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殿內。


    血之光著膀子,背上荊條縱橫交錯,絲絲血跡順著他古銅色肌膚蜿蜒而下。


    鮮血滴落於地,綻出刺目紅梅。


    他抿唇,俯首叩頭,語調噙著萬分懊悔,“屬下不該擅作主張,險些傷及沈三小姐,罪不可恕。”


    張嘉禮似渾然未覺,他隻是半倚在那床榻上,一身白袍隨意散落身側,黑眸沉沉,宛如深不見底的幽潭。


    半晌,薄唇翕動,輕言,“今日之事,你可有從中所獲?”


    血之聽聞此言,稍頓半晌。


    床榻上之人等了片刻不見他出聲言語,本就如濃墨似的黑眸漸染上失落,正欲出聲說些什麽,血之總算開了口。


    他並未起身,緊握的雙拳因為用力過度而指節泛白,憤恨道:“屬下從不知向來敬重的長老們竟如此絕情,縱使少主為複國奠定這般鞏固基礎,他們仍舊將少主當成外人。”


    言罷,他猛地揮拳砸向地麵,沉悶之聲在殿內迴響,似要將滿心憤懣宣泄殆盡。


    張嘉禮淡然斂眸,並未言語,隻是手指輕輕在榻邊的扶手上摩挲著,那動作看似隨意,卻透著股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沉。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又平靜,仿佛在訴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尋常小事,


    “血之,在這複國的棋局之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考量,長老們亦有他們的顧慮。”


    血之猛地抬起頭,眼中滿是不解與憤怒:“顧慮?少主多年來殫精竭慮,奔波各方,聯絡各路勢力,隻為早日恢複封遲國之榮光。


    如今複國在望,他們卻因少主身世而百般刁難,這算何種顧慮?依屬下之見,少主身為大儲皇子,本可坐擁江山,又何必為他們費心費力?何苦為那些人謀江山?”


    張嘉禮默了半晌,眸光幽幽望向窗欞外的月牙,如墨眼眸漾起些許悲涼之意。


    若他僅是大儲皇子該多好,若母後從未留下那封書信該多好,若他生來便在這大儲皇宮中,想必他也無需肩扛如此重任吧?


    可一切假設都隻是虛妄,每日拿起母後所留書信,他似都能感受到那悲痛到極致的情緒。


    “血之可知,若我真坐擁江山,母後又會受何羞辱?”


    張嘉禮垂眸,眸中的情緒落於陰影之下,分明能看清那雙黑眸深沉如墨,卻辨不明其中情緒。


    血之微愣,抬首凝他。


    “身為封遲國長公主,被大儲君王擄掠囚禁,期間飽受淩辱。在世人眼中,如此遭遇之下,以三尺白綾自縊才是符合其身份與名節的歸宿。


    可母後,她遠至大儲之後,不僅與大儲君王舉行大婚,更甚者,還與其有肌膚之親,從而懷有子嗣。


    這些行為,每一項單論,都足以成為封遲國百姓的笑柄,被他們所不齒,且必將被載入史冊,成為恥辱的印記,為後人所詬病。


    此乃嚴重損害國家尊嚴與形象之事,其影響之惡劣,不可估量。”


    張嘉禮言至於此,眼梢微紅,眼底是那化不開的悲傷與淒涼。


    可母後呢?


    母後為了讓他有朝一日複國雪恥,拚盡全力,忍受了無盡的恥辱才誕下他,可見母後心中的恨意與絕望是何等之深。


    這份恩情與使命,如同重枷,死死地壓在他的肩頭,讓他無法逃避。


    那封信,是母後的血淚,也是他此生無法卸下的枷鎖。


    “母後於我有生育之恩,師傅於我有養育之恩,他們將所有希望皆寄托於我,若我棄了這複國之業,那我便是這世間最不孝之人,更是封遲國的千古罪人。母後所受之苦、所忍之辱,就真的成了一場空。”


    張嘉禮緩緩起身,走到窗邊,望著那黯淡的月色,聲音有些哽咽,卻又強行壓抑著。


    跪於地上的血之見自家少主這般模樣,噤聲之時,早已淚流滿麵。


    往昔,他未曾真正理解少主的艱難,今日聽聞這些肺腑之言,心中愧疚懊惱之情愈發濃烈。


    少主一生都在思慮他人,長公主臨終之願,殷神醫自幼所願他習得之物,各位長老他皆得費心應對。


    在這錯綜複雜的局勢中,他是何等的不易,每一次行動,都要權衡對這些人的影響。


    他本可以活得輕鬆自在,像方顏大皇子那般。


    可他不能,他的命運從長公主留下那封信起,便與複國緊緊相連,再也沒有了迴頭路。


    苦心謀略十幾載,少主總算有了個能讓他思慮自己之人,卻仍不被允許,就好似少主此生便隻能思慮複國,除此之外,不可再有其他心思。


    血之看著張嘉禮略顯落寞的背影,心中滿是愧疚。


    他知道,少主對沈三小姐的感情極深,卻又因複國使命而不得不克製。


    他口口聲稱為少主好,卻也是步步將少主往深淵推,甚至於今日還險些傷了少主最珍視之人,實在太不應該。


    “少主,是屬下糊塗,屬下不該因一時衝動行事,差點傷了沈三小姐。”


    血之伏地磕頭,額頭撞擊地麵發出沉悶聲響,“屬下願以死謝罪。”


    言罷,毫不猶豫抽出腰間佩劍,對準頸部便要劃下。


    張嘉禮眼神一凜,白袍輕甩,暗器自袖袍甩出精準打在血之手中的佩劍上,劍身一顫,偏離了他的脖頸。


    張嘉禮箭步上前,來到血之身前,握住他持劍的手,“你之忠心,我早已明了,無需用此為證。”


    血之手中的劍 “哐當” 一聲落地,泣不成聲,“少主,屬下自以為了解您,卻從不知您心中所想,您背負著如此沉重的使命,卻還要為屬下的過錯費心。屬下實在無顏再麵對您。”


    “你可知,為何你這般,我還是願將你留至身邊?”張嘉禮薄唇輕揚,將懷中白帕遞去,示意他將熱淚拭淨。


    血之抽泣著接過白帕,眼含詫異搖頭。


    張嘉禮輕笑,黑眸凝向血之,緩聲開口,“大概,是年幼之時,你曾瞞著師傅偷做了個紙船給我。”


    說著,似想起了什麽有趣之事,張嘉禮揚唇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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