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霽,暑風和,此時正是八月。


    綿綿多日的梅雨離開了宮門,如今,夏天正式來臨了。


    宮氏一族世代隱居於深山峽穀之中,族地的周邊多是茫茫林海,古木遮天,背靠著山中的雪峰。


    從峰頂上融化而來的溪水順著地勢,從高至低地繞家族中各處建築蜿流而下,帶來了格外涼爽舒適的溫度,使得宮門內暑氣不至,薰風和煦。


    所以這個夏天對於宮門來說,並不算難捱。


    這是一個沉靜自然,仍有些許涼意的夜晚,徵宮的宮主宮遠徵正位於他臥房左側專門隔出來的、特用於專研醫毒的藥室之中,除了身後天井院落裏的榕樹下飛舞著的流螢外,這裏再沒有第二個人。


    屋內,添滿幹柴的小火爐盡職盡責地燃燒著,一刻不停地給上麵漆黑色的砂鍋提供著熱氣,蒸汽帶著咕嚕咕嚕的聲響從砂鍋的壺嘴上冒了出來,打破了室內的孤寂。


    宮遠徵長身玉立,站到了藥爐的前方,他摘下手套,抓起了砂鍋的把手,將其中的藥液倒出碗中。


    待稍涼片刻後,便將藥液直接倒進了一盆培植著外觀綺麗、周身微微發光的、藍色蓮花樣植物的泥土中。


    這是出雲重蓮——一種世間奇花,極其珍貴稀少,服下後,可讓習武之人武力大增,讓瀕死之人起死迴生,是一棵本該早已絕跡的靈物。


    現在,這種奇花卻被這個徵宮百年難得一遇的草藥天才重新培育了出來,因此他格外重視這朵花,將它養護的十分珍惜。


    此時的夜已經很深了,待澆灌完出雲重蓮後,宮遠徵按著習慣,迴到自己房內洗漱完睡下,朦朦朧朧之中,他恍惚之間,步入了一個奇幻的夢境。


    在夢中,首先撲麵而來的,是一團團厚厚堆疊、繚繞纏人的白色霧氣,放眼看去,四周到處都是灰蒙蒙的一片,讓宮遠徵看不清周邊的景象,隻能看見腳下有一條由青白石磚鋪出的小路。


    他隻好順著這條小路筆直的前行,反正是做夢嘛~就當是散心了。


    但走著走著,宮遠徵不禁產生了些許疑惑,腳下這種石磚的樣式和顏色,讓他有些熟悉啊,總覺得,之前是在哪裏見到過呢?


    宮遠徵覺得今夜的夢境與平日裏不同,真實的有些讓人害怕了,比如說,他可以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每一次唿吸,胸膛裏心髒的砰砰躍動,甚至當腿腳在往前走時,大腿帶動小腿肌肉發力的感覺。


    雖然奇怪了一會,但畢竟是做夢嘛,他也無暇多想,在快步行走之下,有大片的建築物及一個模糊的人影,隱隱約約的從霧氣之後浮現出來,若隱若現的。


    宮遠徵改變了行走的方式,改為用輕功加速前行,這輕功在夢中居然也能使的出來?!他越發的興致盎然了。


    隨著宮遠徵行進速度的加快,終於,霧氣越來越淺,他看清了藏在濃霧之後的建築物,以及一個人的背影。


    “——宮子羽?!”


    宮遠徵晦氣地大喊出聲來,五官嫌棄地擠在一起,可可愛愛地露出了一個類似於貓咪皺臉的表情。


    這明明是他的夢境,為什麽還會遇到這個討厭的家夥!


    難不成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白日裏想著他那張廢物的大臉想太多,都帶到夢裏來了不成?


    被他叫到名字的人本來是背對他,麵向著身前的祠堂站著的,在聽到他的聲音後,也轉身看見了宮遠徵。


    那個人的表情鬱悶中帶著嫌棄,迴看了宮遠徵一眼,此人身材高大,身穿玄黑色的金絲睡衣,倒是生了一副好麵孔——他正是羽宮的二公子宮子羽,也是和宮遠徵從小不對付到大的人。


    宮子羽率先發問了:“你怎麽在這裏?”


    宮遠徵雙手抱胸,不耐煩地迴懟:“這是我該問的問題吧,宮子羽!這可真是晦氣,白天見了你沒完,現在還要陰魂不散地出現在我的夢裏!”


    宮子羽一驚,奇怪又委屈的說:“......這明明是我的夢好吧!你還惡人先告狀起來了,你這個人,怎麽哪怕是在夢裏,都和在現實中一樣的不討喜啊?!”


    “你說什麽——!”


    沒等這倆兄弟因為這個幼稚的話題吵起來,宮子羽身後的祠堂中,又有一個人影走了出來,來人是角宮宮主宮尚角,他也穿著一身睡覺的黑色裏衣,正一腳邁過祠堂的門檻,站在台階之上威嚴地看著他們。


    宮尚角:“都別吵了,你們先進來再說。”


    “尚角哥哥~”宮遠徵兩眼發亮,覺得不快的心情被安撫了許多。


    他平日裏最是喜歡敬服宮尚角這個兄長不過了,因為這是在他失去父親後,從小一手撫養他長大的哥哥。


    於是在嫌棄地別了一眼宮子羽後,宮遠徵忙不迭的朝宮尚角跑了過去,不再多費口舌,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後進了祠堂。


    怪不得自己總覺得這石磚的樣式熟悉呢,原來這是後山之中,通往祠堂的那條路上專門鋪設的款式!


    說起來,這祠堂的外觀,倒是也和宮門後山的一模一樣啊,這裏是專門用來供奉與祭祀宮氏一族祖先的場所,宮氏一族的嫡係血脈一年才能來祭祖一次的地方,平日裏,未闖過三域試煉的人,是不允許進入後山的。


    真是奇了怪了,他怎麽會夢見這裏?


    然而宗祠之內,除了他最喜歡尊重的哥哥宮尚角以外,還站著許多人,有些人的麵孔很熟悉,有些人,他卻從未在宮門之內見過。


    祠堂裏麵的擺設也和現實一樣,在正中間的供台之上,依據年代、地位和身份,從高到低、從左至右依次擺著已去世的、各位祖先的神主牌位。


    宮門現任執刃宮鴻羽站在正中間,手持三炷香,拜了三拜後,恭敬地將手中熏香插入青銅製的方形香爐之中。


    祠堂的左邊站著的,是幾個宮遠徵熟識的人,如宮門少主宮喚羽、商宮的代宮主宮紫商、角宮之主宮尚角、還有從他身後走進來的宮子羽也立馬跑過去,站在了他的哥哥宮喚羽的身後。


    宮遠徵遲疑地走到宮尚角身旁站定,看著右邊那群陌生人。


    在祠堂的右邊,宮門長老院中的雪、月、花三位長老站在上首,這他是認識的人,但是三位長老身後站著三大一小四個男子,他們,宮遠徵就素未謀麵了。


    這個夢,做的好是奇怪啊!宮遠徵驚訝茫然地又仔細環視了一周。


    宮遠徵如今未及弱冠,年紀尚小,自然是不知道長老們身後之人的身份,但宮尚角卻是認識的。


    ——他們分別是後山雪宮的雪重子、雪公子,花宮的花公子和月宮的月公子,都是後山各宮的繼承人,也是未來的長老人選。


    在這個奇異的夢境中,宮門中所有的核心人物,現在都站在這裏了。


    宮尚角也覺得非常奇怪,奇怪之餘,他還帶了幾分警惕。


    他和宮遠徵一樣,是在睡著之後到了這個地方的,但他不會單純的以為這隻是在夢中,因為在宮遠徵和宮子羽到來前,其餘人已經互相交流過許久。


    所有人的思維、記憶,均和清醒時一般無二,包括他們個人的武功學識、宮門的內部情報、隻有本人才知道的一些秘密,樁樁件件都和現實中對的上,且有理有據,充滿邏輯。


    宮尚角可以夢見自己知道的事情,但是別人的秘密,他是夢不出來的。


    在一番探討後,宮門眾人還發現了一個秘密,他們來到此處祠堂的先後順序,正是他們入睡時間的先後,於是又等了片刻,果不其然,宮遠徵和宮子羽也出現在了這裏。


    宮遠徵這麽晚才入睡,自然是因為徵宮事務繁多,本人又十分的用功勤勉了。


    至於宮子羽嘛......估計是剛剛才從宮門之外,舊塵山穀中的青樓——萬花樓的花魁榻上沉沉地睡去吧。


    宮子羽的父親,執刃宮鴻羽忍不住怒瞪了他一眼,沒等他嗬斥這個小兒子兩句,祠堂的門突然緩緩關閉了。


    ‘吱呀——’


    關起來的木門發出了刺耳的聲音,讓人聽了不寒而栗,宮紫商默默地扯住了宮子羽的袖子,縮在他的背後。


    房間內瞬間失去了光源,祠堂內一片漆黑。


    ‘噗-噗-噗-噗’!


    奇怪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響起,突然間,屋內四角處的燈台中,白色的蠟燭上自己燃起了幽黃色的燭火,無風自動,照亮了昏暗的室內。


    眾人忍不住慢慢站近了一些,宮遠徵放下了一直抱在胸前的手,宮子羽也忍不住帶著宮紫商,緊緊的貼在他的哥哥宮喚羽身邊。


    ‘格拉-格拉’!


    地上又傳來一陣機關響動,供台前本來是空無一物的,此刻卻突然出現了、能夠讓人席地而坐的小榻和茶幾,且數量和在場的人數完全一致,共有13個位子,小榻的靠背上,還刻有所有人的姓名。


    這一下,眾人的血液凝固,心跳加速,一股不可名狀的恐懼感油然而生。


    就連宮紫商也失去了往日的跳脫,整個人瑟瑟發抖地躲在了宮子羽的身後。


    供台上的牌位紛紛發出道道耀眼的白光,最靠下麵一排的、正中間的牌位猛然發出了雄渾的聲音:


    “入座——!”


    這個聲音捕獲了在場每個人的注意力,其中屬執刃宮鴻羽的表情最為震驚,原因很簡單,這是宮門的上一任執刃——宮鴻羽他爹的牌位,而牌位裏,居然傳出來了他爹的聲音!


    今夜的夢境異常駭人,以至於一時間,眾人皆屏息凝神,無人敢輕舉妄動。


    空氣凝固住了,見沒有人行動,仿佛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不僅宮門上任執刃的牌位發出了響動,其他牌位也陸陸續續地相繼開口。


    無數男女老少的聲音交織成一片,匯聚成一股莊嚴肅穆的聲浪,在這片空間內震耳欲聾地迴蕩著。


    所有聲音都在重複著同一句話,如同共鳴的合唱,令人毛骨悚然。


    “入座——!!”


    於是這一次,無人再敢猶豫,所有人身體緊繃,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牽引,機械般地走向自己的位置,僵硬地落座。


    坐定之後,祖宗們的牌位再次響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語,那聲音依舊混雜著深沉的威嚴,穿透寂靜,傳來了:


    “宮門劫難將至,危在旦夕矣——”


    “今召集爾等前來,隻為宮氏一族的生死安危所計!”


    似乎在等待眾人迴話,牌位沒有繼續說下去。


    宮鴻羽作為現任的執刃不好再沉默下去,他先是緊張地咽了咽唾沫,努力掩飾內心的不安,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卻盡力保持鎮定問道:


    “先祖何出此言?我們為何會遭受這般恐怖的厄運呢?”


    “全為爾等不辨奸佞,引狼入室,私心偏袒所致!”


    似乎是說到了生氣的地方,牌位上的光芒閃爍的更加刺目了。


    “宮鴻羽、月無缺(月長老),你二人包庇無鋒刺客,導致宮門情報外泄,選親之秘傳出,引得外敵入侵,致使宮門第十一代成年男丁多戰死!”


    宮遠徵這一代人,算起來是宮門的第十二代子嗣了,第十一代的成年男丁,那不是說的老執刃他們這一輩的人嗎?


    什麽!!!震驚如同電流般穿過每個人的身體,他們不約而同地坐直了身板,目光齊刷刷地投向宮鴻羽和月長老。


    空氣中彌漫著難以置信和緊張的氣氛,先祖們的話語似乎指向了一個驚人的真相——難道十年前江南霹靂堂的入侵,與他們兩人有關?還有包庇無鋒刺客、選親之秘是什麽意思?


    宮鴻羽和月長老如坐針氈、如芒在背,冷汗直流、臉色蒼白,卻不敢辯駁一句話。


    空氣中的沉默比任何言語都來得沉重,兩人的無聲似乎在無形中承認了某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月啼瑕(月公子),你私藏無鋒竊賊,助她盜出宮門奇藥百草萃,使之解除無鋒首領身中之毒!”


    !!!又一個勁爆的消息劈了下來,這下子全場目光的焦點集中到了月公子的身上,但還不等眾人震驚,牌位的聲音再度響起了。


    “宮喚羽,你包藏禍心,暗謀宮門秘寶無量流火,未來更是不惜為此做下了弑父之舉,宮門之亂——自你而起!”


    啊——!弑..弑父?!如果說要殺害自己父親的話,那豈不是?


    大家的眼神目瞪口呆的在宮喚羽和宮鴻羽之間來迴打轉。


    “宮子羽,你不思進取,自暴自棄,在宮門危難之際不堪重任,沉迷情愛,亂生拙計斷送宮門子弟性命,是為宮門遭受滅頂之災的首惡也!”


    ......怎麽說呢,現在在場的眾人情緒複雜,從最初的震驚到憤怒,已經變成現在的麻木了,不是,就宮子羽那個紈絝的家夥,他還有能力做出這種事情?!


    “至於宮紫商、雪重子、雪毓(雪公子)、花弄墨(花公子)四人,偏聽偏信,盲目偏袒,助宮子羽保護無鋒刺客,然念在保衛宮門之心仍存,暫且功過相抵!”


    還有她的事呢?宮紫商圓溜溜的眼珠子大睜,聽完之後又放心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還好,跟前麵幾個比起來,犯的事情還不算大,她竟然奇異地還生出幾分慶幸來,但雪重子等人沒有她的大大咧咧,麵色瞬間就變得極為難看。


    “宮尚角,你兢兢業業,一心守護宮門血脈,可惜最終耽於情愛,致使角宮血脈流落出宮門,後代身死於無鋒之手!”


    宮尚角麵色凝重,一言不發,宮遠徵不敢置信的望向自家哥哥,耽於情愛,角宮血脈,這這這,這不可能!這絕對不會是他敬佩的尚角哥哥會做出來的事情啊!


    “宮鴻羽、宮喚羽、月無缺(月長老)、月啼瑕(月公子),你四人身居要職,竟接連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叛逆之事!現令爾等立即卸下身上職務,在下一代宮門子弟中另加推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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