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司死了,無盡隔間地獄將要消散,但仍需要一段時間。


    召潮司從米萊冰冷的手中撿起法器,裝在了口袋裏,朝剩下的兩兄弟說道:“我們要走了。”


    米莧仍趴在米萊的屍體上,不肯離去,米菔帶著哭腔說:“你們走吧。今日的恩情,我們改日再報,現在,我們想和二哥待在一起。”


    召潮司沒有再說話,她跟在孫必振身後離開了。


    趁無盡隔間地獄還未消散,孫必振想在此地再搜索一番。


    瘋醫程立身的法器有兩件,形似勺子的“柳葉刀”隻是其一,還有一件名為金剛琢的法器同樣丟失了,孫必振認為,金剛琢有可能也被鎏金司奪取了,如果是這樣,那麽金剛琢應該也藏在此地。


    召潮司當然沒有意見,劉易斯並不認可這個看法,但她認為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就依孫必振的意思搜刮一番,說不定能找到什麽有用的東西。


    於是,孫必振三人朝著無盡隔間地獄更深處走去,走了半小時,周圍的景物沒有絲毫變化:單調的隔間,棕色的地毯,漸漸暗淡的天光。


    “天光越來越暗,這裏馬上就會崩塌,我們別浪費時間了,坐下休息一會吧?”劉易斯建議道。


    孫必振一言不發,提著公平之矛,悶頭走在最前麵。


    “孫必振?孫必振!你怎麽不說話。”


    劉易斯繞到了孫必振前麵,看向孫必振的臉,尖叫起來,走在最後的召潮司聽見聲音,趕緊衝了過來。


    “孫必振怎麽了!是不是毒發了?”


    劉易斯指著孫必振的臉,他雙眼無神,嘴唇發紫,純黑色的血從嘴角緩緩流出,孫必振已經無法思考,全憑肌肉記憶支撐他前進。


    召潮司眉頭緊皺,趕忙從一處隔間裏取來一把帶軲轆的辦公椅,將孫必振扶到了椅子上坐下。


    癱倒在椅子裏的孫必振徹底失去了意識,他開始神遊,分不清現實和幻覺。


    幻覺之中,召潮司和劉易斯都消失了,孫必振孤身一人坐在椅子裏,坐在無盡隔間地獄之中,強烈的孤獨感包圍了他。


    突然,孫必振所在的隔間內出現了一扇門扉,門前似有人影綽綽,皆在排隊。


    門扉敞開了大半,散發出覆盆子和迷迭香的氣味,門板黑白相間,中央鑲嵌有一雙水鑽,門後是黑白相間的地板、黑白相間的牆壁、黑白相間的天花板,其中棲息有黑色的蜘蛛和白色的天蛾,但至少不是無盡的隔間。


    瀕死的孫必振大驚,他從自走輪的椅子上站了起來,但定續命毒發帶來的肌肉僵硬讓他一屁股坐迴了椅子當中。


    孫必振痛叫起來,他掙紮著,坐在帶軲轆的辦公椅上,用腳尖撥著地麵前進,朝著那扇排著長隊的門扉,緩緩前進。


    前進幾步後,孫必振突然感覺身後傳來推力,他驚慌地扭過頭,隻看見一具穿著亮黃色保潔製服的青銅骷髏。


    骷髏嘴上叼著煙,一手捏著魚竿,一手推著自走輪椅子,朝著門扉前進。


    “這次差不多了,我們走吧。”


    穿著保潔衣服的骷髏如是說,聲音聽上去無比親切,孫必振似乎不認識這具骷髏,但又好像認識,他放棄了反抗,任由對方推著自己,緩緩靠近眼前的門扉。


    門扉之內,黑色蜘蛛和白色天蛾都靜靜看著他。


    “快進來,屋裏暖和。”蜘蛛說。


    “不要進來,這裏沒有你認識的人。”飛蛾說。


    兩句截然相反的評價讓孫必振無法做出判斷,他盡力抬起頭,睜開眼睛細看,門前排隊的人盡皆消失不見,卻原來,那裏自始至終隻有一扇門,根本沒有排隊的人。


    孫必振問身後的骷髏:


    “那扇門通向何處?”


    “通往死亡。”骷髏迴答,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親切,“那邊無有病痛,無有折磨。”


    聽到“死亡”二字,孫必振害怕極了。


    “我不去啊!我不要去啊!”


    但孫必振的抗議並不頂用,骷髏繼續前進,安撫道,“別怕,孩子,你安全了。”


    “不!我不想死啊!我不要進去!”


    這時,死門的使者掐滅了煙,停下了腳步,倒不是他聽了孫必振的話,而是因為召潮司帶著解藥返迴了。


    “這次也不到時候,你還是迴去吧。”


    骷髏將煙裝在褲兜裏,掀開了孫必振的頭蓋骨。


    孫必振的腦殼化作了一汪粉紅色的水潭,骷髏一甩魚竿,將魚鉤甩進了孫必振的腦袋。


    在魚鉤的引導下,孫必振做了一個夢,他變成了魚鉤,不,他不是魚鉤,他是餌料,而那魚鉤上麵插著他,魚鉤帶著他沉入夢境。


    夢啊,夢啊,夢……


    ……


    格哈德是瑞士金融交易所的模範員工,他健康、富有,工作能力很強,是眾人羨慕的對象。


    一日,格哈德照常去上班,他把公文包放在儲物櫃裏,脫下自己的外套,這時,一名同事走了過來,遞給了他一顆青蘋果。


    “謝了。”格哈德接過蘋果,吸了吸鼻子。


    “你可要小心些,格哈德,西班牙流感肆虐,許多同事都中招了。”同事提醒他。


    “不過是小感冒罷了,強健的身體能戰勝一切感冒。”格哈德沒當迴事,他吸了吸鼻子,抓起青蘋果咬了一口,迴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半小時後,格哈德倒在了鍵盤上,由於流感並發的急性腦膜炎,他患上了偏癱,動彈不得。


    “該死,該死……”格哈德想。


    但格哈德沒有立刻死去,他的身體動彈不了,他的思維卻很清醒。懷著僥幸心理,格哈德等待著同事們發現自己,送自己到醫院去。


    格哈德保持著同一個姿勢,望向計算機屏幕,耐心等待著,他的臉貼在了鍵盤的數字區域,一連串的毫無意義的數字出現在了屏幕中:


    ……


    電話鈴突然響了,格哈德滿心喜悅,隻要他不接電話,同事們肯定會來查看吧!


    但格哈德想錯了,電話鈴聲響個不停,卻沒有任何人來查看。


    過了五分鍾,電話鈴消失了,格哈德想道:“沒關係,不可能一直這麽倒黴吧?”


    半小時過去了。


    一個小時過去了。


    八小時過去了。


    天黑了,太陽落了下去,又升了起來,四十八小時過去了。


    格哈德倒在工作隔間內,隻能看見一塊漂浮著亂碼的數字屏幕,聽見不時響起的電話鈴聲。


    格哈德太痛苦了,他的思維被囚禁在了一具快要病死的皮囊裏,但他無計可施。


    “天呐,為什麽沒人來救救我?”


    格哈德無法休息,他保持著偏癱的姿勢,頭痛和缺水讓他無法入睡。


    格哈德的餘光看見桌子上吃剩下的青蘋果,蘋果已經變黃,發出來酸朽的氣味,短短兩天,它居然已經開始腐爛了。


    格哈德也是如此,他便溺的氣味充斥著隔間,他也開始自內而外地腐爛,他痛不欲生,他無比絕望,他開始祈禱死亡。


    太痛苦了,誰來救救我?


    格哈德聽見電話鈴聲再次響起,這次,似乎有人按下了免提鍵。


    “hello,格哈德先生,您現在感覺如何?”


    這是一個渾厚的男人的聲音,格哈德無法和幻覺對話,他隻能苦澀地想道:


    “我感覺十分痛苦。”


    “是嗎?你喜歡這種感覺嗎?”


    格哈德想要搖頭,但他動彈不得。


    電話對麵的男人大笑起來。


    “告訴我,現在,你還認為西班牙流感是什麽小感冒嗎?你現在還覺得自己健康嗎?你能獨自戰勝西班牙流感,對吧?”


    格哈德很想哭泣,但他缺水嚴重,根本流不出眼淚。


    “我輸了,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格哈德懺悔。


    電話那頭的男人似笑非笑,語氣一半是嘲諷,一半是憐憫。


    “現在,向我祈禱吧,孩子,我會解救你。”


    嘟、嘟、嘟……


    電話被掛斷了。


    格哈德已經放棄了思考,他就像一個落水的人,會毫不猶豫地抓住最近的漂浮物,哪怕這漂浮物有毒有害,哪怕隨之而來的救贖以靈魂為價碼。


    “我,懺悔,我,祈禱,無論是什麽神明,請解救,我……”


    格哈德哭了,一滴黃褐色的淚水沿著他的眼角流下,滴在了鍵盤上。


    計算機屏幕上的亂碼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大寫的阿拉伯數字:


    “5”。


    從那天起,格哈德成為了黃金王的信徒。


    後來,格哈德拜入了鎏金司門下,成了門徒。


    後來的後來,格哈德繼承了師傅的衣缽,成了大祭司,他帶兵攻下了皰疹平原,在大皰疹戰役獲得了史詩大勝,他用棋盤和從師傅那繼承的公平之矛贏了一次又一次,雖然偶然輸過一次,但那並不影響什麽,對吧?畢竟贏過他的人最終付出了沉痛的代價!所以這不算輸!對吧?不算!不算!


    格哈德隻輸過一次,隻有一次,他輸給了西班牙流感,隻有這一次,但他不會再輸了,對吧?他隻輸過一次!就一次!


    格哈德不會再輸了,永遠,永遠,永遠不會再輸了。


    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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