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末日降臨後的第五個冬天,這日北洲的風雪肆虐,天氣極寒。


    梅婭莎開著車在霧似的雪原上馳騁,卻因雪霧擋住視線,分辨不清楚任何方向,三個小時過去了,前方卻還是大霧茫茫,看不到一丁點兒道路,這車開得令她著實有些暴躁。


    旁邊狄大虎知道快沒油了,心下也一樣焦灼,不由往車後方看了眼。


    與他們倆的冬裝厚裹不同,此時坐在車後排閉目養神的男人僅穿了件單薄的白色襯衣,他麵色蒼白如紙,垂下的長睫凝結了不少霜雪,腰腹之處被源源不斷湧出的鮮血浸染,一大塊猩紅醒目。


    按理說,他此刻應該是疼痛和寒冷的,但他眉毛舒展,卻像是睡著了,睡顏寂靜得仿若一尊精細雕琢的玉像,乍看還有些不太具有實感。


    “老大,你說咱們這開的方向對嗎?萬一車沒油了咋辦?”狄大虎往後伸了下腦袋。


    見人久久不應,像怕他死了,他又加大聲音喊了兩聲:“老大!老大?”


    梅婭莎反手就是一巴掌:“閉嘴,老大剛說睡一會別打擾他,你耳朵聾了沒聽見是嗎?!”


    狄大虎委屈捂臉:“可你看老大有動靜嗎?你說他是不是……死了?”


    梅婭莎抬頭從後視鏡裏掃了眼,然後也迴頭望去。


    原本疾馳的越野車在雪地裏來了個急刹車。


    梅婭莎手扶著方向盤,也迴頭關切地喊了兩聲:“老大?你感覺怎麽樣了?”


    行車停止,窗外的風雪反而將兩邊的車窗擊打得更猛烈,有雪凝成的碎冰,砸在車頂上霹靂哐當的,有點吵。


    季明塵聽到梅婭莎的聲音,好半晌才微微斂眉,慢條斯理地睜眼,纖長的睫毛緩緩抬起,一雙慵懶散漫的漂亮桃花眼露了出來。


    “放心,還沒死呢。”


    他說著望向窗外,可窗外的世界什麽都沒有,隻有大霧茫茫的白,看不見山原,看不見道路,如果除開玻璃邊框凝結的少許冰霜,甚至都看不清雪。


    隻有潔白,無垠而聖潔的白。


    那是他最向往,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靠近的顏色。


    “如果我死了,你們能走出這片雪原嗎?”


    他望著窗外,不知道在看什麽,也不知道心裏在想些什麽,唇卻是微彎著的,話也問得漫不經心。


    分明是隨口一談的玩笑話,梅婭莎卻臉色凝重,半點也笑不出來。


    縱感情遲鈍如狄大虎,也隱隱約約覺察到了老大那笑容下的悲意。


    他們甚至沒有資格,去開口勸說些什麽。


    死亡是個相當沉重的字眼,對一些人來說是恐懼,是遺憾痛苦,而對另外一些人來說,則是解脫。


    而他季明塵,恰是後者。


    “嗯?”


    清磁含笑的嗓音在車內響起,打破了車內沉重的氣氛。


    見這兩人雙雙傻愣著不答,季明塵百無聊賴地抬手,修長的玉手落在車門上,將之推開下車。


    梅婭莎也緊跟著下車,望向那風雪中巋然不動的頎長身影:“老大,你這是要去哪?”


    “天氣不錯,去散散步。”


    “……?”


    對上梅亞莎近乎迷惑的眼睛,季明塵彎唇溫柔一笑:“車裏沒有止血的繃帶,我去雪地裏躺會兒,好讓傷口結冰。”


    說完,抬手往車的左側方一指:“看到了麽?這才是正南方,你們往前開半小時,就能出這片雪原。”


    車內慢半拍的狄大虎趕緊將車窗搖下來,伸著脖子喊:“老大你該不會真想不開吧?!”


    季明塵卻顧自轉了身,沒有迴複。


    他穿著單薄的白襯衫,衣角翩飛,獨自一人往白茫茫的大雪中走去。


    出雪原的方向在南,而他往北,黑色的越野車很快在背後消失。


    他散步一般地走在風雪之中,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何處,直到風雪變小,小到凝靜停止,才尋了個坡地支著腿閑坐下來,然後百無聊賴地躺下。


    置身純白無瑕的素銀世界裏,清澈漂亮的桃花眸沒有情緒地凝著白茫茫的天空,望著那細碎晶瑩的雪花輕輕灑下。


    有的落在他的肩頭,有的融化在他的指尖。


    閑適地小躺了會,旁邊傳來沙沙的響動,那是人走在雪地上的腳步聲。


    身為北洲人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的惡鬼,這兒當然不會有他的盟友,隻可能會是敵人。


    覺察到這動靜,他掌心翻轉向上,湧出的火焰一點點融合了近旁的雪。


    可直到那道黑色身影出走出小雪丘,出現在視線範圍內,那正在融化的雪又驟然凝停。


    掌心火焰熄滅了。


    來人穿著緊身的黑色防風衣,馬尾高高束在後腦,麵龐素淨白皙,側顏輪廓流暢,濃長卷密的睫毛上亦沾染了不少霜雪。


    銀月刀在無垠的雪原上被折射出某種耀眼的光澤,鋒利的彎刀尖刃拖拽在雪地裏,破開層層霜雪,發出一種沙沙的輕響。


    她起初還沒看見他,直到季明塵故意似地抬了下手,弄出些簌簌的動靜。


    下一瞬,那鋒利的刀刃直指他白皙的喉結。


    溫瑤手中的刀比她人的反應速度更快,等扭頭看過來的時候,才瞅清楚那躺在雪地裏的人。


    那漂亮男人眼熟得很,此刻白得像紙一樣地躺在雪地裏,如果不是腹部猩紅,他差點就要跟雪地融為一體了。


    季明塵被人直指要害,卻沒有半分詫異,他習以為常般地彎著唇角,眸中波光瀲灩曖昧,深情得仿佛在看情人:“巧啊。”


    一片雪花落在溫瑤的肩膀上,她沒動,表情也嚴肅警惕:“你在這幹什麽?”


    “好問題。”季明塵盯著她的臉說:“讓我想想……”


    溫瑤眉頭斂緊。


    心想這廝怕不是在這裝失憶。


    耐心等了足足十來秒後,聽人來了句:


    “我在曬雪。”


    “……”


    “……?”


    季明塵絲毫沒有將麵前刀刃推開的意思,閑聊般地反問:“怎麽就你一個人,你們區又給你派什麽無聊的任務了?”


    “……關你什麽事。”


    “嘖,還不讓人問了……”


    廢話這麽半天,溫瑤也有了些自己的判斷。


    她對季明塵的印象是陰險狡詐,行事狠辣,極少像現在這樣無所事事地陪她閑聊。


    所以他應該是受了很嚴重的傷,所以才在這裏油嘴滑舌,顧左右而言他。


    按理說,她現在應該有兩個選擇。


    一是把他帶迴去,當做敵方俘虜交給上級處置。


    二是快刀斬亂麻,趁現在就殺了他,為民除害。


    溫瑤如是想著,動作卻有些猶疑。


    倒不是同情,也不是不敢,而是對於這狡猾的狐狸她有一種發自內心的不信任。


    萬一他是裝的,就等她上當怎麽辦?


    畢竟他以一副柔弱之態博人憐憫的事情不是一次兩次,單她就撞見兩三迴,有一次就因為她掉以輕心上當,還害沈逸川中槍來著。


    可就在她微微收刀,打算再試探試探的時候,躺在雪地裏的男人卻輕輕閉上了眼睛:“溫瑤,你殺了我吧。”


    語氣之平淡,仿佛是在說“來扶我一把把。”


    聽得溫瑤又是一陣迷惑,以為自己是不是聽錯什麽了:“……你說什麽?”


    季明塵再度睜眼看向她,一雙漂亮的桃花眸裏是難得一見的清澈與認真:“比起別人,我更願意死在你手裏,明白麽?”


    輕描淡寫的隨和語氣。


    不像是在開玩笑。


    溫瑤怔愣住了,手中的銀月刀也不自覺垂落了下來。


    “為什麽。”她問。


    “瞧你這話問得。”季明塵又是笑:“人活著不需要理由,死卻需要?”


    “拿著我的人頭迴去複命,或許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


    這世上想死之人大多因為活得掙紮痛苦,溫瑤從未見過任何一個笑著說出這句話的人。


    可偏偏他越是像這樣笑,她就越是克製不住地心生憐憫。


    他一定是受傷太嚴重,所以走投無路了吧……


    東洲十四區大名鼎鼎的季明塵,竟然也會害怕活著落入敵人手中嗎?


    “溫瑤!”一個女聲突兀從後方不遠處傳來。


    嚇得溫瑤迴頭看了眼,然後麻溜地從背包裏拿出件灰撲撲的薄毛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蓋在了季明塵的身上,從頭到到腳蓋了個嚴實。


    然後踢了一腳雪,將一堆雪給推掃到了毛毯上,臨走前聊下一句話:“等下次,我下次再殺你。”


    說完,迅速小跑著離開了此地。


    聽到那沙沙的聲響漸行漸遠,季明塵慢條斯理地將這破破爛爛的灰毯子給扯了下來,有些意外地瞥了眼溫瑤離開的方向。


    須臾,又用手臂枕著腦袋,望向那茫茫的天空。


    風停雪止,夜幕降臨,遠處的雪山露出清晰的輪廓,大地一片加了藍色濾鏡般的銀白。


    望著那雪花稀稀落落地飄下,末了,他彎唇失聲一笑。


    -


    季明塵迴去的時候,狄大虎很是震驚:“老大你活著迴來了?!”


    梅婭莎聽完嘴角一抽:“說的什麽話,老大難不成還會因為這點小傷死?”


    季明塵低眸拍了拍肩頭的雪,突然說:“我很高興。”


    這種感覺就像是——


    在這漫天雪花中,有一片獨一無二的雪,輕輕地拂落在了他的心上。


    狄大虎和梅婭莎顯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在他們倆眼裏。


    老大一慣如此,時而精神就不太對勁。


    梅婭莎沒說什麽,見季明塵活著迴來她也算是安了心,轉身拉開駕駛座的車門。


    臨近上車前,季明塵頭腦中一閃念,預感到了什麽,站定腳步迴看了一眼。


    一片晶瑩的雪花在他清澈的眼眸中飛掠。


    刹那間,他莫名心尖驟震,仿佛越過時間與空間窺探到了他未來的命運。


    或許有一天,他會再次迴到這裏。


    以雪來刷洗他的罪孽。


    溫小姐,謝謝你的憐憫與寬恕,那我就,下次再死在你的手上吧。


    想著他垂下長睫,拉開了車門。


    -


    方蘭音見溫瑤一步三迴頭,不由也跟著迴頭看了眼:“溫副隊,你在看什麽呢?”


    溫瑤多少也有點心虛,連忙轉頭迴來:“沒什麽。”


    “就是莫名的,有些難過。”


    方蘭音:“難過什麽?”


    溫瑤認真想了想,說:“你有沒有覺得,命運好像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了我們每一個人的喉嚨?”


    “而我們,都困在其中,身不由己。”


    方蘭音:“啊?怎麽突然想著說這話?”


    溫瑤垂著睫毛,斂眉時嗓音低柔:“我也不知道,說不上的感覺。”


    尤其是在遇到季明塵的時候。


    方蘭音:“你應該就是太累了,好說歹說這次的任務是結束了,得趕緊迴基地睡一覺。”


    風停雪止後,雪山顯現出清晰的輪廓。


    而那雪山腳下,鐵軌斷裂,廢舊的列車逐漸被積雪覆蓋。


    溫瑤遠遠盯著那個方向,發了很久很久的呆。


    -


    (雪山往事篇·完)


    一些話:


    番外讓讀者寶貝們催等了一年,最近才有想法重新提筆寫(許多評論沒有迴複,是因為當時沒想好怎麽寫,怕寫不好,也怕承諾了辜負,逃避心理作祟,在此致歉)


    雪山往事篇是我最想寫的一個番外,如果有人願意看的話,後續還可能會寫平行時空篇(相遇和平現代世界),以及正文續章(共同見證人類命運未來),篇幅不長,大概都在三千字左右,想看的讀者寶子可留言。


    另,好久不見,祝大家2025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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