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少女臉上,白皙皮膚蔓延幾道血藤。


    她的那雙杏眼既明亮又清澈,不諳世事。望向陸觀潮時,眼尾微微上翹,魑魅一般勾人。


    血泊裏的薑蘿喊他,纖纖的,細細的一聲:“陸觀潮,我好疼……”


    陸觀潮輕抿薄唇,麵對陸老太太盛怒的容顏,還是先走向了母親。他攙起長者,又迴頭囑咐身邊下人:“還不快去給小姐上藥!若她有閃失,唯爾等是問!”


    薑蘿任蓉兒攙扶入屋,她示弱微蹙起的黛眉,在入屋的一瞬間歸於寂靜,臉上沒有絲毫的情緒波動。


    大夫匆匆忙忙趕來為她療傷,上藥。這一道傷太深了,再往上一寸都要破了相,即便管事的再三遞利是封紅包,大夫也不敢誇下海口承諾不會留疤。


    滿屋子的人都像是吞了蒼蠅似的,啞巴了。


    管事不免悄聲怪罪蓉兒:“你個蠢東西!巴掌落下來也不會去接!”


    蓉兒不敢應聲,呆頭鵝似的縮了腦袋。她心知肚明,那樣的境況,誰蠢到抬臉去迎巴掌?這不是討老太太的嫌麽!萬一被盯上了,連夜喊人牙來發賣都可能。


    薑蘿哪裏會不懂一窩子人心裏的小九九,她不欲理會,隻擰開梅花膏盒,小心往頰側塗抹冰涼的乳膏。


    沒多時,房門叩響,奴仆們瞟了一眼,頓時屏住唿吸,繼而他們魚貫而出。


    想也知道是誰來了,薑蘿垂首,小心把玩拆下的珍珠頭麵,默不作聲。


    陸觀潮修長的指尖輕觸上她的下顎,挪動姑娘家豐腴的臉蛋,迫使她抬頭——“我瞧瞧。”


    薑蘿渾身戰栗,眼淚收放自如,作勢又要哭:“很疼。”


    “不知道躲麽?”


    慍怒的語氣,又帶點心疼,陸觀潮的臉色鐵青。


    “老太太的掌風犀利,教我如何躲?”


    “她是年邁的老者,若你有心要逃,又怎會避不開。”


    此言一出,薑蘿蹙起眉頭:“陸觀潮,你在怪我嗎?你母親要尋我的麻煩,同我何幹?你在疑心我故意挑釁老太太?也是好笑,我人困在你的院子裏,傷在我臉上。我以色侍人,就這張臉金貴,能為自己爭地位,比命都要緊。我會不保它?”


    薑蘿繃直了脊骨,四肢裹在華袍裏,柔美又伶仃。她臉上止了血,傷卻觸目驚心,大有同歸於盡的魄力。


    不得不說,陸觀潮極愛薑蘿這種脆弱又高傲的脾性。


    前世也是,他望著滿身是血的薑蘿,她眼神裏流露出的茫然、無措、不解與堅毅,令他心碎,也令他著迷。


    陸觀潮很難說自己對於薑蘿的迷戀究竟是什麽……許是渴求,也可能是征服欲。


    他記得,皇寺曾下過一場大雨。


    他和薑蘿在廊廡裏看書,雨水來勢洶洶,淋濕了衣裳。


    他勸她入屋避雨,薑蘿卻瘋了似的撩裙跑入雨裏。


    她踩踏汙水,歡喜地笑著,一麵對他喊:“陸觀潮,既然雨淋了我,那我就和它同歸於盡呀。”


    薑蘿那樣暢快地做盡自己想做的事,不受任何人的束縛,無拘無束。


    也讓陸觀潮很羨慕。


    一隻傷痕累累的、野性難馴的小獸。


    想馴化她。


    陸觀潮歎氣:“阿蘿,你不要和我置氣。”


    薑蘿掉下眼淚:“陸觀潮,你知道我曾經過的是什麽樣的苦日子,我都同你說過的。父君不信我,皇兄姐不信我,到頭來,你也疑我嗎?陸觀潮,你還不如殺了我……”


    “我不會殺你的。”陸觀潮心尖生疼,這話說得好沒底氣,畢竟他曾經對她動過手啊,他沒資格說這話。


    薑蘿牙關發顫,癡癡地道:“陸觀潮,你前世不正是為了親人而舍下我嗎?這種事,你做得駕輕就熟,再做一次又何妨?”


    她莽撞地撕開了那一層遮羞布,把前世的矛盾毫不掩飾地袒露在麵前。


    她在逼陸觀潮看。


    本以為會激怒陸觀潮的,但他卻莫名笑了一聲。


    比起薑蘿的忤逆,陸觀潮更歡喜的是,她待他坦誠。


    唯有早早麵對苦難,才能揭過苦難,迎接新篇章。


    “阿蘿,你在怪我。”


    “不敢。”


    “你可以敢的。是我對不起你,今生我同你賠罪。”


    “那好。”薑蘿眼角潮紅,“那你放我出府去住吧?我不想住在這裏。你給我尋一處隱僻的院子,要你的家人無從尋我的那種。”


    “好。”陸觀潮軟下心腸,“放心,總有一日,你會再次歸府,以‘陸夫人’的身份。”


    “嗯。”薑蘿輕輕應了聲,她溫順地低下頭,於紅燭斑駁碎影間,她垂下濃密的眼睫,心滿意足地接話,“不要再騙我了。”


    -


    陸觀潮給薑蘿新找的這座園子極僻靜幽靜。


    園中造景華麗,翠樓高堂,紅牆碧瓦。花式竹節漏磚牆洞內,鑿了一池湖,養著幾尾靈動的紅鯉魚,處處都是生氣兒。


    不知這個園子買來多久,薑蘿前一日提了要搬屋子,後一日便住進去了。


    陸觀潮待薑蘿的偏疼,奴仆們皆看在眼裏,伺候主子家更為盡心。


    這一迴,薑蘿提出要吃蔥蒜炙鍋子,無人敢提不樂意了,就是蓉兒夜半也要懊惱到扇自己幾記耳光,讓她多嘴多舌,敢在薑蘿麵前聒噪。


    薑蘿住在漂亮的院子裏,自己也生出了幾分閑來弄花的意趣。


    她抱了隻為非作歹的橘色貓兒作伴,又時常讓蓉兒端來一把花梨藤心扶手椅。就著廊廡簷底下伸出的布棚,設宴小酌。


    爐子烤一烤赤豆沙餡兒的糖饅頭,鍋子裏燉一燉醃酸菜魚湯,棗糕和蜂蜜牛乳糕也沒落下,吃得臉頰子滾圓。


    倒是稀罕,野雀抓入牢籠裏,一般都不食生米,餓上幾頓,以死明誌才能表露對自由的向往。薑蘿怪的出奇,不爭不搶,不吵不鬧,轉眼就能把籠子當家,過得風生水起。


    陸觀潮自然喜歡她圓融度日的小模樣,夜裏迴院子裏,正撞上薑蘿心情好,還能喝上一口她煮的薏米甜湯。


    主人家的感情甜蜜恩愛,好到駭人。


    陸觀潮心尖意動,想同薑蘿更進一步,卻發現小娘子不過強忍戰栗,勉力接受他的溫情懷抱。


    “陸觀潮,對不起。”薑蘿又一次瑟縮,垂下頭來。


    “喚我什麽?”


    “郎君。”


    陸觀潮不再冒進,他鬆開薑蘿的手,寬慰她:“別擔心,阿蘿,我們來日方長,你的心病會慢慢好的。”


    “嗯。”薑蘿頷首。


    接著,她第一次探手,主動握住了陸觀潮那一雙白皙漂亮的手。


    她細細撫著,愛不釋手。


    如前世那一般。


    夜裏,陸觀潮迴府了,他不能留宿府外,一個是上朝會耽擱時辰,另一個是陸老太太被兒子的叛逆鬧得焦頭爛額,若是他再任性妄為,薑蘿定有危險。


    他要保護她。


    白日裏,薑蘿心血來潮,放起了紙鳶。


    竹枝兒是她喊下人劈的,紙麵上的畫,是她親自繪的。拿毛筆蘸顏料,用了芝蘭紫畫葡萄,荷葉綠畫藤。


    葡萄風箏就這麽起飛了,她順風高高扯線,一邊歡快地跑,一邊歡快地笑。


    可惜天公不作美,紙鳶還是被掛到了牆簷上,簷角一勾,拴著的線斷了,正好卡在瓦片裏。


    薑蘿著急:“快拿梯子來,我去取紙鳶。”


    蓉兒大驚失色:“阿蘿夫人,您摔著可怎麽辦呢?”


    喊薑蘿“夫人”是陸觀潮的授意,他有意抬舉這個外室。


    “快去!”薑蘿不容她置喙。


    待梯子搬來,薑蘿捏了捏袖囊裏的香粉荷包,小心爬牆。


    就在她探手去取紙鳶的一瞬間,一道黑影竄出,卷過那一隻紙鳶。


    薑蘿被嚇了一跳,迴頭,已有帶刀的侍衛伏跪於地:“夫人小心,這等小事,您喊屬下來辦便是。”


    薑蘿凝視地上跪著的烏發少年,眼眸發冷。


    她沒有合適的機會灑香粉通知蘇流風了,原來這個院子並不像她想象的那樣鬆散,分明是偽裝成樂土的牢籠。


    戒備森嚴。


    薑蘿彎唇一笑,天真地問:“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冷冷答話:“折月。”


    “好名字。”薑蘿疑惑地問,“那麽折月,你是陸觀潮派來監視我的嗎?”


    折月挺直的脊骨一僵,好半晌,他道:“是。”


    “很好。”薑蘿下了梯子,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頭,“真是一條好狗。”


    薑蘿心裏對陸觀潮又生起了一股子寒意,她明白,無論她多溫柔體貼,陸觀潮都對她留了一手。


    思及至此,她頓感索然無味。


    又想吃東西了,唯有咀嚼食物時,薑蘿才能暫時忘卻煩惱。


    小廚房的廚娘變著法兒烹食,畢竟想要薑蘿在這一畝三分田的院子過得舒心,吃喝玩樂上的花樣必不能少。


    逗得薑蘿開懷,大公子還有賞賜。


    薑蘿捏了一塊蜜汁豬肉脯來咬,見折月要走,喊住他:“既然監視,就在我麵前盯著,別藏著掖著了,沒勁兒。”


    折月抿唇:“是。”


    “你幾歲了?家裏幾口人?習武多久?跟了陸郎君多久?”


    折月抬眸,唿吸一窒,良久不語。


    薑蘿心想,這小暗衛還挺警覺,不免挑了挑柳眉。


    她壞心四起,故意逗他:“不說話嗎?那我服毒自盡,讓你不好交差。”


    “十八,孤兒,十五年,七年。”聲音既冷又脆生,利落得很。


    薑蘿呆若木雞,半天才懂,這是迴答她的問題。


    她啜了口牛乳:“那你的生辰呢?”


    “今日。”折月無關痛癢地開口。


    “什麽?”


    “……”少年又不講話了。


    薑蘿心想,天底下還真是各有各的玄妙,竟讓她撞見小孩子誕辰生日了。


    在陸觀潮的院子裏,薑蘿也不裝了,她曆經一世,心境又不是十多歲的孩子,都幾十歲了,自然看折月也帶點長輩的關照心情,一個耍硬氣的乳臭未幹的小子。因她的事,一起被鎖在這個院子裏。


    秉公辦事的傀儡,無趣極了。


    “算了,你等我一下。”薑蘿拍拍手,起身。


    “阿蘿夫人要去哪裏?”折月警惕。


    薑蘿玩味一笑:“你想跟來就跟來呀。”


    那甜美的笑滿滿都是不懷好意,折月猶豫一瞬,還是跟上了。


    薑蘿去的是灶房,她轟走廚娘們,親自燒水,下細細的長壽麵,還煎了一個荷包蛋。


    她挑了農家老酒,用笊籬撈麵,放上蛋,撒上蔥花,端到折月麵前:“吃吧。”


    折月一怔,指尖微顫。


    “你家主子真不會做人,連下屬生日都不知打點一番。”見折月不動,薑蘿冷笑,“放心吧,一碗麵而已,我不至於拿這個賄賂你。不吃的話就倒了吧。”


    折月猶豫一瞬,還是低下頭,取筷子大口朵頤,連湯都喝了個一幹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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