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薑蘿白嫩嫩的五指攀上大通鋪,她睜著一雙圓溜溜的杏眼,滿懷期待,仰望蘇流風。


    她在等他的迴答,她希望他跟著迴家。


    蘇流風一陣恍惚,他不明白,薑蘿為何對他這樣執著。


    這份熱忱給他真的好嗎?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受他蒙蔽,才這樣輕信他人。


    橫豎都是他的錯。


    然而薑蘿並沒有等到蘇流風的迴答。


    少年郎隻是冷淡地掃了她一眼,隨即體力不支,暈了過去。


    “蘇哥哥!”


    薑蘿半爬上炕床,仔細端詳蘇流風的眉眼。他涼薄的唇瓣太久未蘸水,略有開裂,膚色與唇色皆青白,明明是失血過多!


    薑蘿焦心不已,忍不住扯了扯周仵作的衣角:“祖父,蘇哥哥救過我,請您幫幫他。”


    這話是實情,隻不過是上輩子的事。


    周仵作平常總和薑蘿說,不必她將來做個溫婉賢淑大姑娘,但要做頂天立地的清白人。知恩圖報這一點也是他教她的,再不喜蘇流風這個滿腹心眼的小子,他也不能自毀教誨。


    於是,周仵作招唿一聲衙役王通,讓他幫忙搭把手,抬蘇流風迴周家。


    等被褥一掀開,周仵作伸手搭上少年人的筋骨,麵上露出驚訝的神色。他摸過那麽多屍體,於凡人骨相一事嫻熟。


    蘇流風四肢百骸就沒一塊好肉,臂骨也裂開寸許,這樣的傷勢,他竟忍著沒哼一聲嗎?他到底是心誌堅毅,還是感知不到痛楚?


    震驚之餘,周仵作又難免升起一點憐憫之心。這位柳班主死了活該,對孩子都能下此毒手,真是禽.獸不如。


    蘇流風還是被帶迴了周家。


    薑蘿特地收拾了自己的房間供蘇流風躺靠,她怕他傷重,翻箱倒櫃拿出一床兔毛塞的被子,小心蓋在蘇流風的身上。


    先生不能死啊……她憂心忡忡祈禱。


    周仵作給蘇流風請了大夫,骨傷要養,肺腑淤積的腐血要散,幾貼藥取的都是貴重藥材,服下去能不能從閻王爺麵前拉迴來一條命還得看他自身造化。


    周仵作幫蘇流風敷藥,薑蘿要看;周仵作喂蘇流風喝藥,薑蘿也要看。


    小孫女這樣緊著一個孩子,讓祖父頗為吃醋,他竟不是阿蘿心裏看重的第一人了!


    周仵作歎了一口氣,捏了捏薑蘿軟乎乎的小臉,道:“放心吧,他方才喝藥時能有吞咽的動作,說明他還有意識,熬過這一陣就會好了。”


    骨傷最怕的就是發熱與神誌不清,蘇流風能喝下藥,表明他的求生欲明顯很強。這樣的孩子,閻王爺怕是難收。


    薑蘿仍舊很擔心,她催祖父去做飯,她還想在房間裏看顧一會兒蘇流風。


    周仵作拿孩子沒辦法,隻得先上灶房熬粥了。免得待會兒大孩子醒了,小孩子卻餓倒下了。


    屋子靜下來,隱隱能聽到涼風拂上窗扉傳來的颯颯聲。


    夏蟬熬不過三伏天,秋天的夜晚多了鳥雀的鳴囀,已經不惱人了。


    薑蘿雙手捧著臉,小臂支在床圍子上,靜靜注視熟睡的蘇流風。


    蘇流風的唿吸平穩,並不像之前那樣孱弱無力。


    看了一會兒,薑蘿打起瞌睡。她到底是個孩子,再精力充沛,忙了一天也困頓了。


    黑發上蓮花紋紅綢發帶長長垂落肩頭,和她眉心那一點觀音痣交相輝映,豔如桃李。


    薑蘿聽著他的心跳,莫名安心,漸漸的,小手一滑出臉頰,腦袋就垂下了。


    她竟以這樣不舒坦的姿勢,陷入夢鄉。


    床上靜養的少年纖薄眼皮底下微動,他費力睜開眼,濃密卷翹的睫羽之下,一雙鳳眸裏醞釀隱秘的心緒。


    蘇流風看清了守著他的孩子——雪白的肌膚與櫻紅的小唇,熟睡時,長睫隨唿吸微微發顫,腮幫子微微鼓囊,臉頰豐腴,很明豔可愛。特別是眉心那一點火熾的紅,如同普度眾生的南無觀世音。


    他一時發怔,癡癡地想:她是來普度眾生的麽?即便他再低微如草芥,他也屬眾生之一啊。


    菩薩平等地救濟每一個人。


    蘇流風眸光柔和了些許,視線稍稍下移,落在薑蘿朝前伸出的那一截藕臂上。


    或許怕薑蘿受風著涼,他強忍住身上的傷痛,從軟綿綿的被褥裏探出修長的指骨。


    他小心幫她捋下了袖管,遮住了白嫩嫩的臂骨。


    再無旁的觸碰,蘇流風不敢唐突。


    還是周仵作端粥入房間,見小孫女都要歪到床上了,哭笑不得抱走她,帶迴偏房的小帳榻裏,任她熟睡。


    玩了一天的孩子,精神頭再好也該累了。


    周仵作把餘下的鰒魚粥燉在鍋裏,等薑蘿睡到自然醒。


    夜風又起,薑蘿在炕上睡得歪歪斜斜,快要滾到地麵時,她自個兒驚醒了。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掀開桃紅色的薄被。發上的兩隻揪揪像青粽角兒似的一上一下歪著。


    門吱吱呀呀一開,周仵作端粥來喂薑蘿,迷迷糊糊的小娃娃才剛含上湯勺,杏眼立時瞪大了,好鮮,好好吃。她歡喜地眯眼,如同一隻偷吃了魚幹的小貓崽子。


    薑蘿腮幫子鼓囊,一麵咀嚼魚肉,一麵問:“祖父,蘇哥哥呢?”


    一睡醒就是找玩伴,周仵作輕輕擰了一下小孩兒的鼻尖,笑道:“你蘇哥哥醒了,正吃粥呢。你也少去煩他,讓病人好好靜養。”


    說罷,又喂了薑蘿一口,他歎道:“也不知這個小子有沒有親人在世,總得把他送迴家裏。”


    薑蘿呆若木雞,她記得蘇流風少時似乎沒有什麽家人。若有,能把他送到冷酷無情的柳班主手上,這家不迴也罷。


    猶豫了一會兒,薑蘿期期艾艾地問:“祖父,我們能把蘇哥哥留下了嗎?”


    越說越小聲,底氣也不足。一個才六歲的小孩子懂什麽?喜歡一個玩伴就要往家裏帶嗎?


    況且,周仵作並不是十分信賴蘇流風。一個混過泥濘人間且摸爬滾打出來的少年,誰知道他溫順皮囊之下,又藏有什麽壞心呢?


    偏偏薑蘿向著他,被蘇流風騙得五迷三道。


    周仵作對於外人不客氣,但又不忍心教薑蘿失望。為了哄孫女吃粥,他沒把話說死。


    於是,周仵作說:“不急,等你蘇哥哥傷好了,我們再看。”


    不忙著往薑蘿身上下功夫。蘇流風若是個識趣的,稍加提點,他自個兒會走的。要是臉皮厚,賴著不離開,正驗證了他的壞心,那周仵作更不會容忍他留下了。


    薑蘿吃完了粥就要去看蘇流風,好在她還知道暮秋天寒地凍,老老實實穿了毛靴子,蹬蹬跑出門。


    屋外的天已全黑,桂花樹枝籠在夜霧裏,飄來的馨香也成了神秘的暗香,香風拂拂,沁人心脾。


    與先生同住一個屋簷下,薑蘿心情大好。有種鳥雀歸巢的安心感,在她的庇護下,蘇流風將再無波折。


    雖然淒苦少年郎能逃出生天,靠的全是先生的急智,和她沒有半點關係,但薑蘿內勤的掃尾工作做得利落大方,他合該誇讚她的!


    洋洋得意一笑,小小的孩子推向門……嗯?推不動?


    她踮腳,抵足,再用削瘦的肩頭一頂。


    鑽鑽鑽,還是沒能進去。


    直到清清冷冷的稚音傳來——“稍等,我在換衣。”


    薑蘿停下動作,酡紅自脖頸爬到耳尖子,煙熏火燎,燒得七葷八素,神誌不清。


    哇天爺!她竟冒犯了先生!


    薑蘿骨子裏還有前世對師長的敬重,她霜打的茄子似,垂眉斂目,懊喪地呆立原地,擎等著蘇流風放她入門。


    不過一會兒工夫,門拉開了。


    薑蘿歡歡喜喜地入內,怕風吹進來,還老實關好了門扉。


    蘇流風剛剛擦洗完身子,自個兒換了傷藥,還披上周仵作給他遞來的茶褐舊衣窄袖袍衫。衣裳是漿洗過無數迴的,雖縮了水,但對於九歲的孩子來說太寬敞了,袖管折了好幾層,勉勉強強不挨上吃粥的湯勺。


    洗淨了手、臉、身子的蘇流風於人間顯出了韶秀的人形兒。常年忍饑挨餓,他自是瘦骨嶙峋的身體,但清雋的眉眼並無想象中的孱弱氣質,而是蘊含了幾分崇山雪嶺的堅毅與清寒,教人不敢冒進,或是低看。


    薑蘿頗有點好奇,原來從前的蘇先生是這般疏離,遠人於千裏之外麽?


    對於蘇流風的印象,薑蘿一直以為他溫和可親。


    思忖間,薑蘿搬來一個小杌凳坐下,乖巧坐在蘇流風對麵。


    她磕磕巴巴地問:“蘇哥哥,你身上好些了嗎?”


    蘇流風頷首:“好多了,多謝你。”


    藥有鎮痛的效果,已經不那麽疼了。


    薑蘿言歸正傳,又小聲勸蘇流風:“哥哥,你要是沒有住的地方,可以留在周家。”


    她很想他留下嗎?


    可是……蘇流風想到方才周仵作來送粥時的兩句提點:“阿蘿少不更事,知你性子好,非要留你。但我周家也是貧苦人,分不了外人的口糧,你若尋到親眷的去向,便早日歸家去吧。”


    客套的一句話,實則在下逐客令。


    蘇流風並非不懂世情,周家幫這一迴,已是仁至義盡。


    況且,周仵作不信他有良好居心,他不該死皮賴臉留下,任人猜忌。


    蘇流風本能要開口拒絕,但對上薑蘿那麽一雙霧濛濛的杏眼,話到唇邊轉了幾道,又成了脫口而出的一句:“為什麽?”


    薑蘿搜腸刮肚半天,也沒想出什麽可圈可點的緣由來。


    她總不能說他倆有前世的冤親債主,她重生就是為了報恩吧?


    薑蘿抓耳撓腮,終是尋到一個理由:“呃……隔壁王妙妙都有哥哥,我也很想有個疼人的哥哥。”


    聽到這話,蘇流風錯愕。


    竟是這麽一個孩子氣的理由嗎?


    她很孤獨,想要兄長的疼愛啊。


    蘇流風嘴角莫名彎了一彎,沒應她的話,但也沒有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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