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皮待到很晚才走,中間還陪她吃了頓飯。


    張啟山不在家,她懶得下樓就讓人把飯菜送上來,管家得知她留客還特意上來問陳皮有沒有忌口。


    陳皮冷淡道:“別上魚蝦就行了。”


    她輕歎一聲,對管家吩咐:“他是江浙人慣會吃海鮮,其他口味和我相仿,就再加一道蟹黃魚翅和墨魚片。”


    待管家應聲走後。


    陳皮扯了下嘴角,微微上揚:“我可沒說自己愛吃螃蟹。”


    你是沒說過。


    越明珠白他一眼,可誰讓你當初生磕螃蟹的模樣令人記憶猶新。


    相依為命的那段日子但凡碰上有水的地方他總要下去摸摸石頭縫,自己考慮到萬一是他出生在沿海地區沒得選才什麽都吃,還特意隻讓做蟹黃沒讓上整個螃蟹呢。


    “愛吃不吃。”


    陳皮:“......”


    吃當然是吃的,邊看她臉色邊低頭悶不吭聲地吃完了。


    不過就算他態度老實飯後越明珠也沒輕易放過他,趁熱打鐵,直接把人推進書房找了套《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


    這套書籍除了認字外還兼備地域、科學和部分史實,是原主小時候的啟蒙書。


    她坐在書桌前以鎮紙撫案,指使陳皮擺硯研磨。


    以前這活兒都是捧珠做,隻不過入夏那段時間他來越府來的勤,免不了看她寫字畫畫,次數多了就把捧珠擠到一邊自己上。


    越明珠:...陳皮添香也行,反正磨墨也沒什麽意思。


    陳皮站邊上磨墨,她則翻開一本《字課圖說》細看,打算找找他能感興趣的地方。


    翻著翻著不由得“咦?”了一聲。


    把書攤平在桌上,她指著這頁地域介紹的兩字其中之一,偏頭看向他,“你猜這個是什麽字?”


    “......”


    “是浙,浙江的浙,你的故鄉。”


    陳皮垂著眼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興趣不大。


    對自己家鄉都這麽冷淡?她試探性的手指平移到另一個字上,“那你再猜猜它旁邊這個是什麽字?”


    陳皮:“浙江的江?”


    當他傻子是吧。


    “不對。”


    越明珠止不住笑,“是越,我的越,越明珠的越。”浙江是古越之地,也就是越王勾踐的故土。


    “你的越?”


    陳皮墨也不磨了彎腰湊在她身邊一起盯這個筆畫很多的字。


    “古人說吳越之地,指的就是江浙一帶,所以才會把這兩個字放在一起吧。”


    她單手支著下巴,歪頭打量陳皮,除了這張臉,實在瞧不出他哪裏像個江南人。


    他瞧的認真,越明珠數著時間感覺足夠記下一個字便合上書往旁邊放不許他再看,轉而提筆寫下:陳皮。


    又在陳皮隔壁寫下:越明珠。


    “我寫的什麽?”


    陳皮無語地瞄了她一眼,長的一模一樣還能是什麽,手指順著剛剛記下的那個字往下點。


    “越。”


    “明。”


    “珠。”


    咬著牙,硬是把這三個字念出了一種刻骨銘心的滋味。


    被念名字的本人滿意點頭,一點也不在乎他語氣如何,快樂指向旁邊兩個字,“那這個呢?”


    陳皮沉默了,另外兩個他不認識。


    沒打趣他怎麽連自己名字都不知道,越明珠歪著頭唇邊的笑容燦若雲霞,輕聲道,“能跟越明珠並列在一起的,除了陳皮還能是什麽。”


    “......”


    他一時愣住。


    過了片刻,抬眼去看她,表情不自覺軟和下來。


    越明珠:噢耶~


    哄人我可是專業的。


    她微微一笑,聲音很輕的說:“給我寫迴信?”


    陳皮怎麽會舍得拒絕她。


    天色漸晚,星月交輝。


    張家柵欄牆的外圍有路燈,沿著開闊的街道一一點亮,她在門口目送陳皮離開直到看不清他身影,估摸著這會兒捧珠應該放好了洗澡水,走了沒兩步就聽身後有汽車的動靜。


    金大腿迴來了。


    她也不急著休息,於是一路小跑出去,比從副駕駛座下來的張小魚更快一步開車門,心裏直犯嘀咕,前腳剛送走陳皮後腳張啟山就迴來了,那他們豈不是在路上正好撞上?


    就是正好撞見。


    夜間車燈極為亮眼,陳皮連餘光都欠奉,露骨的惡意讓車內的司機和張小魚都為之側目,後座張啟山正閉目養神。


    雙方擦肩而過。


    越明珠對此一無所知,心中的顧慮在靠近車後瞬間被熏得不知去向。


    打開門,酒氣更甚。


    張啟山當然會喝酒,張家有專門放酒的儲藏室,從白蘭地到葡萄酒再到國內老字號的白酒,一應俱全。隻是他從不在家喝,出去應酬最多也隻是沾杯,這還是越明珠頭一次見他喝成這樣,光聞著味兒都覺得自己要醉了。


    “喝了這麽多?”


    “九門各位當家都在,佛爺難免盡興。”


    張小魚迴著話,探身準備去扶張啟山下來,卻見他人已睜眼,黑沉沉的眸中沒有一絲醉意。


    “佛爺。”


    張啟山吐出一口濁氣,抬手解開頸間的扣子,目光落在車門邊上正揉著鼻尖的人身上,頓了一瞬,“我身上酒氣重,你避著點兒。”


    她乖乖退後幾步讓出位置。


    管家已經帶人在門口備好熱毛巾,候在一旁的在家鎮宅的張日山。


    晚風拂淡身上濃鬱的酒氣,他拿過毛巾捂臉醒神,“你帶日山迴去,剩下的事明日再說。”


    “是,佛爺。”


    張小魚恭敬點頭,順手拉走格外沉默的張日山。


    進了客廳,張啟山靠坐著沙發一言不發,管家遞了周圍一圈眼色,在桌上放下醒酒湯便隨著下人們退了出去。


    九門當家齊聚一堂自然要包下長沙最大的酒樓,張啟山最後一個抵達,他到的時候場麵不冷不熱。


    其他當家或散或聚,經曆不同出身不同,舉手抬足間的氣勢也各有鋒芒,連坐姿也是千差萬別。二月紅撩著紅袍風姿出眾,右手邊的霍三娘自小練軟骨功儀態也與尋常人不同,邊上是略有病容的解九爺,三人不鹹不淡地聊著。


    狗五沒參與談話,斜靠在椅背上沒個正形,借著裝傻充愣在躲霍三娘明晃晃的刀眼,時不時還悄悄挪動屁股往座椅後邊蹭,試圖把自己藏進二爺影子裏。


    半截李和水蝗老四井水不犯河水的喝著茶,人沒怎麽交談,緊繃的氣勢卻不容小覷。


    像齊鐵嘴就不大願意跟他倆坐太近。


    當然黑背老六也不行,哪怕現在他倆就坐一排。齊鐵嘴也很納悶,先不論九門之中自己跟誰關係最好,但也絕對輪不到麵前抱著刀的這位。


    深究起來,黑背老六其實跟誰關係都不好。


    哪怕大家同處九門,對他的了解也僅限來曆,知道是從陝西逃荒來的刀客,不下地的時候就整日在街上瞎晃悠,累了困了就往街角旮旯倒頭一睡,開始還有人背地裏嘲笑他像條喪家犬。


    可哪個喪家犬能有他那麽快的刀,久而久之沒人敢再出言不遜。直到某天聽說他下地遇見髒東西,被留了個黑手印在肩膀上怎麽都去不掉,慢慢的黑背六爺這個名聲就給喊出來了。


    別看他位列九門,眾人都沒想過他今天會真的到場,前兩次九門聚會也沒瞧他來過,還是佛爺親自去街邊拜訪,可見性格獨到什麽地步。


    大家麵上不顯隻是在心底驚訝。


    齊鐵嘴剛開始還沒覺得這裏麵有自己什麽事,按黑背老六的性子也就是找個角落誰也不搭理,誰知道一進門直接衝他來了。齊鐵嘴悚然一驚差點大喊冤枉,不過轉念一想二爺還在,真有什麽不至於會冷眼旁觀。


    於是鎮定起身拱手作揖,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


    黑背老六頭都沒抬徑直在他身邊的空位坐下,齊鐵嘴跟著坐下,含笑示好:“六爺。”


    心中不停痛罵,都怪那該死的狗五非得使喚狗來攆他,害得他今日隻掐指算到一半就被嚇的奪門而出,卦也沒算完。暗戳戳地狠狠瞪了罪魁禍首一眼,意外發現同樣看他不順眼的還有霍錦惜。


    頓時幸災樂禍。


    該!讓你謔謔人家侄女!


    他這邊正在看狗五笑話,忽見黑背老六從懷裏掏出一塊大洋放在兩人中間的茶幾上,長臂一伸,大洋正好停在他這側的茶幾邊緣。


    沒自作多情以為他是在給自己送禮,齊鐵嘴了然,“原來六爺是來找我算卦。”


    這倒是件稀奇事。


    隻是,他實在想不通有什麽事能比命重要,下墓惹到髒東西留了個鬼手印都沒見他來算一算。


    黑背老六沉默不語。


    齊鐵嘴對他的冷待習以為常,人家就是這麽個性子,話少人還強,佛爺當麵恐怕也是這個態度,語言匱乏的就像他貧瘠蠻荒的故土,也隻有那片粗糲厚實的黃土才能養出他這樣為活著而活著的人。


    齊鐵嘴微微歎氣:“你若什麽都不說,這一卦叫我如何算起?”


    “...找人。”


    黑背老六抬頭,灰蒙蒙的眼底毫無光澤,他用艱澀的聲音重複一遍,“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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