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晚上,薑蘿躺在床圍子裏發怔。


    她仍舊睡在自個兒的寢房,隔壁裝舊物的廂房被周仵作清理出來,擺上了新買的床榻與衣櫥立櫃,給蘇流風住。


    薑蘿伸出胖乎乎的五指,揪了揪垂落的嬰戲圖床帳,想到了開心事,又抱著柔軟的棉被,笑著打滾。


    怕吵到先生休息,腳上踢踏的聲音放緩了,她像一條青蟲似的鑽入了被窩垛子裏,閉目養神。


    薑蘿沒有忘記前世被薑敏和陸觀潮聯手害死的事,但重活一世,她不想再迴到吃人的皇宮裏和那些人爭來鬥去,爾虞我詐。


    如果可以,今生她想逃離皇宮,隻做蘇流風的家妹。


    薑蘿記得,在她十三歲的時候,周仵作得了重病,行將就木,藥石無靈。


    祖父死後,她被宮人認出來,帶迴了宮裏,開始她淒慘的一生。


    薑蘿希望今生她能救下祖父,如果實在治不好絕症,她想在祖父彌留之際,多陪陪他。


    在周仵作辭世後,她會離開這裏,不被宮人們找到,可能獨自一人,也可能和先生待在一起。


    距離那一日到來,還有七八年呢!


    這是薑蘿兩世裏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她要好好珍惜。


    翌日早晨,絢爛的日光傾瀉入步步錦窗欞格,照得長頸白瓷花瓶裏兩支蟹爪菊明豔動人。這是周仵作特地給薑蘿帶來的花,小孩子家家愛俏麗,他事無巨細給薑蘿辦妥帖。


    今日要上縣衙,薑蘿特地挑了一件簇新的榴萼黃襖裙,搭配上兩條溪河珍珠米梔子黃發帶,脆生生的一片楓葉黃,很應秋景。


    周仵作帶兩個小孩上衙門是存有私心的,一個是不放心阿蘿獨自居家,另一個是蘇流風年紀不大不小略尷尬,他想帶他上衙門裏跟著官吏們多聽聽多看看,若是個好苗子,周仵作想供他讀書。


    周仵作知道,他老了,這一副身體堅持不了多少年。他要是走了,阿蘿無人照顧,定會吃苦頭。蘇流風是個知恩圖報的小子,他把孩子培養起來,往後還能看顧一下阿蘿。這般,周仵作埋入黃土後才能放心。


    他苦大仇深的眉眼,在見到漂漂亮亮小孫女的一瞬間,煙消雲散。


    周仵作笑著摟住飛撲而來的薑蘿,笑說:“哎呀,這是誰家的小姑娘,長得真俊俏。”


    薑蘿被祖父舉高高,銀鈴似的笑聲傳出一串兒。


    她一麵咯咯笑,一麵說:“周家的,周家的!”


    薑蘿坐上周仵作的肩頭,一迴頭,瞧見蘇流風。


    先生今日穿的長衫是艾背綠。祖父的衣裳穿在他身上,略顯成熟端穩。好在蘇流風什麽樣的衣物都能壓得住,袖管折上幾圈,勉勉強強合身。


    先生還束了發,用上薑蘿贈的茶褐色絛帶,烏黑油亮的長發綁縛不緊,帶點鬆散的閑適感。


    薑蘿算是明白,為何她兩世和蘇流風相處都那麽自得了。先生身上總有種不緊不慢的悠閑氣質,教她不知不覺間也安下心神。這樣的人,要麽是城府極深,運籌帷幄之中;要麽便是生性疏淡,無欲無求。


    薑蘿想,先生這麽善良的人,一定是後者吧。


    她跳下了周仵作的肩臂,上前牽蘇流風的手。


    這一世,她視先生為兄長,並不覺得兄妹間親昵一些有什麽逾矩。


    薑蘿抬頭,笑問:“哥哥,你害怕上縣衙嗎?”


    蘇流風搖搖頭。


    “你不必怕,許阿爺他們都很好的。”


    薑蘿細心給他說衙門裏頭的事,蘇流風事先知情,有備無患。


    玉華鎮衙門的官吏不算多,一名知縣,一名縣丞,一名主簿。


    縣太爺許河和周仵作年紀相當,由於性子耿介,學不會以禮疏通人情,在地方任職幾十年都不得升遷。但他待薑蘿卻是極好,私底下薑蘿有時還會喊一句“許阿爺”。


    縣丞周瑾是個三年前上任地方的年輕人,新官上任三把火,總想做一番事業,但奈何地方百姓有自個兒的活法,他的“新政”總是無疾而終。許河禦下溫和,縱容周瑾一遍遍試錯,一老一少搭檔著辦差,也還算和睦。


    而主簿張巍是個老學究,見不得血氣,每每遇上兇案就跑得很遠,成日裏窩在藏書閣裏看書、整理稅賦賬目與詳複文書。


    薑蘿頓了頓,對蘇流風說:“哥哥可以和張主簿請教學問,他很厲害,能教你識字的。”


    上輩子的蘇流風是個學識淵博的文臣,薑蘿希望他今生也能入仕,在朝堂裏大放異彩。


    蘇流風凝視著牽妹妹的手,沉默寡言了一路,忽然問了句:“阿蘿希望我念書?”


    薑蘿不假思索地點頭:“嗯!哥哥比所有人都聰明,我想哥哥能上縣學裏念書,以後還要考科舉!”


    蘇流風錯愕,這是他從未想過的一條路。


    聽起來竟有點荒唐。


    但小孩子很高興,他不忍心令她失望。


    於是,蘇流風微笑:“好。”


    如阿蘿所願。


    上了縣衙,官吏們待周仵作的一對孩子都很親和,這讓蘇流風鬆了一口氣。


    張主簿受小孩子阿蘿所托,特地領了蘇流風入書閣幫忙整理文書。


    他沒有那麽閑心教授蘇流風習字,隻囫圇講了幾句,隨後便繕寫自己的文書去了。


    翻閱卷宗時,張主簿下意識念了點檔案上的字眼,蘇流風則立於一側默默旁聽。


    待晚衙時分,張主簿要下值了。


    他下意識說了句:“將白羅弑父案獄訟判決一卷遞於我。”


    剛說完,張主簿就後悔了。蘇流風隻是一個還沒正式開蒙識字的孩子,哪裏知道哪一卷是白羅弑父案的?他這話,不是教蘇流風難堪,存心刁難他麽?


    張主簿正要解釋一句,掌心卻已經放上了他要尋的案卷。


    他驚訝極了,反複確認這一卷是他所需之物,無誤。


    張主簿一抬頭,迎上蘇流風那一雙清冷的鳳眸,好奇地問:“你……識得字?”


    蘇流風抿唇:“張大人方才念過案卷上的文字。”


    “念過,你便記得了?”


    “嗯。”蘇流風蹙眉,“有什麽不對嗎?”


    張主簿大驚失色,他手都在抖。怕自己猜錯,又怕自己錯過。


    今夜,他不急著下衙沽酒歸府了。


    他招來蘇流風,落座蒲團。隨後翻出一本《公羊傳》,信手指了幾個字,念給蘇流風聽,再教小郎君辨認字樣。


    接著,張主簿指點蘇流風執兔毫筆,揮墨寫字。


    雖說蘇流風沒有學過如何寫字,但遵循記憶照葫蘆畫瓢,也能把字原原本本寫出來,並記得那些字句如何念、如何讀。


    張主簿又提了幾個問題,蘇流風對答如流。


    “奇了,真奇了。”


    張主簿活了五六十年,從來沒遇到過目不忘的神童,一時啞口無言。


    “天賦異稟……”他咽了口唾沫,“小風公子啊,本官觀你骨骼驚奇,靈心慧性,有意收你為學生,指點你詩書,不知你有沒有興趣?”


    蘇流風眉心微皺,不忍掃張主簿的興致。但張大人自以為“循循善誘”實則兩眼冒光的模樣,太像拐賣孩童的人牙子了。


    蘇流風猶豫了一瞬,還是行了拜師禮,給張主簿磕了三個響頭:“學生蘇流風,見過老師。”


    “好好!”張主簿大喜過望,“明日起,你就來縣衙跟著為師整理公文,待學成後,我舉薦你去縣學讀書。”


    張主簿這一生見過太多的孩子了,可是從沒有一個如蘇流風這般記憶力驚人。他知道蘇流風的聰慧意味著什麽,若蘇流風成為他的學生,往後他學有所成,那張主簿的一腔抱負就能實現了。


    所謂名師出高徒,蘇流風成了高徒,那他的好名望還遠嗎?


    好苗子啊,真教張巍撈著寶了。


    出門前,張主簿又語重心長對蘇流風說了一句:“你看書過目不忘的事別讓縣太爺知曉。”


    蘇流風不解:“為何?”


    “小小年紀,得學會謙遜些。”


    其實他主要是怕許河和他搶人才。


    蘇流風了然頷首:“學生明白了。”


    “你去吧。”


    張主簿認蘇流風為學生一事很快傳到了周仵作耳朵裏,周仵作以為張巍要教蘇流風念書,是看在他這個多年老同僚的麵子上。夜裏,他特地請縣衙裏的官吏們一塊兒迴家宅裏,吃一桌羊肉炙鍋,聊表謝意。


    唯有薑蘿知道,先生能入張主簿的法眼,定是他有過人之處。


    對於蘇流風的才能,薑蘿從未疑心過。


    今生,他也一定會如前世那般,在仕途如魚得水,青雲直上。


    晚上吃熱鍋子,圍攏了不少人。


    石桌上擺了一碟碟燙菜,有竹筍、豆腐片、羊肉、豬肝,還放了幾壇九月吃的雪香酒以及梔曲酒。


    長輩們喝酒,小輩則涮肉吃。


    薑蘿挨著蘇流風坐。


    兄長生怕幼小的妹妹夾不到肉,自己一口沒進,筷子在煙霧繚繞的銅鍋裏來來往往,全是往小孩子的碗裏添菜。


    兄友妹恭的畫麵看得在場人心頭暖融,許縣令笑眯眯端來一碟鹽水花生,遞給薑蘿:“阿蘿吃吃看這個,粗鹽醃的花生仁,香得很。”


    “謝謝許阿爺!”


    “噯,乖喲。”


    花生是幾十年前胡族傳入大月國的,產量極高,價格也低廉。主要是鹽算俏貨,一般人家白水煮花生也就罷了,鮮少舍得放鹽來煮。


    她想到上輩子,蘇流風曾隨身攜帶過花生。她料想先生愛吃,往他麵前挪了挪:“哥哥你先吃。”


    蘇流風看了一眼花生,記起柳班主最愛吃酒時撚幾粒花生入口。


    一想起那人,他腹中作嘔,麵色蒼白。


    蘇流風小聲拒絕:“不必了,阿蘿吃吧,哥哥不愛吃這個。”


    是嗎?


    此話一出,薑蘿微微一愣。


    若蘇流風不食花生,那他上一世究竟為何隨身帶零嘴呢?難不成,他的確有不良的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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