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是怎麽想的?”薑冕突然安靜下來,問鄭琰:“你告訴我,你怎麽想的,隻要是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會做到。”


    “我不知道!”鄭琰瘋了一般大喊道:“我不知道!這個鬼地方我早就待夠了!”


    鄭琰這一句“早就待夠了”徹底讓薑冕無話可說。


    薑冕再也沒說話,他站在原地,定定地看著鄭琰。


    那眼神像一個小孩一般,失望中裹挾著無助,痛苦中又蘊藏著難以掩飾的委屈。


    鄭琰一身暴戾的氣息也瞬間消散了,兩人無聲地站在殿內,殿外寒風刺骨,吹得薑冕渾身的血都是涼的。


    良久,薑冕突然點點頭,走了,也不知道他是對鄭琰失望了,還是明白了鄭琰的委屈和無奈。


    鄭琰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垂在身側的手無意識地動了動,他猛地攥緊了拳,手指關節被捏得微微發白,整個人都在顫抖。


    他身體本能地前傾,似乎是想上前去抱住那個落寞的身影,然而最後他到底沒動。


    薑冕迴去後滴水未進,發了一天的呆,腦子裏不斷迴想著鄭琰的話。


    “你憑什麽要給我戴上枷鎖!把我架在那原本就不屬於我的位置上,最後美其名曰,給我冠一頂名為“愛”的大帽子!你有沒有問過我願不願意!你有沒有想過我心裏怎麽想的?!”


    “我不知道!這鬼地方我早就待夠了!”


    早就待夠了。


    什麽叫早就待夠了?


    所以他是想走了嗎?


    兩人大吵一架不歡而散後,鄭琰到底沒再出宮了,不過他還是整日裏酗酒,把自己喝得爛醉如泥。


    然而那宮門口跪諫的百姓卻仍然不減反增。


    這一次,薑冕妥協了,他知道,自己再也沒有理由堅持下去了。


    連鄭琰自己都不明白他為什麽如此執著地要把他架在高位上,那薑冕還有什麽堅持下去的理由?


    他總不能,把所有反對他的人都殺了。


    然而還不等薑冕的命令傳出去,老丞相率先倒在了冰天雪地中。


    “君上!”內侍匆匆來報:“丞相暈倒了!”


    薑冕倏地從王案後站起來,老丞相已年逾古稀,又是三朝元老,他要是倒下去,那這攤子就不好收拾了。


    “有沒有請太醫?!”薑冕急切道:“人呢?!”


    內侍:“已經請太醫了,人已經被接迴家去了,可丞相到底年紀大了,這次隻怕是要不好……”


    老丞相年紀太大了,這一倒下去,就再也沒起來。


    整個潯陽城都炸開了鍋。


    老丞相整個家族上下兩百多人,全部披麻戴孝,用棺槨抬著他的屍體跪在王宮門口,請求薑冕收迴成命。


    薑冕無奈,隻得撤迴王令,並且派出禁軍,挨個送大臣們迴家。


    老百姓們也紛紛散了。


    可丞相家族的人卻始終帶著他的棺槨跪在宮門前不願意離去,勢必要薑冕給他們一個交代。


    全國人都在看薑冕的反應,他接下來的抉擇,將決定他能不能順利挽迴群臣和老百姓的心。


    薑冕派人去勸慰過好幾次,自己也出宮親自去給他們賠禮道歉,並且承諾以最高的禮儀安葬老丞相,可他們仍然不願意走。


    他們要薑冕給他們一個交代。


    薑冕一籌莫展之際,鄭琰提著赤霄劍親自過來趕人了。


    薑冕得知消息在一眾侍衛的保護下匆匆趕來,看見鄭琰拿著劍正在那群人麵前。


    “既然你們忘恩負義,不給我留活路。”鄭琰右手執劍,眼神陰翳:“那我們就一起死好了。”


    “就是你這個無德無行的小人,”丞相的兒子喊道:“用下三濫的邪術魅惑君上!蒙蔽了君上的雙眼,才讓君上今天變成這樣!


    自己仗著一點功勞就居功自傲、目中無人!


    你算什麽東西?!有什麽資格站在這裏跟我說話?!”


    “好、好、好!”鄭琰怒極反笑,氣得直點頭:“刺客是吧?魅惑君上是吧?居功自傲、目中無人是吧?好!我今日就要讓你看看,什麽是睚眥必報的刺客!”


    說罷,鄭琰一抖赤霄劍。


    赤霄劍割破空氣,於冰天雪地裏閃爍著寒芒。


    “鄭琰!”


    眼看著就要劃破那人的喉嚨時,薑冕的聲音倏地響起。


    薑冕快步走過來,攔在鄭琰麵前,他語氣發著抖,竟然帶著驚恐之意:“你在做什麽?”


    “我已經聽你的話不出宮了。”鄭琰看著薑冕,語氣冷漠:“那什麽勞什子上將軍我也不稀罕。”


    他說著,劍尖一抬,指著薑冕後麵那一群人,問薑冕:“他們為什麽還不願意放過我?我已經被逼得退無可退了,他們為什麽還不肯善罷甘休?”


    薑冕做了個吞咽的動作,他竭力放緩唿吸,不讓自己的聲音發抖:“鄭琰……你聽我說,先把劍放下來……”


    鄭琰:“我若是不放呢?”


    薑冕:“那你就先殺了我,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鄭琰難以置信地看著薑冕:“我很不明白,為什麽你一迴來,就毫無原則地偏向他們?”


    事實上薑冕偏向的不是這些士族,而是他從小就在權力鬥爭中長大,他很清楚這些人的手段。


    這些士族為了維護家族的利益無所不用其極,什麽事都做得出來,有時候甚至可以為了保全整個家族犧牲自己的性命。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薑冕甚至都來不及思考,但有一點他很清楚。


    如果今天一旦讓鄭琰動手殺了,或者傷了他們其中一人,那到時薑冕就再也護不住鄭琰了。


    哪怕鄭琰武藝高超,就算死不了,但他也永遠別想在楚國立足。


    那他跟鄭琰就隻有再次踏上逃亡之路了,隻要一日身在楚國,他們就永遠別想在一起。


    薑冕知道自己現在無論怎麽解釋,鄭琰都不會聽,隻得道:“鄭琰,我沒有跟你開玩笑,你要麽把劍放下,迴宮去,要麽你先殺了我。”


    鄭琰沉默,他看了薑冕許久,仿佛不認識薑冕一般,眼神裏帶著防備和隱隱的失望。


    鄭琰手腕一翻,赤霄劍轟然歸鞘,餘音嗡鳴不止,足以看出他用了多大的內力。


    鄭琰瞥了一眼薑冕身後的人,又看了薑冕一眼,轉身走了。


    大雪又下了起來,他的身影漸漸遠去,沒入風雪之中。


    薑冕鬆了一口氣,迴身再次給他們賠禮道歉,又說了許久的好話,這才把他們暫時哄迴去。


    不過人雖然迴去了,但他們卻一直把丞相的屍體停在府門前,不願意下葬,顯然,這件事還沒完。


    鄭琰迴去後整日悶在殿裏喝酒,薑冕來看過他幾次,他每次都冷嘲熱諷把薑冕氣走。


    如此過得幾次,內侍都看不下去了。


    這日鄭琰醉酒後剛醒,又開始要酒喝。


    一名內侍抱著酒來,鄭琰拎過酒壇就喝了起來。


    內侍看著他這模樣,猶豫許久,最終還是忍不住開口了:“鄭大人,其實君上他……不是在偏袒丞相那些人。”


    “哦。”鄭琰冷漠地應了一聲,根本沒把他的話聽進去。


    “鄭大人,我雖然隻是一名內侍,隻知道伺候人……”


    內侍小心地覷著鄭琰的表情,說:“但是我從小就在宮裏伺候,見得多了,也漸漸明白了一個道理,哪怕是一國之君,也不能隨心所欲的。”


    鄭琰喝酒的手驀地一頓,他看向那內侍,道:“你繼續說。”


    內侍:“我雖然不明白君上為什麽要阻止你,但我知道,他這麽做一定是為了你好。


    鄭大人……君上這段時間為了……為了……跟所有人為敵,吳大人說,他已經很長一段時間夜裏睡不好了。


    其實,君上他……真的很在乎你。”


    內侍說完,觀察著鄭琰的神情,最後行了一禮,走了。


    鄭琰保持著那個姿勢沒動,他怔怔地望向殿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深夜,薑冕毫無睡意,他還在為丞相去世的事頭疼。


    他們將丞相的棺槨放在府門外,就是要等薑冕給他們一個合理的交代。


    薑冕一日不能讓他們滿意,丞相的屍體就一日不能下葬,他薑冕,就要一日受人戳脊梁骨。


    內侍忽然來報,說是太傅來了。


    太傅是薑冕的老師,薑冕的畢生所學具是太傅所傳授的,是以薑冕一直以來很尊敬他。


    他這麽晚來,一定是找薑冕有什麽事,薑冕忙讓內侍將他請進來。


    太傅來了以後要行禮,被薑冕扶住了。


    太傅亦是鬢發斑白,已逾花甲之年。


    薑冕扶著顫顫巍巍的太傅,走到案幾後坐好。


    “君上可知,老臣深夜前來所為何事?”太傅坐定後,看著薑冕。


    薑冕跪坐在太傅身邊:“是為了丞相的事。”


    “君上,你三歲便啟蒙了,”太傅看著薑冕,那語氣頗有些無奈和痛心,像長輩對晚輩的諄諄教誨:“先帝當年更是昭告天下,你便是我大楚未來的王。隻可惜……”


    太傅說著,話音倏地頓住,隨後又道:“世人都知道殿下天資聰慧,過目不忘。


    可隻有我知道,哪怕是天賦異稟,但是想要成為一國之君也不是這麽容易的。


    那些年,殿下為了成為合格的太子,不讓先帝,不讓整個楚國百姓失望,有多努力,付出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少苦。”


    外麵,鄭琰抬手,製止了剛要開口的內侍,內侍了然,點了點頭,不說話了。


    太傅說著,他看向薑冕的眼神帶著點恨鐵不成鋼的痛心和惱怒:“難道殿下現在要自毀長城,讓自己當初的努力白費。


    然後告訴天下人,我大楚那個天資聰慧,溫潤如玉的太子殿下,其實是個為了兒女情長,不顧家國大義的草包嗎?”


    “……”薑冕沉默地聽著太傅的話,半晌,他伏首,顫聲道:“還請太傅教我。”


    “君上聰明絕頂,還需要我教嗎?”太傅看著跪伏在自己麵前的薑冕,說:“他們想要什麽,君上心裏比誰都清楚,不是嗎?”


    薑冕:“……”


    太傅等了良久,見薑冕不吭聲,隻得道:“他們哪裏是真的想要一個交代?


    一朝天子一朝臣,說到底,他們如此借題發揮,是想借的崔封的死,在新的政權中讓崔氏能竭盡所能地獲取最大的利益,讓崔氏家族的利益最大化。


    這樣,他們就能一如既往地穩住他們在朝中的勢力了。”


    “不……”薑冕見再也躲不過去,終於不裝聽不懂了:“太傅,我不能封崔氏的女兒為後。”


    太傅:“是為了那名刺客?”


    薑冕沒有迴答,太傅忽然語重心長地歎了口氣:“君上,人力有時而窮,哪怕你是一國之君,也不能為所欲為。


    這段時間以來發生了這麽多的事,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你什麽也改變不了,你甚至連讓他堂堂正正上朝堂都困難重重。


    你是一國之君,他是一名刺客,你們……是永遠不可能的。


    更何況……就算你冒天下之大不韙頂住了壓力又能怎麽樣?難道你能封一個男人為後嗎?”


    太傅:“誰人年少不輕狂?


    我是過來人,能體會到你的心情,也理解你跟他的感情。


    可……你們這樣的身份,是永遠不可能有結果的。


    你現在剛迴國,根基未穩,正是發展勢力的時候,現在跟崔氏聯姻,對你鞏固勢力有莫大的幫助。


    對於崔氏,也是百利而無一害。”


    太傅點到即止,沒有強迫薑冕現在就做出選擇,他顫顫巍巍地起身走了,獨留薑冕一個人在殿內。


    “不要告訴君上我來過。”鄭琰耳聰目明,聽見殿內的聲音,小聲對內侍囑咐一句,走了。


    薑冕在殿內坐了許久,他忽然起身,往殿外走,內侍匆忙拿著鬥篷追了出來。


    薑冕跑到鄭琰寢殿外站定,他微微喘著氣,伸手推開殿門的那一刻卻猶豫了。


    鄭琰無聲地靠著殿門坐著,兩人近在咫尺,僅有一門之隔。


    於二人而言,卻仿佛隔著千山萬水。


    薑冕佇立許久,始終沒有勇氣推開這扇門,隻因他害怕看見鄭琰,害怕看見他那爛醉如泥,歇斯底裏的模樣。


    他更害怕鄭琰再說出那句“這鬼地方我早就待夠了!”


    薑冕有種源自於本能的直覺,他似乎……快要留不住鄭琰了。


    殿內的鄭琰閉著眼,屏氣凝神,能清楚地聽見薑冕的唿吸聲,他仿佛感覺到薑冕溫熱的唿吸縈繞在他脖頸處。


    他好幾次想推開門,想把薑冕抱在懷裏,可他始終沒動。


    薑冕揮退眾人,隔著殿門席地而坐。


    兩人隔著這薄薄的一扇門,背靠著背坐了一晚上,卻誰也沒有勇氣率先推開那扇門。


    明明隻需要那麽輕輕一推,這扇門就會打開,他們就能在一起。


    可誰都沒有勇氣推開那扇門,更沒有勇氣麵對彼此。


    及至天明,薑冕才起身走了。


    鄭琰隔著窗欞,默默地注視著薑冕的背影遠去。


    薑冕最終到底沒答應娶崔氏女為後,盡管太傅跟他說得很明白,隻要鄭琰不想要虛名,那麽就算他娶了崔氏女,他跟鄭琰仍然可以在一起。


    薑冕明白,太傅的意思是到時讓鄭琰隨便領個什麽閑職,讓他在宮裏住著。


    隻要鄭琰不在乎那些虛名,隻要不影響到崔氏女的王後之位,隻要日後的太子是出自崔氏女的肚子,隻要不傷害崔氏家族的利益。


    那麽就沒人會去管他們,也沒人關心薑冕跟鄭琰在後宮要怎麽樣。


    但薑冕還是沒答應,鄭琰為了他,幾次身處險境,險些丟了命,他怎麽可能去娶另外一個人?


    盡管那個人的存在不會影響他跟鄭琰,他也不會答應,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想過,哪怕不做這個國君,他都不會娶崔氏女。


    一旦娶了,那鄭琰怎麽辦?


    薑冕雖然沒答應,可崔氏女會被封為王後的消息卻不脛而走,再一次在潯陽城炸開了鍋。


    這一次,薑冕終於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自己是被崔封,被整個崔氏家族算計了。


    崔封這是要用自己的死,來逼薑冕妥協。


    現在他是騎虎難下,既不能出言澄清,又不能認栽真的認了這門親事。


    但事到如今,他成了甕中之鱉,似乎也沒有應對之策了。


    薑冕很累,他再次去了鄭琰寢殿,他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隻要一遇到事情,他第一個想到的,總是鄭琰。


    這次薑冕沒有猶豫,殿門前守著兩名內侍,見薑冕來紛紛行禮:“君上。”


    薑冕頷首:“開門。”


    “這……”內侍互相對視一眼,沒動。


    薑冕看了他二人一眼,親自上前去,推開殿門。


    內侍欲言又止,似乎想阻止,又不敢,隻得道:“君上……”


    殿門轟然打開,薑冕站在殿門處,看見鄭琰懷裏抱著一名宮女,將她壓在地上親吻。


    宮女雙頰緋紅,香肩半露,雙手勾著鄭琰脖頸不住喘息。


    屋內的人聽見開門聲,同時抬頭看來。


    鄭琰看見薑冕背對著光站在殿門處,兩人迅速分開。


    薑冕抬腳,緩步進殿,宮女忙起身,胡亂拉好衣衫,行禮:“君上。”


    薑冕應了一聲,眼睛卻一直看著鄭琰,淡定地說:“你先出去,把門關上。”


    “是。”宮女匆匆走出殿外。


    殿門再次被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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