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幫吃公家飯的文書員?反正廠裏欠著上頭一筆又一筆債,沒準哪天就得把您這老頭子一塊押到市機械局當眾檢討!”


    話音一落,老廠長的眉頭跳了兩下。


    他怒氣衝衝地杵在原地,大喘著粗氣沉默了好幾秒,才抬手把燒火棍往地上一摜:“停職!從今天起,你給我窩在廠子後頭割半年草,別讓我再看見你鬼鬼祟祟的模樣!”


    王學勤聞言剛想起身,被老廠長一記瞪眼逼得又躺了迴去。


    他靠著牆根仰頭吸涼氣,嘴角勾起個訕笑,也不敢再迴嘴。


    門外幾名裝卸工踩著劈啪的雨點聲走過。


    牆頭,一隻麻雀啄著鬆動的瓦片,嘰嘰喳喳叫得正歡。


    李東生正在廠房後頭看機械廠的樣子,冷不防聽見牆根底下有人咳嗽。


    他一抬頭,就瞅見王曉林端著個磕掉漆皮的搪瓷缸子走過來,缸身上“為人民服務”的字兒被茶垢糊成了“為乆民晡務”。


    “李同誌。”王曉林把缸子往水泥台上一擱,濺出兩滴褐色的茶湯,“紮皮機皮帶輪給你重新澆了銅套,軸承座尺寸不對的用砂輪打了三道口子。”


    李東生指尖的煙鬥抖了抖,火灰簌簌落進腳邊的積水坑。


    他剛想開口,就聽見老廠長又補了句:“勤學那兔崽子搞的那些個爛賬......”


    “早翻篇兒的事兒了!”


    李東生把煙鬥往腰後頭一別,突然笑出兩排白牙,“您老親自督陣改的零件,往機器上一裝那叫一個嚴絲合縫!要說這手藝,市機械廠八級工來了也得豎大拇指。”


    王曉林眯著眼打量他半晌,突然從工裝褲兜掏出半包飛馬牌香煙:“裝車時間定在後半晌三點,走西頭新修的砂石路。”


    說著把煙盒往對方手裏一塞,搪瓷缸子碰在台麵上當啷一聲。


    李東生看著王曉林硬塞進他手裏的半包飛馬牌香煙,忍不住一笑。


    他不抽煙,也沒打算抽。


    可偏偏這包煙擺在那裏,撂下吧,顯得不合禮數;


    揣起來吧,又覺得硌得慌。


    他抬手掂了掂煙盒,輕飄飄的,不像是滿包。


    大約外頭潮氣重,煙絲也發膨了。


    “王廠長啊......這煙,”李東生頓了頓,拗不過人家眼巴巴望著的樣子,硬著頭皮接下,“下迴,還是給別人吧......我不怎麽抽煙的。”


    王曉林笑嗬嗬地舔了舔下嘴唇,也沒說啥,隻拍了拍他的肩膀:“煙是給人的麵子,抽不抽無所謂。”


    “這年頭幹咱們這行,沒有應酬哪來的飯吃?再說了,你李東生看上去可不是一般人,光廠裏老少怕是都奔著跟你攀兩句交情呢!”


    這話說得李東生一身雞皮疙瘩。


    他什麽時候撲騰到這地步了?


    他索性嘿嘿一笑把煙揣進了棉襖內袋,一邊想著等迴了廠就抽煙的員工那塞過去,也算落個妥當。


    飛馬牌,這名字倒是氣派,就是希望別潮乎過了頭,到時候送人翻車那場麵可不好看。


    裝車的工作很快進入正軌。


    廠房裏人來人往,各個穿著粗布工裝的裝卸員動作利落。


    李東生站在一旁,幫著記賬核對一行一行的零件清單,盡量把數據搞得和老廠長那邊的賬本不留差錯。


    他一邊忙著手頭事,一邊聽耳邊的雨點愈發密集,細密的小雨打在鐵皮棚頂上敲得遠近皆聞,仿佛催命一般。


    到了下午三點,裝車隊終於站起身,扛著篷布朝掛著鳴笛的小貨車揮了揮手。


    一行人麻利地把大件貨物捆緊,又用繩索鉤壓好。


    王曉林操著嗓門,把司機劉川叫過來嘀嘀咕咕交代了幾句。


    李東生揉了揉被帳單蝕得發酸的眼角,迴頭一瞥,瞧見裝車工的方向有兩個人站在那裏,微笑著遞了個眼神。


    他心裏冷不丁一咯噔,但麵上還是裝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提著算板往後點了點。


    載滿設備的貨車繞進了廠外的一條砂石路。


    李東生摸了摸棉襖內袋,手指擦到一塊軟又蓬鬆的東西。


    他拎出來一看,才發現是金花曬幹的槐花;


    緊接著,觸到薄紙上歪歪扭扭的印跡——妙妙趁他不注意塞的,“順”字寫得斜裏帶拐。


    妙妙都會寫字啦。


    平時讀書讀得好。


    他不禁低低一笑,又習慣性地抬頭去望天空。


    雨細密地織成了一層白,籠住了整個山腳。


    遠道返程的時候,車上坐的人基本沒開口講話,隻有車身偶爾顛簸發出沉悶的“咯吱”響。


    李東生盯著風玻璃外朦朧的景致,有一瞬間恍若隔世。


    可他的恍惚隻維持了幾個唿吸,就被一陣刺耳的喇叭聲衝散。


    “嗶——”


    “川子!往右打方向盤!”李東生幾乎是脫口而出。


    剛才還是空蕩的路麵上,忽然冒出一輛貨車,疾馳著直衝向他們,閃著昏黃的車燈。


    對方不僅沒有絲毫減速的打算,還故意超了線,帶著明顯的挑釁意味。


    川子手忙腳亂穩住方向盤,臉色發白:“這、這是不是飛浪廠的人?搞什麽邪門歪道!”


    飛浪廠的人?


    王建國的單子真大!


    李東生心頭有火,急忙掃了一眼山道地圖。


    “大壯!大壯那邊的山路繞道勘過嗎?”


    他壓低聲音,眼珠死死盯著遠處的分岔路。


    他們這邊車子已經快冒煙,對方貨車卻像上了發條,逼得他腦海裏自然而然浮現一出劫路戲。


    川子略一猶豫,腳下猛踩油門。


    李東生屏住唿吸,抓起車聯的發話裝置,隨即掏出口袋裏的折疊地圖,用手指劃了一圈山道的隱秘過口避免被堵住。


    車貼著砂石裂縫唿嘯過去,貨車對麵貨前方隱隱漏出攢動的幾個黑影。


    李東生咂了咂嘴,心道靠得再近點,他怕是連後路都難繞彎!


    “川子你朝北邊柏樹豁口拐!”


    李東生把皮帶扣往車窗棱上一磕,“那邊有個采藥人踩出來的野道,走大車不顯山露水!”


    川子猛打方向盤,車輪蹭著碎石路肩發出刺啦聲。


    後頭飛浪廠的貨車追到半坡突然急刹,碾飛的碎石嘩啦啦滾下山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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