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一過,剩下的大事就隻有越明珠生辰了。


    她原先不想辦什麽生日宴,年後雪下不停,出行都不易,幹嘛讓賓客她們在外跑來跑去受罪。


    沒成想宋大小姐特意打了電話過來,聲淚俱下,痛斥這全是她的一麵之詞。


    好吧。


    不管湘江有沒有被凍住,打水是不是還得先鑿冰,任憑外界輿論吵翻天,八角亭、南陽街、府正街這些鬧市街區就是人煙稀少,開門營業的店鋪屈指可數,大年初一去廟裏燒香的反倒絡繹不絕。


    冰天雪地都沒能影響百姓過春節的心情,那天冷還是天熱對富家小姐出不出門自然也關係不大。


    那就辦吧,擺宴越園,小辦一場。


    曲冰提前請了時下當紅女伶來唱一段《孟麗君》,大家待的還是她去年聽戲那個似亭非亭似榭非榭的地方。


    品茶、食糕果,聽戲還能湊一起聊聊近期報紙上的一樁殺人案件。


    “聽說是19師哪個團長的姨太...”宋婉瑩在家見聽爸爸提過一嘴,對警局遲遲沒有進展憤憤不平:“那姑娘年齡不大還懷有身孕,硬是給人捂死了,報紙上說是預謀已久故意謀財害命,結果案子都過去幾天了他們連嫌犯都沒找著。”


    “我怎麽聽說是被毒死的?”


    “在哪兒發現的?”


    “西湖橋附近。”


    “無非又是那點家宅陰私,女人這輩子但凡嫁錯人,一生幸福就這麽葬送了。”


    “......”


    全場靜默。


    她們這代女方十三四歲便可以談婚論嫁,比這更小也不是沒有,她們出身好不用為衣食住行奔波憂慮,可出身好有父母愛護還受過新式教育也免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


    眾人不約而同岔開話題,就犯人可能是誰又胡亂猜測一陣,隨著戲台上劇情漸入佳境,這才慢慢息聲。


    越明珠不常看戲,這個戲班是時下新興的長沙湘劇,它不像花鼓戲比較接地氣多是地方白話,唱腔多身段多,女伶更是能文能‘武’,不比紅家戲班差。


    她邊聽邊走神。


    戲曲在她看來有點類似文言文,多讀多背能融會貫通,看得少聽得少的人就不太行了,說的就是她自己。


    要不人家是當紅女演員,腔調鏗鏘有力,身形儀態極具觀賞性,唱得行外也心潮澎湃。


    台上扮演的孟麗君正是清代才女陳瑞生長篇彈詞《再生緣》中的女主。


    可惜原著作者隻寫到17卷,沒有給出真正結局,之後是她人續寫,結局三女共侍一夫。


    越明珠:ヽ(#`Д′)?┌┛〃


    台上皇帝軟硬兼施想要逼迫孟麗君入宮為妃,走投無路之下,她求助太後:“...金殿上跪的是孟麗君。酈君玉是我女扮男裝的假姓名。若問幕後指使人,是那,是那,是那花木蘭女中英雄......”


    看到這一幕,眾人心都揪了起來。曲冰神色複雜,輕聲念道:“莫重男兒薄女兒,平台詩句賜蛾眉。吾儕得此添生色,始信英雄亦有雌。”


    這是秋瑾女俠所作,歌頌曆史上唯一一個被獨立記錄在正式列傳中的巾幗英雄,秦良玉。


    之前她看《再生緣》改編的影視劇作,無論哪一版,都以孟麗君嫁與他人婦為結局,即便她滿腹詩書,才華橫溢,也無法再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施展抱負。


    實在令人唏噓。


    宣泄完情緒,曲冰自覺不妙,忙賠禮道歉怪她戲沒選好害大家情緒消沉了,千萬別被自己影響了心情。


    眾人清醒過來,一改消沉,殷勤地給越明珠又是捶肩又是捏背,享受了一會兒眾星拱月的快樂,她心情舒暢,“好啦,禮物都收了,我怎麽會不高興。”


    家境優渥的大小姐們挑禮物可不是專撿貴的送,而是什麽新奇,什麽時尚送什麽,比如德國的徠卡相機,法國的水晶瓶香水,金銀蕾絲紗裙,歐米茄腕表......沒一件重樣。


    可惜現在全部卡在張日山手裏,得他先檢查一遍再送到越明珠房裏。


    聽完戲,大家一起給了豐厚的賞錢,換了地點圍爐賞雪,吟詩作畫。


    天色漸晚,曲終人散。


    送別朋友,越明珠遊廊漫徊。


    飄飄灑灑的細雪如漫天瓊花,將凍結成冰的湖泊、石橋覆蓋。


    出了命案沒幾天,路上總歸不安全,她派張日山護送曲冰她們迴家,轉頭又吩咐一直守在身邊的捧珠把下午大家在閣樓那邊作的詩整理整理,日後好收集起來裝訂成冊。


    捧珠很喜歡這份新任務。


    從前不識字無法整理書籍辨別書畫,唯一能做的隻有磨墨和擺弄書桌上筆墨紙硯,現在能幫著做一些識文斷字的事,簡直可以用喜不自勝來形容她的反應。


    越明珠時常能聽見她獨自在書房愉快地哼歌。


    最後一縷光從瓦上緩緩褪色,除雪落聲,清靜悠遠,簷下一盞盞燈籠點亮,沿著遊廊向遠處延伸,讓銀裝素裹的冬夜多了一分人間煙火氣。


    她在遊廊下的欄邊呆坐許久,連雪什麽時候停的都不知道。


    夜色漸濃,突然有人從身後披來一件鬥篷,“外麵這麽冷,怎麽不上屋裏坐?”


    陳皮隔老遠就發現她孤零零坐著,環顧四周連個下人影子都沒看見。外衣上的潮氣濕痕和一連多日趕路的焦慮本就讓他心情煩悶,硬是壓著火氣給她扣好領子,好在往下摸手背是暖和的,這才由陰轉晴在她旁邊坐下,冷哼一聲,“送你的生日禮物正好派上用場。”


    越明珠摸了摸身上這件白狐鬥篷,微微觸碰著臉頰的毛領蓬鬆細軟。


    皮草之中排末尾的是羊皮,好一點的是鬆鼠皮,再往上就是狐皮。這件鬥篷在她冬季衣櫃也算中等了,這對陳皮來說相當不易。


    不是賺錢不易,而是他攢錢不易。


    在沒出師的情況下,陳皮出門替師父做事天經地義,不給酬勞也算不得什麽,更何況人家還包吃住傳授武藝。即便分的錢少了點,也已經是最好的待遇,就這還總要省下大頭給自己帶各式各樣的禮物,他孤身在外下館子又愛挑最貴的點。


    這麽花下來能有積蓄才怪。


    這就是廝混在底層的人的通病,喜歡報複性消費,今天有了點小錢就絕不會留到明天。


    人生無常,及時行樂。


    在紅府小住那幾日,府裏丫鬟們說過,大多能幹的夥計有了錢就會跑到外頭鬼混,吃喝piaodu五du俱全,大把大把往外撒錢,生怕死前錢沒花光,最後白白便宜了別人。


    陳皮也一樣,否則之前在碼頭也不會一時興起就把手頭上的錢全都拿去鬥雞。


    這樣一件鬥篷,也不知道他攢了多久。


    就著瑩瑩燈火靜靜地看著他,越明珠忽然心底歎了一口氣。


    明明自己身上衣服還半舊不新的,一眼就能看出漿洗過很多迴,全身上下也隻有那雙冬靴瞧著像是新的,邊沿隻沾了點硬土,大概是來的路上積雪泥濘蹭到了。


    過年了,也不知道給自己換身新衣服。


    不過,她微微仰起臉,眼神犀利起來:“生日禮物有了,那我的新年禮物呢?”


    “......”


    新...新年禮物?陳皮僵了一下,那點得意收斂起來。


    越明珠義正言辭:“新年禮物沒有也就算了,可大過年的你連來見我一麵都不曾,這又是為什麽?”


    陳皮摸不著頭腦。


    有點糾結她是不是又在裝模作樣,看了幾秒實在分辨不出,隻好‘老實’說:“之前出門替師父辦了點事兒,也不知道什麽事兒這麽著急,耽誤了小半個月。”


    他毫不羞愧地拉二月紅墊背,果斷自己給台階下。


    “那我禮物下迴補上?”


    “好吧。”


    越明珠無奈。


    沒有過節意識就是他們這類人的另一個通病了,他當然不是不想多送一份禮物,隻是他根本不覺得過年那天會比她的生辰日更重要。


    陳皮放鬆下來,朝她先前一直望著的方向看去。


    此時日已落,雲遮月隱,隻餘燈火闌珊。大雪天被她唬得渾身燥熱,湖麵冷風拂過,後背都涼透了,他蹭了蹭手心。


    “剛剛看什麽那麽認真?”


    “看你。”


    騙誰呢?陳皮瞥了瞥她。


    他這一眼中懷疑之色十分明顯,越明珠沒有直接辯解,目光落在冰湖上,認真地說:“你以前每次來園子都喜歡從那邊竹林翻牆進來,我知道你今晚一定會來,所以提前坐在這裏等,想早一點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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