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二人談著瑣事,就有仆人來報告。


    柊吾看著這仆人的視線,更多得是停留在無慘身上。


    看來是和無慘有關的事情,柊吾了然,示意仆人說話。


    伺候無慘長大的老仆人死在這個冬天。


    在滿是炭火的內室,安靜地睡著了。


    四十快五十歲死去在這個缺衣少食的年代已經算是喜喪了。


    剛聽聞此事的無慘表情有些恍惚,一瞬間就像是被定住了似的。


    對這個從小照看他長大的仆人的死去,正常人會感到傷心,會大哭發泄情緒。


    無慘隻是不動,眼睛微微睜大,略顯茫然,沒有一點要流淚的意思,情緒淤積在心中難以釋放。


    這老仆對他算是諸多仆人中最盡心那一個。


    老仆人看待無慘不是仆人對待主子,倒像是對待自家的晚輩,多了幾分親近。


    聽完,柊吾看著無慘的狀態,無視仆人訝異的眼神,蹙眉說道。


    “我們為他舉辦一場葬禮吧,我會請神官來的。”


    仆人不會有葬禮,貴族也不可能幫仆人辦葬禮物。


    葬禮也不過是在親屬的注視下,被埋入大地,再好一點的也不過是找個風景不錯的地方作為埋骨地。


    無慘有些沉默地看著老仆人躺進了挖出來的土坑中。


    柊吾拉著小手,陪伴著無慘。


    一旁挖坑的是老仆人的兒子,這個兒子也是奴仆。


    穿著奴仆衣物的男人挖著坑,嘴唇抿得死緊,煞白煞白,眼眶紅紅的,不說一句話。


    以前,無慘從來都不知道老仆人原來是有親人,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老仆的兒子,也是第一次對那麽仔細去觀察一個下人的臉。


    男人麵容普通至極,氣質像一道沉默的影子,難以給人留下印象。


    老仆人像是一具木偶般任人擺弄,還穿著一身幹淨的壽衣。


    仆人也沒多少錢,沒錢置辦壽衣。


    這壽衣是柊吾吩咐置辦的,說不上多好,連貴族常服都不如。


    一個仆人不能穿太好的衣物下葬,否則,柊吾毫不懷疑會有得知此事的貴族刨墳,把人曝屍荒野。


    自覺受辱的貴族(勃然大怒):區區仆人,也敢和貴族穿同等衣物?


    出身現代社會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活在尊卑貴賤的古代,就像是活在恆河水附近,處處不適應。


    這空氣有毒.jpg


    無慘看著照顧自己長大老仆那張滿是皺紋的老臉被一鏟又一鏟的土,逐漸覆蓋、消失。


    記憶裏對方滿是皺紋臉有著慈祥微笑,仿佛是被也一捧土給掩埋了一樣。


    以前對方可以抱著他跑來跑去,後來老仆已經抱不動他了,甚至於走路也越發遲緩。


    平穩有力的唿吸變成了粗糲紊亂的喘氣,好似在拚命地唿吸人間最後一口氣。


    小時候要抬頭仰望的大人何時變得如此幹癟瘦小,如同被抽取了骨骼隻餘人皮一樣。


    迴憶中,無慘對記憶中那些細節和溫馨相處的畫麵都帶上了一層灰白色的濾鏡,心中生出了莫大的惶恐。


    這就是死嗎?


    頭一次,無慘心中模模糊糊的恐懼有了明確的指向者——死亡。


    他不是沒有聽說過死亡,曾經在家族裏他就偷偷聽到過那些話,提到他總是會帶上死字。


    老仆的兒子將老父親埋完,小心翼翼地向兩個貴族道謝,說完就閉口不言。


    貴族給伺候自己仆人辦葬禮可是少見的很。


    看著麵孔隱隱透出相似的年輕人,無慘捏緊了柊吾的衣袖,無慘小聲發問。


    “我會死嗎?你也會死?”


    “萬物皆有一死,我們都會有死去的一天。”柊吾話鋒一轉,“但那是很久很久之後的事情。”


    “我們還沒到要恐懼死亡的時候。”柊吾以一種輕快的語氣說著。


    所以還是會死,對嗎?


    誰都會死。


    無慘黑瞳幽邃至極,像是吞噬光芒的黑洞,暗沉沉的,叫人害怕。


    我不想死,不想死得這麽無力。


    強烈的情緒衝擊著心髒,血液湧動著衝撞著不甚康健的隔膜。


    無慘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柊吾差人叫醫師過來搶救,然後麵目沉靜、習以為常地坐在一邊等待。


    七歲多的正常孩子算是立住了。


    無慘不是。


    這一幕在過去幾年裏常常發生,無慘經常性的大病小病一場,讓人血壓升高,每一次醫生判斷無慘留不住後,無慘非常堅挺地活下來。


    作為旁觀者的柊吾十分難熬。


    這麽活著可實在是太累了。


    病人心神力盡,病人家屬也沒法安寧。


    醫師們圍繞著七歲孩童施針診脈,悄聲商談著治療方案。


    對於這位病人,醫師都非常熟悉了,熟練地進行搶救。


    其中一位領頭人表情嚴肅地走到柊吾身邊,摸著胡須說出了醫囑。


    “藤原大人,產屋敷小公子是因為情緒過於激動導致心脈受損,產屋敷小公子生來就帶有體弱之症,情緒切忌大起大落,最近一段時間要臥床養病,保持心平氣和……”


    柊吾盯著對方胡須裏跳動的虱子,臉皮抽搐了一下,僵硬地點頭稱是,然後忍無可忍地命令道;“穀醫師,請,你把你的胡須洗幹淨。”。


    古代男人蓄須是常態,甚至於有美髯公這一說法。


    行,柊吾個人覺得胡須不好看,所以不蓄,也尊重其他人的個人審美,尊重他們吃飯湯汁掉進胡須不洗,散發出一股怪味,長出虱子。


    但是作為醫生,你能不能有著良好的衛生習慣!


    否則我很難不懷疑你的醫術!柊吾在內心咆哮著。


    穀醫師一臉莫名其妙,洗胡須,這可是男人的象征怎麽可以洗呢!


    日後被開除的穀醫師:……


    柊吾盤腿坐在無慘床邊。


    無慘身上紮了不少針,足以讓密恐症患者發作的那種。


    從小到大,針紮多了,無慘忍痛能力很強,眼淚一點沒掉。


    沉默良久,無慘一開口就石破天驚,墨黑的眼瞳裏帶著偏執。


    “人能不能不死?”


    藤原柊吾:……


    柊吾想要勸說,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落荒而逃。


    這一刻,藤原柊吾才有了這孩子是鬼舞辻無慘的實感,而不是一個尋常的病弱小孩。


    我真的能改變他嗎?


    柊吾心裏不由得心生疑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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