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薑蘿拆下烏發間的月兔抱桃紋銀簪,緊緊握在手中。這是蘇流風送給她的,薑蘿無比珍惜。捏著先生的贈物,她有了主心骨,膽怯消散不少。


    馬車裏的熏香很濃,薑蘿不敢拉簾,被兜頭染了一身香。


    車輪輾轉了小半個時辰,總算停在府門口了。


    踩著腳蹬落地,薑蘿一抬頭,瞥見陸府張燈結彩,好似剛辦過一場喜事。


    薑蘿不敢肆意猜測這是為她準備的,她垂下眼睫,無波無瀾跨過門檻,由丫鬟領她繞過流水潺潺的曲廊,直奔陸觀潮的寢院。


    庭院裏,黃蕊杏花開得正好,暗香馥鬱。


    一葉花瓣落下,搭在棗泥酥上,被男人玉色長指輕巧撚去了。


    丫鬟朝薑蘿行了個萬福禮:“小姐,大公子在前邊等您,奴婢先行告退。”


    她乖巧地垂頭走遠,留下薑蘿一人在空寂的院子裏靜候。


    薑蘿把簪子藏得更深,直到熟稔的男人嗓音喚她迴魂——“三公主,別來無恙。”


    薑蘿抬眸,迎上一雙瀲灩的桃花眼。明明該是妖相的容貌,偏偏長在陸觀潮身上,夾雜那一股寒氣,顯得更為邪性。


    郎君身著一襲霽青色大袖瀾衫,頭佩湖魚玉冠,風姿綽約。許是這一世陸觀潮沒有受什麽磋磨,威懾力比從前更強,等閑因他的靠近都會不自覺矮上一頭。


    覺察到危險,薑蘿下意識後退半步。


    陸觀潮沒有追,他勾唇,推了推蘭草雕紋圓桌上的棗泥脂油糕,道:“三公主舟車勞頓,應當餓了,坐下吃點嗎?奴記得,這是你喜歡的。哦,還有方才那個丫鬟名喚趙蓉,你不是說你有個親近的奴仆姓‘趙’麽?她性子倒乖順,能為你所用,往後你居府上慢慢調教便是。”


    他竟還敢拿前世的事打感情牌,薑蘿臉色難看。


    她道:“你不必假惺惺,我早知你是什麽樣的人。”


    陸觀潮挑眉:“三公主誤會了,奴待你,並非全是惡意。”


    “沒有惡意都能殺了我,有惡意還得了?”


    “那是過去的事,今生我想要將功補過,還望阿蘿給我一個機會。”


    “做夢!”


    “阿蘿性子比前世急躁很多。”陸觀潮敲了敲桌麵,“你我坐下談?”


    薑蘿不敢和他多待,她知道如今的自己無權無勢,一時扳不倒陸觀潮。於是,她放軟了嗓音:“陸觀潮,前世你害我的事,一筆勾銷。今生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彼此不要再見,好嗎?”


    陸觀潮那一雙桃花眼驟然結霜,他冷笑:“好啊。”


    薑蘿鬆一口氣。


    “那蘇流風殺我一事,又怎麽算呢?”


    聞言,薑蘿的杏眸驟然瞪大——她被陸觀潮殺了,便重生了;陸觀潮也被先生殺害,所以重迴一世。


    今生,竟是讓大家都討債來了麽?


    記仇如陸觀潮,他又怎會放過先生?


    “都是因我之故,先生才會殺你……”薑蘿胸口的氣頓時泄了,“我替他贖罪。”


    “看在阿蘿的麵子上,我可以網開一麵。”眨眼間,一隻長指撫上薑蘿豐腴的頰側,是陸觀潮附耳在說,“讓我開心一點,同你討個見麵禮吧,阿蘿吻我一下如何?”


    香風吹來,吹落紅的、白的花瓣。


    陸觀潮竟以這麽溫柔的口吻,和她討要一個來之不易的親吻。


    為什麽呢?前世有多少次怡人風景與曼妙良辰,薑蘿閉上雙眼,卻遲遲得不到他的親昵。


    薑蘿被蠱惑了,她感受他漸近的唿吸,雪睫下意識輕顫,闔上了雙眼。


    周身遍布男人清冽的草木香,他逐漸靠近她,企圖擁有她。


    然而。


    薑蘿猛然睜開眼,掌中握著的發簪狠狠刺入陸觀潮的脖頸。


    千鈞一發之際,他伸手,扣住了薑蘿纖細的腕骨,卡著她的骨縫,逼薑蘿跌落行刺之物。


    薑蘿落了下風,眼眶潮紅,唿吸漸重。


    她沒能殺了陸觀潮,隻是劃開他的皮肉,血液泊泊流下,染上雪白衣領。


    陸觀潮也動了怒,他鐵青著臉,抿唇:“你竟要殺我……”


    薑蘿甜甜一笑:“陸觀潮,給我一個,我不想殺你的理由。”


    陸觀潮啞口無言。


    他隻能冷臉拍下薑蘿的利器,道:“三公主,府上已經給你備下了住處,居室也按照你所說的偏好布置。你會住得開心的,相信我。”


    少女沒有說話。


    她隻是沉默了很久很久,開口:“陸觀潮,你有沒有想過,我其實並不愛吃棗泥酥?”


    “你想說什麽?”


    “因為皇寺裏隻有先生送來的棗泥酥,所以我才日日吃幾塊,後來與你分食的時候,我發現你也愛吃。我一直在遷就你,陸觀潮。可是,你從來沒有問過我喜歡什麽啊……”


    薑蘿的這番話,並不是為陸觀潮找補什麽。她隻是想告訴陸觀潮,她和他之間,不是所謂的因緣際會遺憾錯過,她和他生來就非一路人。


    她早就看清了。


    “你我會是一路人的。”陸觀潮篤定地道。


    “你想怎樣呢?”薑蘿半點不怵,又輕輕笑起,“如果你真的對我有感情,你是否能眼睜睜看著我赴死?陸觀潮,隻要你看不見我的時候,我就會自盡,用簪子、桌子、椅子,除非你用鏈條成天鎖著我。哦,還要封住我的口,不然我還能咬舌。我死過一次了,陸觀潮,我沒有再怕的東西了。”


    陸觀潮眯起眼眸,道:“蘇流風。”


    薑蘿臉色慘白,咬住了唇。


    “我如今是禮部侍郎,正三品大員。蘇流風於我而言,不過是一隻螻蟻。”陸觀潮捏住薑蘿的下顎,“想看看我怎麽踩死今生的蘇流風嗎?我能用鞋履碾得他屍骨無存。”


    薑蘿明白了,她的軟肋被陸觀潮拿捏住了。


    小姑娘的後脊沁出一重重冷汗,如墜冰窟。


    薑蘿想,人與人之間果然不同。


    先生被淹沒於驟雪寒霜間,還能長成福澤旁人的庇蔭大樹,惠及了她;而陸觀潮受苦難折膝骨一世,重來一生,竟想恣意將她也拽入地獄。


    上一世,她愛的,究竟是個什麽樣的東西?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鎮定下來:“陸觀潮,給我半個月的時間,我可以留在你身邊,但我總要迴去和先生道個別。”


    陸觀潮細細打量眼前的女孩家,眼中滿是警惕。明明是十幾歲小姑娘的嬌弱身量,卻擁有堅韌不拔的魂魄,怪道他對她念念不忘。


    “十天。”陸觀潮涼涼地道,“別做出格的事,否則,難保我遷怒於蘇流風。”


    “好。”


    薑蘿渾身筋骨都被捶打了一通,酸軟得厲害。


    離開陸府時,她想,好險還有命迴來。


    薑蘿坐車迴到了客棧,深一腳淺一腳往地上踩,搖搖晃晃,仿佛踏入泥裏。


    這幾日,蘇流風還在考試,她不希望先生因自己的事而分心。


    薑蘿仔細想了一下,陸觀潮隻是想得到她,暫時不會碰蘇流風,兄長是安全的。


    但她不能受製於人,難保哪一天陸觀潮玩膩了她,又惦念起兄長前世殺他之仇。


    眼下,薑蘿已經顧不上自己究竟會遭受怎樣非人的待遇,她顧不上自救,隻想讓蘇流風避開這一場風波。先生武藝高強,等閑動不了他。但是以一敵十已是赤手空拳的武師極限,陸觀潮能差遣的卒役那麽多,蘇流風又怎是他對手?再說了,陸觀潮心狠手辣,還能在官場上給先生小鞋穿。


    她必須穩住陸觀潮,拖延時間,直到蘇流風能獨當一麵,抑或等到她……重迴宮闈。


    薑蘿知道,皇宮於她而言,是龍潭虎穴。


    可是,沒辦法了啊。


    唯有她再次成為皇女,才能教陸觀潮心生忌憚。


    一時間,薑蘿如夢初醒。明明穿了厚厚的兔毛襖子,卻覺得如墜冰窟,冷得牙關打顫——難怪陸觀潮找了贗品公主入掖庭,他分明是、分明是想斬斷她最後一條退路!


    他要她,一心當他的掌中之物。


    殺了他,薑蘿既氣又懼。


    她一定要,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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