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京城的官道上,藺止敘一行人自城門入城,徑直沿著筆直的天祿大道朝著藺府的宅邸方向去。


    龍溪正想問一句:“不直接迴家嗎?”


    藺止敘住的地方並不是在藺府啊?


    追風忙攔住了他,微微搖了頭,示意主子自有安排,千萬別瞎問。


    三人溜達著馬不疾不徐朝著天祿大道的盡頭走去,拐個彎就是整個京城勳貴最為雲集的地方。


    藺府就位於這裏,占地近百畝。


    如今家中主事之人,正是當朝同平章事藺庾,熙和八年的一甲探花郎,也是藺止敘的父親。


    兩個紅底金刻大字高懸門楣:藺府。


    藺止敘站定,追風和龍溪二人對視一眼,上前叩響朱漆大門。


    門房小廝在看到門外站著三個人時,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腳步絆著腳步,慌裏慌張的跑去前院正廳:“主君!夫人!”


    “公…公子…迴來了…”


    此刻的前院正廳,藺府一大家子正在用晚飯,門房小廝進門坎的時候摔了個嘴啃泥,流了鼻血出來。


    眾人提箸的手愣在半空,氣氛陡然安靜。


    坐在主位的男子正是一家之主,藺庾,五十上下,頎麵秀眉目,美須髯,細看之下,與藺止敘長相頗為相似,隻是前者更顯老重威嚴。


    右下首坐著的是藺府當家主母尉氏。


    尉氏帶了些驚慌,磕巴起來:“什麽公子?”


    府裏的兩位正牌公子哥在她對麵坐著呢。


    藺庾麵色如常,將筷子放下,間隙眾人見狀,也都放下了筷。


    藺止敘帶著龍溪追風二人徑直入府,去了西北角的藺氏宗祠。


    藺氏祖上是彭州人士,藺庾金榜題名,一路從翰林院編修爬到如今的同平章事,彭州藺氏一族臉上才沾了光,偌大的宗祠並無多少藺氏祖宗,顯得有些空曠。


    藺止敘走到最角落處,那裏放著一大一小兩尊長生牌位,位置都靠了邊,蒙了一層薄灰。


    正常尺寸的牌位上麵刻著先妣字樣,旁邊小的卻什麽字都沒有。


    藺止敘從邊上拿過一個巴掌大的香爐放在那兩尊牌位跟前,取上一根祭香點燃,閉眼闔目,心中默念。


    再睜開時,藺庾已經站到了他身側。


    藺止敘渾然未覺,他的脊背挺直開闊,手拂衣袖不沾塵埃,神態清明,將那根祭香穩穩插在香爐之中。


    藺庾開口:“今天怎麽想著過來了?”


    語氣淡漠的不像父子,倒像是陌生人。


    藺止敘沒有側身看他,眼皮都沒掀,氤氳燃香飄飄嫋嫋,像是他們二人之間隔了層霧。


    “今日四月初二,長姐的冥誕,父親大人您忘了嗎?”


    龍溪和追風對視一眼,難怪主子一路風塵仆仆星夜兼程往迴來趕,越臨近京城,人越是沉默。


    是了,那尊小小的,沒有名諱的無字牌位正是藺止敘一母同胞的長姐,算算日子,如果她還活著,今天已經二十有五了,想必已為人母。


    按照禮法,未出閣的姑娘死後不得立靈、不得入宗祠,但因著藺止敘母家尊貴,屬皇室宗親,因此在宮裏的默認許可下,藺止敘的母親和長姐被立了牌位放在藺家家祠享受香火供奉。


    去年年初他迴到闊別十年的京城,第一件事就是迴藺家拜祭自己的母親和長姐,然而藺府的人早已私下將二人的牌位撤下,藺止敘默不作聲的搬出了藺府,沒過幾日,宮裏來了旨意,藺府上上下下又不得不將這已故的藺府原配夫人和大姑娘的牌位重新供奉好。


    憶起彼年往昔,藺庾有一瞬間的微愣,他輕輕哦了一聲,淡漠至極。


    藺止敘閉眼,唿出一口濁氣,朝龍溪伸出手,龍溪趕緊提了一壺柏葉酒和兩個杯盞遞過去。


    藺止敘接過,朝著杯盞裏斟滿,往亡母靈前放了一杯,又斟了一杯往地上淋灑,動作行雲流水,背脊端方。


    藺庾聲音發寒:“你這是做什麽?”


    藺止敘動作未停,平靜自然:“母親喜歡喝。”


    這句話將藺庾憋梗住,他從鼻孔裏重重歎氣。


    末了,他主動開了口,語氣鬆了鬆:“既然迴來了,就一起坐下來吃個飯。”


    藺止敘轉身麵對著他,揣手在衣袖,什麽也不說,就盯著他看。


    藺庾無奈,轉身踱步朝著前院正廳走去,藺止敘默默跟在身後。


    到了前院正廳,飯桌上的眾人齊刷刷的站起來,菜色未動想來是要等主君入座才能提箸。


    尉氏最先反應過來,端起笑臉熱絡相迎:“聞兒,你迴來了。”


    藺止敘瞟了她一眼,眉頭微微不自覺的跳動了下,心頭一滯。


    本以為再見到這個女人,定然可以做到風平浪靜的,然而凡夫俗子肉體凡胎,麵對著狠辣摧殘過自己的人怎麽可能無動於衷?


    藺止敘也是個人,他不是聖人。


    藺庾自顧自的坐在主位上,音調四平八穩:“好了,開飯。”


    目光若有若無瞥了一眼立在門口的藺止敘,並未主動招唿他如何落座。


    這席間,藺庾居首座,尉氏坐在右下首,她旁邊緊挨著藺府五姑娘藺姝容,十四五歲的模樣,長得和她娘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對麵坐著藺府的兩位公子哥,藺閬十七八歲,藺閎小得多,隻有十歲出頭,此時看著藺止敘皆是一臉冷漠和防備。


    尉氏堆著一臉假笑:“聞兒,一家人一起吃個飯吧。”


    藺止敘勾勾嘴角,起步邁入門檻,走到了尉氏身側,將剛剛在宗祠給亡母斟了柏葉酒的杯盞放在尉氏麵前。


    他聲音平淡,似是在平鋪直敘一件事:“母親剛剛在宗祠沒喝盡興,這會兒繼續。”


    尉氏一個激靈站起來退了兩步,臉上褪去了剛剛的假笑殷勤,取而代之的是掩飾不住的刻薄怒意。


    給死人喝的杯盞就這麽大喇喇的放在當家主母的位置上,擺明了要讓尉氏騰地方挪位置!


    尉氏看向藺庾,藺庾默不作聲,夾了一筷子筍絲放在嘴裏,慢條斯理的咀嚼著。


    尉氏臉色微僵,嘴角微微抽了抽,轉瞬堆起了假笑,用眼神示意藺姝容往邊上挪一挪位置。


    小姑娘嘟囔著嘴,小聲嘀嘀咕咕,不情不願的抬了屁股。


    藺止敘平靜看著,此刻右下首的位置就這麽放著一隻孤零零的杯盞,靜靜地放在無人坐的位置。


    藺止敘繞到桌對麵,在藺閬身側站定,揣著手,神情漠然,不發一言。


    僵持了好一會兒,藺止敘巍然不動,穩若泰山。


    尉氏無奈,給倆兒子使了眼色,藺閬麵有不甘,卻也隻能起身將位置讓了出來。


    藺止敘淺笑一聲,十分自然的坐了下來。


    尉氏見狀,以為終於可以鬆口氣了,藺止敘這個煞星,算了還是不招惹了。


    可藺止敘並不這麽想,他突然開口道:“不是一家人一起吃飯嗎?三姑娘怎麽沒來?”


    三姑娘藺疏桐,是藺府唯一的庶出子女,她的母親本是藺庾從小指腹為婚的小門小戶的姑娘,藺庾高中探花,成為皇家郡主的乘龍快婿,轉眼就將從小竹馬青梅的娃娃親拋之身後,當年若不是被人參了一本始亂終棄,他也不會將藺疏桐的母親抬為良妾入府。


    那個老實巴交的女人愛了他一輩子,病得快死的時候都要握住他的詩集不撒手,負心每多讀書人,藺庾他這輩子辜負了太多人。


    廳裏站著的仆從麵麵相覷,平日吃飯根本沒有三姑娘的位置,也從不會叫她一起,眼下這情況,倒叫人為難。


    尉氏見藺庾沒發話阻攔,朝著仆從道:“去請三姑娘來。”


    不多時,一個清瘦窈窕的少女被帶了進來,穿了一身洗的發白的丹綠襦裙,對比正頭小姐藺姝容,這位三姑娘可以稱得上寒磣,十八九歲的姑娘斂著眉神態怯懦,全然沒有高門大戶人家姑娘的體麵。


    藺疏桐朝眾人行禮:“見過父親、母…母親、二…哥哥?”


    她看到了藺止敘,微微詫異。


    藺止敘若是按照藺家長幼順序,確實行二,稱唿他一聲二哥哥倒也情理之中。


    藺止敘和藺疏桐關係並不親近,瞟了她一眼默不作聲。


    藺疏桐默默走到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把頭垂的極低。


    今日這頓飯吃得極不是滋味,席間眾人除了藺庾這個主君神態自若,其餘人皆是食不知味,內心腹誹一片。


    藺止敘一直保持著端正的坐姿,手始終沒有從衣袖裏取出來,就平靜地盯著眾人看,像是想把這席間眾生相一一收入眼底。


    似乎是覺得今日這場麵著實有趣,藺止敘突然發出一聲嗤笑,打破了這尷尬的沉默。


    眾人停住,麵色各異。


    藺止敘幽幽開了口:“我瞧著今日諸位吃得不甚開心?是因為我突然迴來了嗎?”


    尉氏假笑著、藺姝容瞪他、藺閬和藺閎麵色嫌惡。


    藺止敘似乎鐵了心的要攪局,咯咯咯的笑了兩聲。


    “可我看你們這樣,我就越是開心,這該如何是好?”


    瘋了!


    席間眾人想著,這人離家了十年,隻怕是發了瘋病了。


    “啪”得一聲,藺庾將筷子重重放在案幾上,帶著怒氣道:“藺聞!適可而止!”


    藺止敘側目,迎著藺庾的目光望過去,帶有挑釁的冷笑。


    “叫我止敘,父親大人!”


    父親大人這四個字重重咬音,氣的藺庾胡須一顫一顫。


    戲看夠了,目的也達到了。


    藺止敘起身,拂了拂衣袖,長長歎息一聲:“罷,打攪諸位的好興致了。”


    說罷轉身離去,龍溪和追風趕忙跟上。


    眾人瞧著這煞星走遠,才將一顆懸著的心堪堪放下,藺姝容更是口無遮攔起來:“他怎麽好端端的跑迴來了,明知道大家都不喜歡他,還來添晦氣...”


    藺庾冷冷的瞟了一眼她,尉氏則是拍了拍幼女的手,示意她不要妄言。


    想當年,藺止敘離家的時候她不過才四五歲,自然對這個大哥哥不熟識,年歲越長,了解到家裏的一些私隱後,這位藺家大公子包括原先的那位原配夫人,都是家中提都不能提的禁忌。


    “官人,大公子...這是...”尉氏摸不準,準備探探藺庾的口風。


    藺庾正煩著,冷冷開了口:“吃飯。”


    京城西北角,臨近煙波河,有一處民居,名曰暮曉居,藺止敘就住在此處。


    暮色近黃昏,曉光撥天明。


    在這之間的,是無止境的永夜。


    藺止敘沐浴過後,披了寬大的長衫,席地坐在院落門口,朝著火盆裏一張一張的遞煨紙錢,火苗窸窸窣窣的燃著,映照著他忽明忽暗的麵龐,眼角那顆極淡極細的痣搖曳生光。


    “長姐,又是一年了,我還是什麽都沒做好...”


    無人的時候,藺止敘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語。


    “你和母親在下頭過得怎麽樣?”


    “這麽多年了,怎麽也不來入我的夢?”


    “是還在恨我嗎?”


    有風吹過,煙子迷了他的眼,他虛了虛,也不知道被熏著還是怎麽的,鼻頭酸的厲害。


    他站起來,看著火盆裏的紙錢慢慢化為灰燼,火舌湮滅,一切迴歸到寂靜。


    站了好一會兒,夜風寒涼,胸口疼意來襲,他憋悶不住咳嗽起來,顫顫巍巍的從袖籠裏摸出隨身帶著的青玉藥瓶倒了一顆藥含在嘴裏。


    這輩子,這副身子,怕是都要和這藥不死不休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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