你後悔的機會。”


    殷好笑起來,“我不會後悔!”


    閻燼的眼裏也浮現起幾分笑意,心裏有什麽枷鎖開了。


    或許是她的執念。


    惡鬼沒了執念,哪怕是鬼王,在人間也徘徊不了多久。


    閻燼伸手去牽殷好,帶著他迴到火堆旁,餘光裏見他整張臉都紅了,於是故意拉著他坐下,始終不放開他的手。


    她不動,殷好也沒放。


    殷好用左手轉了轉火上烤的野兔,悄悄看了看自己的手。


    還好她昨天把他變漂亮了。


    不然,他原本那雙全是裂口和厚繭的手,他可不敢讓她牽。


    “哪來的兔子?”閻燼問。


    殷好說:“我去外麵抓的。”


    禁地外麵哪裏有陷阱,哪裏可以找到吃的,他一清二楚。


    閻燼恩了一聲,等兔子烤得差不多了,才鬆開殷好的手。


    她拿下被烤得滋滋冒油的兔子,變出一把匕首切下一隻腿,用法術降了溫,喂到殷好的嘴邊,“吃吧。”


    殷好看了看兔子腿,看了看她,呆呆地張開嘴,就著她的手咬了一口肉。


    連吃了兩口,他含糊不清地問:“你不吃嗎?”


    “我是鬼,”閻燼哼笑,“不會餓。”


    “……”


    殷好想起她就是一具白骨,感覺後背有點涼,往她肩膀上靠了靠,安安靜靜地吃肉,一句話也不說了。


    兔子不大,要真是兩個人吃,恐怕還吃不飽。


    殷好一個人吃完,有點飽。


    閻燼擦幹淨手,繼續牽著他的手,牽了會兒不滿意,直接把人抱到腿上。


    殷好一個字都不敢吭,像個傀儡似的,紅著張臉,任她又是抱,又是捏。


    折騰了半晌,夜深了,閻燼到底體諒他是凡人,輕輕拍著他的背,與他一同躺在草地上,在子時一同睡去。


    說來也怪,外麵還下雪呢。


    這禁地裏早上也有冰霜,下午就變得幹燥溫暖了,到了夜裏還有一點熱。


    跟夏天似的。


    殷好一覺睡到天亮。


    閻燼早醒了,看他醒來,給他拿來兩個果子,等他吃完,牽著他往外走。


    “我們去哪裏?”殷好看見界碑,以為她要帶自己迴村裏,“我不迴家。”


    “不是迴家。”


    “那是去哪裏?”


    閻燼側頭看殷好一眼,停下腳步,在他充斥著不安的臉上落下一個吻。


    “去遊山玩水。”


    殷好已經呆住了。


    落在唇角的吻又輕又涼,他分明該問一句為什麽親他,卻覺得沒必要問。


    ……他喜歡她的吻。


    閻燼看殷好呆呆的,笑了笑,握緊他的手,牽著他繼續往山下走。


    到岩村的村口時,遠遠地二人就看到一群人在吵著什麽。


    閻燼是鬼,耳力更好一些,她聽到那些人吵鬧的內容——


    殷大和張淼死了。


    閻燼看向殷好,見他雖然也好奇那些人在吵什麽,更多的卻是害怕,於是她什麽也沒說,牽著她沿著路走遠了。


    她與殷好的時間很珍貴,任何人也不配占用。


    ·


    閻燼說是遊山玩水,其實帶著殷好迴到昔年宗門的舊址後,她就沒走了。


    她買來喜服,與殷好在這座山上拜了天地,行了結發禮,飲了合巹酒。


    殷好是笨了點,但不傻,洞房花燭夜,他被折騰得死去活來時,手臂始終纏著閻燼,斷斷續續地吻她冰涼的唇。


    “我不怕死,但你別丟下我。”


    從前殷好拚了命的想活下去,不過是幾月時間,他就改變了想法。


    活與死,他都無懼。


    隻要他的妻主還在。


    閻燼的日子所剩不多,她時時刻刻都要看著殷好,珍惜相處的每一刻。


    成親的第二個月,殷好第一次見到了老人們口中勾魂索命的黑白無常。


    她們要帶閻燼走。


    閻燼與二人打了一炷香的時間,拿下白無常,逼得黑無常答應,讓閻燼帶著殷好這個活人一起下地府。


    地府是挺嚇人的。


    但殷好有幾日一覺醒來,都被一具白骨抱在懷裏,他被嚇多了,真到了遍地是鬼的地府裏,也就沒那麽怕了。


    閻燼再一次看到了當年灌她湯的女子。


    “我不想投胎。”


    那煮湯女子姓孟,聞言看向閻燼身邊的殷好,了然道:“沒想到你還能想起來,過了千年,你竟把人找著了。”


    殷好一臉迷茫。


    閻燼重複了一遍。


    姓孟的女子歎氣,“我就知道,當年我讓你來做酆都鬼王,要給你登名字造冊寶,你不答應,怕去不了陽間。”


    “可你看鬧的,執念一散,你的陰曆也到頭了,就隻能去投胎轉世了。”


    閻燼說:“我知道你有辦法。”


    那女子一笑,“我為何幫你?”


    閻燼看向她身後的鍋,“你若是不幫我,我就掀了你的湯鍋。”


    “……你夠狠。”那女子轉身寶貝似的抱住自己的鍋,叫來一個鬼差,“帶這二人找個地方住下,給她個令牌。”


    她轉頭看向閻燼,“你就先給我做個十年百年的鬼差,給我幫幫忙,他不能留在地府,你夜裏上去見他就成。”


    殷好高興不已,“謝謝。”


    女子哈哈笑了兩聲,說不必。


    她做了幾千年的孟婆,一早就知道閻燼命屬上界,哪裏敢真的得罪了她。


    如今不過是騙個人情。


    閻燼捏了捏殷好的手,和那鬼差走了。


    此後半年,殷好住在陽間,閻燼每日押完了鬼魂,不時也幫黑白無常勾兩個魂,其餘時間都跑去陽間見夫郎。


    那天和往常一樣,閻燼勾完了魂,迴到陽間陪著殷好用飯。


    忽然間,腦海裏蕩開鍾聲,她抬起頭,眼前好似剝開層層迷霧,視線穿過屋頂,透過白雲,看到了雲上仙京。


    她感受了天地山川。


    聽到了萬物的聲音。


    閻燼低下頭,腦海一陣清明。


    原來如此。


    為人百世,就為今日。


    閻燼去牽殷好,問他:“人間陰間都去過了,接下來帶你去天上,怕嗎?”


    天上?


    殷好不明所以,但他相信閻燼。


    “不怕。”


    閻燼笑了笑,牽著他走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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