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叔送魏小佑去巨野火車站的路上,爺倆是第一次有了一個完整的、長時間的、難得的交流機會。


    四叔叫魏一幀,單從四叔的名字上來看,\"禎——祥也。《說文》中有記載和解釋的。\"就說明爺爺也曾對四叔有過美好的期望的。


    四叔怎麽沒有好好上學?沒有像大大一樣去當兵?或者像大爺、二大爺一樣去幹吃公家糧的工作?反而是在家務農?!


    不過,在整個魏王莊,也可以說是在魏王莊周邊這四五個莊子來說,四叔都是聞名鄉鄰的種莊稼的好手,駕牲口把犁耕地、站耙揚鞭耘地、扶耬播種、扡苗鋤草、撒肥滅蟲、收割脫粒、打堆揚場、入倉碼垛……等等隻要是農活,沒有四叔拿不起來的。


    他伺候的莊稼地,不但是地肥苗壯,長勢喜人,麥穗飽滿壓低頭,棒子粒粗又實成,豆子滿杆都結莢……任誰見了都誇讚。


    據說,當初四嬸子的娘家人就是聽說了四叔種地種的好,農家活拾掇的好,才托了若幹人情,打聽著,來魏王莊找魏小佑的爺爺奶奶說媒的。而且幾乎沒要多少彩禮就同意四嬸子嫁給四叔了。


    魏小佑騎坐在四叔自行車後座上,看著四叔的背影,想著這些,想張口問四叔,又不知道該咋開口。


    \"恁大爺在陳樓聯中當老師,恁二大爺在鄉農機站當拖拉機手,恁大大在濟南當兵,那時候我還在上學……\"


    在魏小佑還在想著如何開口問四叔的時候,四叔蹬著自行車,一邊趕路一邊給魏小佑拉起了家常:


    \"想想,恁爺爺作為一個在文化大革命時期受到過衝擊的農村村主任,在得到平反後,能把自己孩子們的工作都按政策給安排了,這已經相當了不起啦。\"


    四叔說起這些的時候,聽出他的語氣是相當自豪的:


    \"當時,咱莊上的人都羨慕的很,家裏一下子出了三個吃公家糧的,任誰家也沒有,更做不到。當時,我也在想,等我不上學了,或者考上學了也像恁大爺、二大爺一樣有個工作就好了。當然,恁大大,我比不了。\"


    \"為啥比不了啊?四叔。\"


    魏小佑騎坐在自行車後座上,認真的聽著四叔在講述父輩們的往事,聽四叔講到比不了自家大大(魯西南一帶方言對爸爸的叫法)的時候,張口問道:


    \"恁大大是被來咱鄉裏征兵帶兵的人給相中的,直接給帶走的。\"


    \"為啥那個帶兵的人能直接相中俺大大,給帶走了呢?\"


    魏小佑迷惑不解的追問道。


    \"恁爺爺給俺說過的,在解放前沙土集戰役和鄆城戰役時的,解放軍的指揮部就設在咱莊家西(魯西南一帶方言,指的村西)的破廟裏,那個來征兵帶兵的人還在咱家住過,也是給恁奶奶起名字的部隊上的文書,建國後人家在部隊裏當了大官,這不來咱鄉裏征兵的時候,特地來咱家看望恁爺爺奶奶,就一下子相中恁大大了,非要給帶到部隊去當兵不可。當時恁爺爺很同意,恁奶奶覺得恁大大還小,堅決不同意,結果人家在咱家給恁奶奶磨了三天,末了,還是將恁大大給帶走了。\"


    四叔接著迴答魏小佑說道:


    \"那時候,我還小呢!恁大大才十五六歲。看到恁大大去當兵了,我還和恁爺爺奶奶吵著鬧著也要跟著去當兵,恁爺爺奶奶就哄著我說等我再大一點,下了學再去。\"


    四叔說起這些事情的時候,語氣裏是滿滿的迴憶,魏小佑沒有打斷四叔的話。


    \"後來,可惜的是,我沒有再繼續上學,一是自己學不好,厭學了,也就越來越跟不上了;再就是您大爺、二大爺都結婚成家和恁爺爺奶奶分家另過了,恁大大還當兵在外,家裏沒有勞力了,地種不過來,交不上公糧,我就直接幹脆下學務農了。\"


    說到這兒,四叔的口吻中全是遺憾:


    \"讓人意外的還有就是,在後來分地單幹了,日子也慢慢的越來越好了,結果你大娘和你二大娘嫌自家沒有男勞力,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將你大爺和二大爺鬧得全都從公家辭工迴到了農村。現在就隻剩下你大大在外當兵了。\"


    說到這兒,四叔都有些氣憤了,也有些恨恨的說道:


    \"人家都說老娘們家頭發長,見識短。說的也對著呢!你說放著好好的公家飯不吃,非要給拽迴農村種地。你說,將來下麵的小孩就是有心想再跳出去,不是連個門都沒有了。\"


    說到這兒,四叔扭頭問了魏小佑一句:


    \"你說對不?小來!\"


    不等魏小佑迴答,四叔又接著說:


    \"還是你大大在濟南當兵長了見識,一直從部隊轉業到了淄博大城市裏,謀了公安的差事。現在這不把你娘四個全都農轉非搬到城市裏去,成了城裏人,再也不用起早貪黑,累死累活的種地了。\"


    可能是大中午的騎車載著魏小佑的緣故,四叔騎車騎累了,滿頭大汗,就在路邊停下來,和魏小佑爺倆坐在路邊的渠溝旁楊樹蔭下,拿出四嬸子給準備的水壺喝了點水。


    歇了大概有十幾分鍾的樣子,擔心誤了火車的點,四叔又起身蹬車往巨野火車站的方向繼續趕路。


    要知道,從鄆城縣黃堆集鄉的魏王莊向南至巨野火車站,直線的距離是35裏路,如果不及時趕路的話,一耽擱很容易就錯過唯一一趟路過巨野到淄博的火車的。


    \"還有不到十裏路就到了,小來,等你到了淄博恁大大那裏,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考上了大學,分配了工作,就能成為真正的城裏人了,千萬不能也不要再迴到農村種地了。你從小就是一個學習的料,不該是種地的莊稼漢。\"


    四叔騎著車,依舊叮囑著魏小佑:


    \"恁娘一個人在家帶著你兄弟仨種地,那過的是啥日子呀!一年到頭拚死拚活,沒黑沒白的幹,雖有十五六畝地,但除了交公糧之外,也剩不下幾個,就連吃個白麵饃饃都得算計著。指望喂個豬賣豬,養幾隻兔子賣兔子毛,又能換幾個錢?摳雞屁股和鴨子腚下的那些雞蛋和鴨蛋攢著不吃,賣了的錢也打不了二斤香油,這種日子,沒個頭。男老爺們都覺得沒有盼頭,更別說你娘一個老娘們家了。\"


    \"四叔來,您放心,俺到那兒一定會好好念書,不會給俺大大俺娘丟臉的。\"


    魏小佑答應著四叔說:


    \"俺覺得城裏的孩子學習不一定就比俺要好,隻要俺繼續努力,到時候俺還能再多拿一些獎狀,考更高的分數,讓俺大大,俺娘高興的。\"


    \"就是,俺小佑的學習,肯定行,這點,四叔絕對的相信,還記得你小學校長張新啟不?\"


    四叔問道。


    \"記得呀,張老師對俺可嚴格啦,有時候課堂迴答不上來他的問話,就讓俺站著上課呢!\"


    魏小佑接著迴答四叔。


    \"那時是俺給他說的,讓他在課堂上多提問你,好好檢查你的作業。俺還跟他說,要是小佑不好好上課你就給俺揍他。\"


    四叔接著魏小佑的話說。


    \"啊?四叔,俺張老師咋會聽您的呀?到後來,俺怕他上課時老是提問俺,俺就在放學後,黑家(魯西南一帶方言對晚上的叫法)睡覺前把今門學的新內容複習一遍,以及老師留的作業做完了,再把明天要學的先自己學一遍。這樣,就不怕張老師在課堂上提問俺啦!\"


    魏小佑聽四叔這樣說,接著有些疑惑的問道。


    \"嗐,俺和你張老師還是同學呢。在知道他要來咱莊學校當校長的時候,俺就提前給他說了天剛(魏天剛,魏小佑大爺家的老二)和你都是俺的親侄子,讓他對你們管的嚴格點,俺還給他說,要是這兩個小羔子上課不好好學習,你就給俺揍他們,俺不怨你。\"


    四叔輕笑著迴答道。


    \"怪不得哩,張老師能這樣管我,不過他不怎麽管俺二哥。俺二哥就是曠課了,張老師都不罰他。\"


    魏小佑說。


    \"小來,你要明白,老師都喜歡學習好聽話的孩子,誰也不喜歡調皮搗蛋不聽話的學生。學生要比的不是誰會搗蛋,而是誰的學習好,成績好。\"


    四叔立刻應答道。


    \"四叔,說實話,俺還真是感謝張老師,要不是他管的俺那麽嚴格,俺的學習成績也不至於那麽好呢!尤其是俺的語文課,俺的作文能上《少年作文》也都是張老師的指導。\"


    魏小佑迴想著小學時校長張新啟老師的模樣說道。


    \"小佑來,你就要到城裏去上學讀書了,一時半會肯定沒有機會迴來老家的,四叔這次是把你從農村往城裏送,等將來你在城裏混好了,有能力了,再來接四叔到城裏去見見世麵,享一享俺侄子的福。\"


    遠遠的都能看到巨野火車站了,四叔喘著粗氣蹬著自行車給魏小佑說道:


    \"臨你快走了,四叔也沒有什麽可以送給你的,有幾句心裏話想對你說,也要讓你知道。\"


    \"四叔,您說吧,俺聽著呢!\"


    魏小佑鄭重的迴答著四叔。


    \"小來,一定要記住了:把書讀好,不一定能讓你功成名就,前程似錦。但能讓你出言有尺,嬉鬧有度,講話有德,做事有餘。好好學習也不一定會讓你將來能大富大貴,揚名立萬。但卻能讓你行為有規,交往有節,為人有品,處世有方。四叔沒有多深的文化程度,但也一直記得你爺爺從小給我們兄弟幾個都說的過話‘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等將來你長大了,成人了,就會知道四叔和你爺爺說過的話是對的!\"


    \"四叔,您放心吧!俺一定會牢牢記住的!不辜負您和爺爺的期望的。\"


    魏小佑坐在自行車後座上,使勁攬了攬四叔的後腰答應道。


    巨野火車站前的人不是很多,四叔讓魏小佑在站前的一個路燈杆旁守著自行車等著,他去火車站旁邊的一個售票窗口去買火車票。


    也就過了十幾分鍾,四叔便滿頭大汗的跑過來,手裏攥著火車票,急急的說道:


    \"小來,趕緊的,馬上就要進站檢票了,好在是咱爺倆緊趕慢趕沒有誤點。走,先去把自行車存放下,四叔領著你去進站。\"


    在進站口邊,四叔把自行車寄存在停車點。又趕緊的跑過來,拎起魏小佑的手,提著爺爺奶奶給整理好的提包,來到進站口處排隊。


    爺倆剛剛排了一小會兒的隊,很快就輪到了魏小佑檢票,結果四叔想要跟進去的時候,人家不讓進,說是有站台票才能進去,急的四叔頭上直冒汗,一直在給人家說好話,人家死活就是不讓進,非要四叔去買站台票。


    這時,火車站裏的廣播響起了:


    \"旅客朋友們,請注意,巨野至淄博的列車馬上就要進站了,請乘坐巨野至淄博列車的乘客抓緊時間檢票進站。\"


    四叔就給人家檢票口的人說:


    \"這是我親侄子,我是他親叔,孩子是第一次坐火車出遠門,麻煩您能幫著照顧照顧,別讓他坐過了站,謝謝您啦!謝謝您啦!\"


    檢票的那人擺擺手說:\"放心好了,火車上有列車員呢!再說啦,火車每到一個站點都會報站,家長不用擔心的。\"


    魏小佑背著書包,提著大提包,進了檢票口。四叔趕緊的跑到檢票口的一邊護欄邊,對魏小佑說:


    \"小佑來,趕緊的向裏走,進去了,先去問問火車廂門口的列車員,找準了車廂和座號,記住了,別在車上睡著了。記住,千萬別睡著坐過站了。到了後,在火車站等恁大大接你。聽話,小來!\"


    \"嗯嗯,記住啦,四叔。\"


    魏小佑應道。


    轉身向車站裏麵走,迴頭時,看到四叔還在檢票口護欄旁站著,舉目向魏小佑這邊看著。


    \"四叔,您迴吧!路上一定注意安全,慢點騎車。到家了趕緊給俺爺爺奶奶說一聲,我坐上車了。\"


    魏小佑突然大聲喊道。


    不知道四叔有沒有聽到魏小佑喊的話,但卻看到了四叔在低頭擦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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