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四、五月間的一個清晨,一條灰白色的大蛇橫睡在王治山家的門頭上,這間房屋最近老鼠比往常多。


    王治山起床,推開門出去找柴禾來燒水,返身迴家,一眼看到大蛇橫在門頭,心裏一驚,柴禾散落一地。蛇吞吐著信子,警惕著眼前的王治山。


    王治山想,蛇要是不打死的話,會嚇著大人、小孩。這年月,生活過得困難,正好給它滅了,改善一下夥食,送來的食物不吃白不吃。


    他拾起棍棒,和大蛇搏鬥起來,一條十多斤重的大蛇被王治山打中七寸,跌落在地上,不再動彈。他心生勝利的情緒,蛇皮可治風濕引起水漫皮膚的病,蛇膽止咳消炎,蛇骨治療骨刺、骨質增生,蛇油治燙傷,也可潤膚防裂紋,蛇肉可飽食一頓,真是件好事。


    不久,一鍋芳香四溢的蛇肉,呈現在王治山眼前,他嫌鹽味不夠,用勺子盛些鹽往裏撒,直到調出最佳的味道,才滿意自己的傑作。他想讓家人美餐一頓,分享自己的勝利果實。


    他在興奮之時,除王修蓮外,其他人都吃得開心,母親不但不吃,反而心裏有些不安與心情沉重。他問母親:


    “媽,你怎麽不高興?”


    王郎中說:“發財的,我心中有種不安,怎能高興?”


    王治山說:“那是怎麽迴事?蛇全身是有用的,可入藥,也可吃,補充一下營養,你看蛇皮、蛇膽、蛇骨、蛇油都是藥。”


    王修蓮說:“媽知道有用,可心中不踏實。你不知道,蛇出沒,主不吉之兆,古人說有驚嚇之事,有纏綿不解之事,如是病痛,也表明病痛難愈。蛇是有靈性的,它想告示什麽,卻被你打死,佛家不主張殺滅靈性動物,有些地方人士是要用紅布包裹著,念經把它請走,清吉平安的家庭是不會出現這些不速之客的,如今隻有臨時抱佛腳,幫它念念往生經。有人說,家宅不安,地脈龍神才來報信的。”


    王治山說:“媽,我不信,飛燕村許多人都打過蛇,捕過野雞、兔子,他們也照樣沒事的。”


    王郎中說:“飛燕村的王老海,打水庫時,一隻麂子踏錯人工滑板,怪叫怪喊滾落在一百公尺的地方,被他棒打死,拖迴去吃了,得了病,最後死得也像麂子叫,他脖子腫了好大一塊。”


    王治山說:“可是你說的是無名腫毒,是癌症,醫院下的結論是轉移性晚期癌症,吃麂子之前就得病,吃了隻是誘因,是巧合,不能說麂子是怪物,公家人經常用獵槍捕殺,吃了也沒事,媽你多慮了。”


    王郎中說:“治山,你知道為什麽百花蛇草、半枝蓮、七葉一枝花、全蟲、蜈蚣、穿山甲、石穿破治不好他的病嗎?”


    王治山講:“簡單,晚期,不可救藥的晚期,他的正氣沒了,全被邪氣占領了,不可能活。”


    王郎中說:“媽告訴你,媽曾經治過醫院下的死刑判決的癌症晚期,好幾例的,因為他們不信自己會死,他們心沒死,精神沒有崩潰,他們堅持服藥心無掛礙。”


    她沉默一會說:


    “信則醫,不信是絕望,世上最不能醫的是人心,心死絕望,萬物都空,什麽靈藥對他都是廢物。王老海心死絕望,人絕食也會死。癌症晚期的人,其實對生的欲望很強,隻是兩個因素加快他們的死亡,一是想得多,久思傷脾,易氣結,飲食不下,必消瘦,正氣日漸垮塌,邪氣乘虛而入;二是思慮加恐懼,氣結氣亂,夜不安眠,心脾虛,正氣嚴重不足。一衰變得更衰,先陰陽互根,後變成陰陽決離,甚至陰陽相殺,而命歸西域。”


    王治山說:“哎呀媽,不說那麽多,生死由命,富貴在天,管那麽多幹什麽,眼前該放下就放下,好好活著,以後才有很多希望。”


    王郎中說:“是,媽隻是隨便說說,日子還得一天天過,隻是希望你少殺生,醫生醫生,隻醫生,不醫死。”


    王治山說:“是了,天下沒有哪個喜歡把自己的病人醫死的,就是醫死了,也不能怪醫生,誰掌控生死,是天地,生生死死,延續不斷。”


    王郎中說:“快吃飯,不說了。”


    王治財是王治山的弟弟,不好學,經常與人吵嘴、打架,吃了不少虧,小學一年級讀了五年,後來勉強讀了幾個二年級,在學校被同學在肚子上殺了一刀,好在沒殺到腸子,王修蓮用騰三七葉、小銅錘、酸漿草止血、茜草、血竭斂傷止血,後休學治療得以康複。


    後來王治財已變成二十歲的夥子。他讀書也沒進步,就學些語錄,對他來說,讀書是為了好玩、清閑、偷懶,是家中的老小,大家都讓著他。他還想讀書,隊裏不讓讀,要他迴來勞動,村裏的人笑話他,說:“王治財啊王治財,人讀老屌,學校讀倒屌,一年級萬萬年。”後來才迴家務農。


    時間過到1973年末,時令進入了大年初一,飛燕村的男女老少都三五成群到處玩耍,尤其是年輕人要放肆些。他們都盡情沉浸在節日的氣氛之中。


    王治財、王三毛跟著幾個成分好的農家子弟在烏啦河底找樂,他們將鞭炮點燃,扔在水裏,水柱騰空而起,偶爾被炸暈的小魚,白色的肚皮朝天,暈頭轉向地滑水,空氣中彌漫著青草味,好聞火藥味,還夾雜點魚腥味,一個個家夥興奮得跳進河裏撈魚。


    這種時刻,男孩子是不會羞恥的,都光著屁股,要是女娃娃、姑娘看見,她們都會遠遠地躲羞,或者用手遮著眼。因為當地人說,姑娘見到男人赤裸不馬上離開,會運氣倒黴,會嫁不了人,眾人都會說她“騷”,凡是背著“騷”的罵名的姑娘,感情婚姻很麻煩的。


    春天有活力,河邊雜草吐出點清綠色,柳樹也冒出新芽。水中的“寫字公公”,在水中不知疲倦地劃著“8”字。


    幾個調皮搗蛋的家夥在水下淤泥中摸到泥鰍,扔上岸邊亂蹦。泥鰍最怕人尿,幾個人商議著,站在水裏往岸上拉尿,衝洗泥鰍,大家比賽,望誰的尿噴射出去最遠,撒尿最遠的是贏家,岸上的泥鰍歸誰。說了也怪,泥鰍淋了尿後,變得乖巧了。排到隊長的兒子,他站在水中,往岸上拉就是拉不遠,原來他的包皮過長,出來時沒集成一條線,大家都笑他的包皮過長,大家都笑他的“家私”不好使。


    輪到王治財上陣,他似乎最後一個上場,他發現問題,凡是包皮長的,把“家私”放低不行,豎立也不行,最佳射程是45度角,這樣正好合適。


    當時,王治財就以這個要領,他拉尿射得最遠,有人驚嚇他或逗笑他,他都忍住,他明白笑則氣散,就拉不遠。


    “有種啊,王治財,你得冠軍,二十條泥鰍是你的,不過要去我家油炸,你家沒油的。”


    “好嘞。”王治財那份高興勁,讓同齡人羨慕。他上岸時大家都想看個分明,看他的“家私''是什麽裝置。


    “好“家私”,行啊!”同伴們都認可他行。王治財很滿意,一種驕傲情緒從心中升起來。其實王治財根本不是他們同夥的朋友,在他們心中,王治財出身條件不好。不是一個圈子的人,平時都會批鬥王治財。


    過年嘛,生活是一年中最好的,叫花子都要過三天年,大家生活吃得好,王治財吃得有些肚子不爭氣了,他又跑到竹林裏去拉屎。隊長的兒子說:


    “咱們每個人點燃鞭炮往他拉屎的地方丟,嚇嚇這憨包,讓他拉屎不得安身。”


    這個惡作劇,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它幾乎把一家人給害了。


    王治財聽見竹林外邊有人哈哈大笑,身邊頓時幾聲悶響,嚇得他提著褲子就往另一邊竹林走。


    就在他離開的時候,有一個並沒有爆炸的鞭炮吹出火焰,引燒了旁邊的幹燥竹葉。


    同伴們還在追逐王治財,點燃鞭炮嚇他,他無奈,隻好跑向竹林。後來拾起自己的泥鰍,大家說笑著返迴飛燕村,卻全然不知身後的竹林正在開始燃燒。


    飛燕村山腳下那片竹林,濃煙滾滾,大小竹子受到高溫烘烤,發出“劈啪”的清脆聲。


    村裏的大人、小孩都驚慌成一片。


    “竹園著火啦!大家快救火,大家快救火。”


    狗叫聲、人叫聲,多好的節日景象被這突來的騷動聲攪拌了,大人們挑著桶,小孩拿著瓢,紛紛往烏啦河底跑,全村動員,發起一場聲勢浩大的滅火戰。


    這片竹園,可是全村的經濟林,背簍、挑簍、簸箕什麽的,都由竹子編成,偶爾還賣到周圍村子。


    竹林太密,任憑大家往裏潑多少水,燃燒的大火絲毫沒有減退,火光衝天,反倒把滅火的社員嚇得往後撤,眼巴巴地看著。綠色的竹林一個時辰就變成灰黑的糊炭,人們歎氣,都說很可惜,餘下的煙火在數個星期漸漸熄滅。


    放鞭炮的同夥也驚慌了,他們合夥串通,就咬定王治財燒燃的。


    隊長的兒子說:“王治財闖下的大禍,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惡人先告狀,放了屁不敢承認,隻有賴給家人,誰願意承擔這麽大的經濟損失和法律責任?


    隊長審問了相關問題,特別考慮村裏的成分和曆史問題。包括王三毛在內,都異口同聲咬定是王治財點燃的。王三毛成分不好,自己也參加甩炮,不願卷進這場災難,其實王三毛不用擔心,成分好的幾個人早就和他定了口頭攻守同盟,如果自己認賬,這個“禍拖子”讓自己永遠爬不起來,王治財在竹林拉屎是事實,許多人是看見的。


    光頭隊長問:“王治財,你到竹林拉屎沒有?”


    王治財說:“去了。”


    光頭隊長問:“還有誰都見到?”


    “我們幾個都見到了。”那幾個丟炮的人都這麽說。


    光頭隊長問:“王治財,你還有什麽話說的?”


    王治財說:“我沒點燃,我拉屎,是他們幾個點的。”


    光頭隊長問:“誰看到他們點燃?”


    沒人說話,群眾就把眼光集中在王治財身上。


    “王治財點燃的,還不承認?”群眾都指責王治財。


    有人指責說:“這小夥子,把村子裏的竹林給廢了,真是壞人。”


    又有人說:“可惜啊,這小子真是廢物。”


    王治財大聲說:“我沒有!”


    保光頭隊長說:“你有什麽證據?”


    王治財一家人仿佛頭上都挨了一棍棒,頓時懵了。王修蓮當時就暈倒在地,王治強、王治山慌忙安慰母親。


    光頭隊長講:“王郎中,你三兒子這是犯法,不但賠錢,看樣子會坐牢。大家都說是他做的,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


    王治財說:“我沒有點燃,竹林不是我點燃的。”他聽說要坐牢、罰款,氣急攻心,發瘋似的大聲叫著:


    “讓我死了算了,誰欺負我,我變成鬼也不讓他安生。你們別學我,你們都認為我是禍害,我不是,我死不瞑目。”


    王治財神情布滿無奈與委屈,俗話說:“蛇怕踩著,人怕害著,沒有王法了,非要讓我死了才能證明一切。”。


    兩個人無法拉住他,他掙脫王治強、王治山,狂奔向著飛燕村的外邊跑去,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傻事。


    王郎中說:“治強、治山,快追你弟,不要讓他跳水,不然會做東的。”


    王治強說:“是,媽。”


    然而哥倆追不上王治財,他是氣瘋了,一心想用死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飛燕村那口水井是全村的飲用水,大概五米多深。方圓十多個平方的樣子。清澈見底,長年不會幹枯,冬暖夏涼,甘甜爽口,周邊村莊都說這口井非常好。


    井邊一個大姑娘正挑水往迴走,王治財突然投井自殺,大姑娘即刻驚慌失措,兩隻桶失去平衡,咣當掉在地上,水四處流淌,她嘴裏咕嘟說:


    “你這個短命鬼,年輕輕尋短見,這是人吃的水,你死都不得安生啊。”


    話雖這麽說,她慌忙用鉤擔在水井裏撈。王治強、王治山也趕到井邊,用井邊的竹竿伸進水裏去撈。


    井麵上水花翻滾,他落在水底,手慌腳亂大大地吃了一肚子水,憋得難受,腳無意識一蹬浮了上來,“啊噗哧、啊噗哧”地在水麵上掙紮,幾根竹竿將他支撐在水麵,不小心歪斜一下,頭又插在水裏,又忽漂忽落,頭發一撥一撥的,手腳不動了,看樣子是淹死了。


    王治強用鉤擔鉤住他的衣領,露出水麵,伸手抓住濕漉漉的頭發,咬著牙將他拖出水井。王治財人事不知躺在地上,蒼白的麵孔,顯然是嗆暈了,有些休克,肚子鼓脹脹的,手腳冷冰冰。


    大姑娘主意多,叫王治山倒背起王治財,一股難聞的渾濁水從嘴裏鼻子裏流出來。


    不久,王治財鼻孔裏才有股細弱的悠悠氣。


    王修蓮聽說三兒子投水自盡,一翻身從地上爬起來,但是走得沒力氣。可憐啊,她的身體是被大兒子媳婦打出病來的。王郎中突然認為,自己當年就是投水自殺的,似乎是遺傳還是傳染,自己便無語了。


    她打聽眾人,問治財怎麽樣?沒人知道三兒子是生是死。她驚魂未定之時,看見王治山背著治財出現在她跟前。


    她像觸電似的撲向治財,無力地叫著:“發財的,你可別死。”她幹瘦黝黑的雙手,分開治財的眼睛,瞳孔稍微散大,鼻子隻有十分細弱的氣流,她慌忙用手捏掐人中、合穀,吩咐王治山去拿銀針。


    王治財脈細、沉、遲。


    農村衛生條件差,王郎中不用消毒,將銀針刺在王治財的頭頂百會穴、腳底的湧泉穴、鼻下的人中、下唇的承漿、雙手合穀與內關,這些都是些急救穴。王郎中用的手法是提、插、強刺激。


    王郎中又吩咐王治山用隔薑灸治財的肚臍眼,就是在神閥穴放上薑片,用點燃的艾條烘烤,有溫經散寒、迴陽的作用。


    好一陣,王治財全身漸漸有些溫度,先前那些細、沉、遲的脈象變得有些力度,表明治財已轉危為安。


    村裏幾個年長的來找到王修蓮說:“根據村規民約,你家要做東喲。”


    “真是造孽啊,各位老人家,眼前沒有豬肉及糧食,可該怎麽辦?”


    老人們說:“王郎中,眼下就得挑水洗井,我們知道你家困難,我們幾位老者去跟隊長說說,請隊裏先出錢、出糧,先把事情辦了,記在你家賬上,年終再扣除。”


    王郎中說:“是是是,謝謝各位老人家,治財硬是說竹園不是他點燃的,也不知隊裏及公社怎麽處理?我現在心亂如麻,多請幾位老人家關照。”


    飛燕村發生了“壞人故意破壞農業生產革命。”這是隊長報給納浪大隊書記李丁男,大隊支部書記又報告鹿山公社,請求派人下來解決。


    李丁男實際上和王修蓮家有親戚關係,李丁男與當年去當國民黨兵的李雲開是親戚,如今,李丁男為了行為上清白,為了高升,多年來就與王修蓮劃清界限,互不往來。


    此刻隊長明白,大隊書記階級立場分明,如果他不處理好這件事,隊長借機就上告免了他的職,自己有可能就取而代之李丁男,因此他看看事情如何發展。


    鹿山公社主任、大隊支部書記李丁男親自來到飛燕村開現場會。


    “爹親娘親,不如…的恩情深。”


    這是會場上唱著的歌。


    李丁男不識字,但人口才極佳。他逢人便說,經常教育貧下中農,不要忘記階級苦,因此,過一年就組織大家憶苦思甜。他會講故事,講他家的遭遇,如何幫地主幹活,講到動情之處,淚涕直下,手不停地將鼻涕擦幹,然後糊在草鞋幫上。此人之所以當上支書,還得益他的煽情,你看他哭得傷心,比那些電影演員還有表演天賦,引得在場的大部分群眾淚水也滾了幾顆。


    他組織憶苦思甜會,把把一些特殊人放在一邊,貧下中農放在一邊,表明的立場不一樣。


    如果遇上冷天,開這樣的會,出身不好的有責任、有義務挑些柴禾放到會場的中心燒個大火堆。各個角落放小火堆,這都是成分不好的人員必須要幹的,這已經成為這個公社不成文的規矩。


    李丁男說:“各位深受苦難的階級兄弟姐妹,要防止壞人對我們勞動果實的奪取或破壞,今天就叫公社領導來宣布處理王治財一案,大家啊、歡迎啊、掌聲啊。”


    “好、好、好,各位兄弟姐妹,聽到飛燕村發生這樣的事情,我非常難過,一個好端端的經濟竹林就這樣破壞了,這樣啊,我宣布,經過調查研究並決定:對王治財處理結果,罰款貳萬四千元,每年年底從家庭收入中扣出來,王治財立即送往公社鐵廠幹苦力,進行勞動改造,時間五年有期徒刑。”


    那時的公社領導權力是相當大的。


    王治財被帶走,等待他的是漫長的勞改,這個勞改在農村人來說就是犯法了、坐牢了,是件十分不光彩的事。鐵路局來信叫王治山複工,日子過得艱難,但王治山不想迴到省鐵路局。


    王郎中一家的生活更是糟糕,特別是在精神上給他們一家重大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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