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迴校不久,我收到了英子的來信。她一反過去的簡明扼要,竟寫了密密麻麻五頁紙,我隱隱覺得,或許那裏跟她談話的態度過於曖昧了。我仔細迴憶當時的動機,總他媽覺得似有暗示什麽的嫌疑。張浪捧著信,逐字逐句進行情感分析,每得精髓,黃強何兵就怪叫不已。

    “所有的老師都讓人討厭,我隻喜歡一個老師,他是來實習的,長的特象你,也特會打羽毛球……哈哈,看出問題了不?這裏麵可大有問題!”

    “就是就是,為什麽就喜歡長的象你的?”黃強說。

    “學生都喜歡實習老師,有什麽稀奇的。”我說。

    “那再看這句:又將是一個寒冷的冬季,遠方的你次冷麽?當我把我的心的大衣遙寄給你,你會接受麽?……這句真有大問題!”

    何兵咂舌:“哬!心的大衣!”

    還用他說,當今的人誰都能從這種話中聯想出許多讓人感興趣的事兒來,我就是從中感到有點不對頭的。我早就覺得英子對我頗有好感,卻從不曾在意過,故每與她說話都信口開河、肆無忌憚。我說不清上次為什麽要對她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在她及張浪等人看來,我自然是在暗示她什麽了。

    “喂,你要不要她心的大衣!”

    “日哦,你們!”我非常自信,除了曉雪,我是決不會在意任何一個女孩了。可讓人不安的是,對張浪他們的戲謔,我不僅沒有氣急敗壞,反而略感自豪。

    嘻笑一通,張浪一本正經地教訓我:“腳踏兩隻船危險哦,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就算你站得牢,兩船一分開,你就撕成兩半了。”

    何兵認為這“撕成兩半”很有想頭,就認真地琢磨把人撕成兩半該怎麽個分法,隨後就哈哈大笑,說男人要撕成對稱的兩半還真難的。黃強不想這些,他問英子長得怎樣?我說還行。他就說那你把她介紹給我得了。何兵說得了吧,你!莫糟踏人家好閨女。喂,你看我怎麽樣?他指著自己的鼻子問我。

    我說:“你還是追方亞鈴得了。”

    “她,不行!你看她胸脯,幹癟癟的。追他還不如追我們糧店那位。我當初怎麽會看上她呢?毫無彈性!”

    我讓他們不要把英子的來信告訴曉雪。晚自習時,我決定給英子定封迴信。剛寫了個開頭,王老師走進教室,神情嚴肅地道:“李競,你出來一下。”

    日哦,又是我!我胡亂將信紙塞進課桌,眾目睽睽之下惴惴地跟了出去。路上,我試探道:“什麽事,王老師?”

    王老師嗡嗡道:“有點事。”

    他的答非所問使我越發不安。會是什麽事呢?該不會是因為嘲笑檢查團那個長著一對老鼠眼的大人物之事吧?

    那天校長說上級要來人視察工作,宣布全校停課大搞衛生。不要上課大家自然高興,勞動起來勁頭十足,整個校園塵土飛揚,校外人家都說那天吃飯有點磕砂。初一兩個班清掃由街道通往學校的石板路,擺攤設點的人說喲,又學雷鋒了啊。

    忙活半天,校園麵貌煥然一新,教學樓邊的兩堆小山一樣的垃圾不見了,操場上胡亂堆著的幾堆石頭不見了,食堂外也無飯粒粘腳,幾個倒飯的破木盆也無影無蹤,留下幾個圓圈,跟撕下老牆上的圖畫後留下的印跡一樣。便是教師宿舍與學生宿舍後也收拾得光潔照人,聽負責掏陰溝初二學生說,那地方什麽玩意兒都有,臭不可聞。有個打藍球的學生看見欄圈上新挽了網兜,說天天有人來檢查了就了。這話一出口就受到初二另幾個學生的反對,嘀咕說天天檢查你去掏陰溝得了。這話讓老師聽到了,訓道講究衛生是一種美德,四處看去幹幹淨淨不好麽!

    這次突擊行動影響頗大,對我的校友們來說,主要問題是不習慣。據學生會某幹部說,那天衛生之後罰款收入非常可觀,倒黴的就是因為“惡習不改”隨處倒飯扔紙團什麽的。黃強就因為把飯倒在水池邊而被罰兩元。他當時拒不交納,衝那學生會幹部說你是誰呀敢罰我款我還沒罰你呢你不想活了是不是!剛好學生幹事走來,要黃強馬上認罰,並把他叫進了辦公室。不久他就笑嘻嘻地出來了,那學生會幹部卻等在外麵,悄悄把兩元錢又還了他。黃強就拍拍他的肩說是個好同誌,大有前途。我問黃強學生幹事都說了些什麽。黃強就拿腔拿調地說:不說你泿費人民的血汗,單就你這種習慣就不好。你得好好改一改。當然咯,年長日久養成的壞習慣並不是一天就可改好的,慢慢來嘛。實在改不掉,檢查團一走,木盆又會放迴來嘛。怎麽可以隨處亂倒呢?

    其實豈止油膩的木盆會放迴來,所有的一切都還會迴到老樣子。不過老鼠可能會少些。據說搞衛生的當天全校共有二十隻老鼠慘遭毒打,其中有五隻眼睛未開的小鼠讓人用竹條穿成冰糖葫蘆。母鼠為保護小鼠咬住人的手指不放,被當場抓獲,淋了煤油點燃後象火球一樣在操場上滾,最後暴斃於籃球架下,皮皸裂,綻出白嫩的肉,圍觀的都說挺香。

    學校放了十分鍾的炮火迎接那班人馬。首先自然是寒喧、握手什麽的,隨後就進了辦公室。下館子當然不急,所以一出辦公室幾個校領導就陪著那班人馬到操場上指手劃腳,轉了一圈就到教學樓來了。那來我心情很好,但我並不打算要笑的,雖然那個眼睛很小的胖子背著雙手腆著肚子踱步的樣子很可笑。一行人在我們教室外走廊上站住了。校長介紹說這是高三,素質較好,管理也很到位什麽的。王老師是年級組長,自然陪同身側。胖子不住地點頭,後來就把臉帖在窗口向教室裏看。王老師也向裏看,說他們這節課是自習,紀律很好的,高三了,都非常自覺,有老師沒老師一個樣。

    胖子左手捏著下巴,右手托著左手肘,小眼珠從一塊塊玻璃上掃過,最後點著頭道:“嗯,這快玻璃擦得最好!”說著就用手來摸玻璃,這一摸就差點摸到了我臉上____其實這是一個空框,玻璃早認何兵下去夾照片了。教室裏一片壓抑著的吃吃聲。我極力忍住笑出聲來。坐在前麵的何兵扭頭輕聲說:他那眼睛好象老鼠眼。我說可不,鼠目寸光!其時,胖子已背過身去,王老師正從那空框向教室裏瞪眼,自然聽到了我的話。可聽到了又怎麽樣,這實在算不上大問題,犯得著如此嚴肅地要找我談話!

    我否定了大不敬之罪,另推測了一條被王老師提審的原因:熊猛請我們吃館子的事兒讓學校知道了。

    迴校的第二天,我們在校門口遇上了熊猛,他叫住我們,一人發了一支煙,說同在一個學校,低頭不見抬頭見,要求合好。張浪說卵事哦,我們早就忘了。熊猛不知犯了哪根神經,非要請我們吃館子。不吃白不吃,於是就各人喝了半斤包穀燒。熊猛主動對上次 的事道了歉,還給曉雪寫了封道歉信讓我傳送。他拍著胸脯說咱們都是哥們兒,以後有事隻管說,在這個地方老子怕誰來著!我們自是表示他說的是那麽迴事,誇讚他一番。誰也猜不透他為何請客,後來聽何兵說,熊猛可能在哪兒聽到謠言,說我們準備趁初三畢業一城考試時剔他。

    從館子出來正遇上王老師。他的目光非常古怪,我還以為他驚詫於我竟敢給他寫那樣的請假條。如今想來,他定是以為我們敲了熊猛的杠子,或者就是認為我們不該跟熊猛在一起。但這種事兒輪得到他管嗎?思想政治工作該由班主任做,丁勝前天就來了。

    我再次還定了這個推測。如今王老師找我的理由就隻有一條了,那就是不滿於我吃了豹子膽,竟敢給老師寫出那樣的請假條。我的心情頓時輕鬆起來,望著王老師的背影暗自竊笑。真是,剛迴校時不找我問罪,拖了這麽久又突然想起似的,神經!

    王老師開了門。不用他招唿,我就跟了進去,自尋一凳子坐下。王老師倒了杯水給我,我說不用,他就把杯子放在了我伸手可及的書桌角上,然後又自倒一杯,在書桌前坐下。看來他是準備長談了。

    王老師喝了口水,清清嗓子道:“你知道我為什麽找你嗎?”

    “不知道。”

    “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

    “真不知道。”

    “我找你總會有原因的。你仔細想想,這一段時間裏你犯過什麽錯誤沒有?”

    我想了想,搖搖頭道:“沒有!好象沒有。我記不清了。”

    “你好好想想。”

    “哦,我說過檢查團那個人的壞話。你知道的,我說他鼠目寸光。”

    “現在又不搞階級鬥爭,說說沒關係,他本來就鼠目寸光。不過以後不要這樣了,這不禮貌。”他頓了頓,道,“說不不是這個。”

    “熊猛請我們吃飯,我們不該去,其實我們也不想跟他打交道,都高三了……”

    “熊猛請你們吃飯?也好!不過最好不要跟那些人打交道。”他把杯子湊到嘴邊,“我指的也不是這個。”

    “那天我掃廁所,掃完就把竹掃把丟到糞坑裏去了。”他跟我繞彎子,我就不著邊際地亂扯,“還有,那塊黑板報是我擦的,都說那字寫得太差……”

    王老師繞有肖興趣地聽我胡扯,不慍不火,表現出一個師長十足的耐心,卻並不說出找我的真正目的,末了還是那麽淡淡地說道:“我指的不是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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