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昨晚吃了頓好的,景年躺下後一夜好眠,連夢都沒怎麽做,酣睡至清晨。


    睡得太沉,晨鍾聲隱約傳來的時候,他翻了個身,將腦袋往暖乎乎的被窩裏埋了埋,又沉沉睡去。


    刻鍾後,景年忽然驚醒,猛地坐起,掀開帷帳瞧了眼漏刻,頓時整個人都清醒了。


    還有不到一刻鍾晨間堂會就開始了!


    他欻地掀開被子,本以為雲廷也睡過頭了,然而下床一看,雲廷端端正正坐在書案後,跟昨夜他們互道晚安時的樣子一模一樣。


    看見他起床,雲廷還不緊不慢地說:“五郎醒了?水還熱著,先洗把臉?”


    景年:“……”


    他無力道:“我們要遲到了!”


    他顧不得不的了,穿著褻衣跳下床,撿起昨晚脫下的監生服就往身上套。


    升堂在彝倫堂前,而從號舍到彝倫堂,最起碼要半刻鍾!


    兩下穿好外裳,景年一邊走一邊係衣帶,看雲廷還是一副不慌不忙地模樣,忍不住抱怨:“你怎麽不叫我……”


    雲廷默默道:“我看你睡得正香……”


    就沒忍心喊他,外麵天時尚早,他這樣年輕的郎君,貪睡是常有的。


    景年匆匆洗臉漱口,灑出來的水打濕了衣袖也顧不上了,手忙腳亂地給自己束發。


    然而越著急越忙亂,長發不知怎麽迴事纏在一起,景年著急,硬拽了一下,疼得齜牙咧嘴。


    “別動,我來。”雲廷走到他身後,接過木梳替他束發。


    這種時候,景年也顧不得客氣了。


    他心裏升起一股愧疚,原本雲廷也沒有責任要叫他起床,甚至還為了等他,一起遲到了,他怎麽能跟人家那樣講話。


    “你先走吧,說不定還能趕得上。”景年說:“出了號舍直走第二個路口右轉,然後……”


    他把路線報給雲廷,擔心他不認識路耽誤時間。


    雲廷默不吭聲,手上速度加快,動作卻十分溫柔,一點兒都沒扯疼景年,給他束好了發,戴上方巾。


    “好了。”雲廷放下手,仔細瞧了瞧,他這束發的手藝,應該還行吧?


    景年顧不得看頭發束得好不好,他提起自己的書篋,又催雲廷:“快拿你書箱,我們跑快點兒。”


    幸虧他習慣每天睡前將書篋收拾好,第二天要用的書和筆墨紙硯都裝好了,否則這會兒還得收拾東西。


    雲廷也同他一樣收拾好了,此時兩人提起書篋就能走。


    趁著雲廷去拿他的書篋,景年隨手抄起書案上的幾個油紙包著的飯團,丟進書篋裏。


    這些原本打算昨晚當宵夜吃的,不過晚餐吃得晚也吃得太飽,後來讀書的時候不怎麽餓,就沒吃。


    這個時間,早飯是沒指望了,這幾個飯團正好帶著填肚子。


    等雲廷取來書篋,景年瞅了眼刻漏,得,還有不到半刻鍾。


    顧不得其他,景年抓起雲廷手腕,拉著他拔腿狂奔。


    路上除了偶爾遇見的仆役,再看不到其他學子,平時景年正常時間起床,一路能遇到許多監生。


    他已經跑得很快了,雖然拉了一個雲廷,但雲廷一點兒都不拖後腿,腿長步子大,景年上氣不接下氣,他連氣都不喘一口。


    可惜還是晚了,景年和雲廷趕到的時候,正看見他們班的監生依次退出,另一個班的學子依隊而入,列隊行禮後分別放牌“點閘”。


    景年跑得暈紅的臉頰,瞬間褪去血色。


    雲廷心裏不忍,遲到片刻而已,怎地嚇成這樣。


    剛想安慰他幾句,他們班齋長施長文已經過來,手裏拿著一個書冊,看了眼景年和雲廷,又低頭翻冊子。


    景年垂著腦袋,霜打得茄子一般,可憐兮兮,看得雲廷越發不落忍,早知道他這麽在意遲到,後悔早上沒有叫他。


    施齋長翻過集愆薄,對景年說:“陸景年,這是你本月第次遲到了。”


    景年悶悶點了點頭,他難道是一開始就習慣晚上睡前收拾書箱的嗎?還不是吃過虧。


    施齋長在集愆薄上記了一筆,再對上雲廷,聲音下意識低了分:“雲廷,你是本月初犯。”


    景年知道自己是完蛋了,還想保一下室友,便對施齋長求情:“雲兄他初來,不認識路,下次定不會了,念在他初犯,齋長就不要記他名了吧。”


    施齋長說:“陸師弟,這是國子監的規矩,要不你去跟監丞或者祭酒大人說說?愚兄不過一齋長,實在做不了主。”


    景年不吭聲了,施齋長雖然是他本堂本班的齋長,卻不如外堂的王齋長好相處,什麽“跟監丞、祭酒說說”,這話分明就是在刺他。


    國子監祭酒是他師兄,可他又沒仗著師兄權勢做什麽事,平白的就要被這樣的人拎出來說嘴。


    他替雲廷求情,是知道國子監有這樣的先例的,國子監太大,之前還有一外地來的貢生在監內迷路,第一迴遲到,若不是特別嚴重的情況,輪值齋長是會手下留情,給個麵子不記集愆薄。


    當然,像施齋長一樣硬要記一筆,也不能說他錯了。


    景年比較倒黴,他第一迴遲到就是施齋長撞見的,比這迴還慘,他們班監生正在列隊行禮,然後就被施齋長記了一筆。


    其實景年還挺佩服施齋長的,明明聽他聲音看他神情,也很怕雲廷,還敢記他名字。


    等等……


    他抬頭往周圍看了一眼,果然,王監丞以及幾個博士、學正就在不遠處,隱約在往他們這邊瞧。


    再看施齋長,一臉不畏強權,好像他們對他做了什麽似的。


    這狗東西!


    王監丞同身旁的學正講了幾句話,朝著他們走過來,在施齋長身側站定:“發生何事?”


    景年不等施齋長說話,搶在他前麵開口:“迴監丞,是我遲到了,正要去找監丞領罰。”


    雲廷眉心頓蹙,領罰?領什麽罰?


    “五……”


    景年一把拉住他,朝著他微微搖頭,把自己書篋遞給他:“勞煩雲兄將我書箱先帶去堂內。”


    雲廷接過他書箱,沒動:“你去哪兒?”


    景年朝他笑了笑,沒有迴答他的問題,隻說:“你別管了,我一會兒就迴來。”


    說完跟在王監丞身後,頭也不迴的走了。


    雲廷皺著眉,轉身,冰冷的視線落在正要悄悄溜走的施齋長身上:“他去哪兒?”


    施齋長呐呐:“繩、繩愆堂……”


    聽名字就知道不是什麽好去處!


    施齋長迴完話,生怕雲廷找他麻煩,這會兒監丞都走了,也沒人護著他,連忙拔腿溜了。


    雲廷放心不下,猶豫要不要追上去,景年要他別管,他擔心自己多管閑事會惹他生氣。


    說來可笑,他什麽時候這樣畏首畏尾過,似乎因為太過在意,所以越發不敢輕忽。


    沉思間,忽見角落有個人探頭探腦地看他,是昨天同景年坐在一處的人。


    雲廷記性很好,認出那是成國公府的公子,之前一起打過馬球,後來那個什麽羅繼祖在他麵前說了些汙穢的話挑釁他,以為他會在皇帝麵前忍下來。


    恰好那時他在京城待得煩躁,不耐煩五不時被雲貴妃召進宮“培養感情”,還不如跟船出海,或是進山剿匪。


    想離開,雲沁不放他走,羅繼祖就是送上來的由頭,正好他厭惡那人醜惡卑劣的嘴臉,懶得與他多費口舌,隨手給了他兩棍。


    衛紹武能想明白的事,雲廷自然也能想通,以他的身份,闖點兒禍算什麽?


    或者說,雲貴妃巴不得他是個跋扈無能、四處得罪人的紈絝。


    他就遂他們的心意,反正他就算闖下天大的禍,雲貴妃也要豁出去保他的命,既如此,何必忍氣吞聲受那些委屈。


    隻是沒想到羅繼祖那個廢物這麽不禁打,一下子就倒下了。


    後來被昭明帝申斥,緊閉月餘,雲廷反而樂得清閑,不用進宮,想出去,換張臉即可,他就不著急了。


    原本想著,等他待不下去了,再找個討厭的人打一頓,那個羅繼祖到時候大約養好傷了,一事不煩二主嘛。


    或者把宗琅那個裝模作樣的家夥打一頓?老是在他麵前裝相,踩著他展現他的謙和大度,打量他是個傻子。


    殊不知雲廷看他像個傻子,被所有人蒙在鼓裏,還以為他阿娘真的隻是女生內向,偏心他這個娘家侄子。


    這些都是雲廷曾經的打算,可他遇見景年後,想法就變了。


    在京都也沒什麽不好,最起碼遇見讓他心生歡喜的人。


    雲廷想到景年,心口就發軟發燙,那是從沒有過的感覺,好像一下就充實了。


    但是想到方才的事,又忍不住擔憂。


    他猶豫片刻,朝著衛紹武走過去,一直到他快走到跟前,衛紹武才反應過來,雲廷是來找他的。


    他下意識想跑,可這時候在跑,已經來不及了。


    衛紹武勉強提起笑臉,笑得像哭:“雲、雲世子……”


    造孽啊!他就是瞧見雲廷提著景年的書箱,心裏奇怪多看了幾眼,怎麽就淪落到如此境地。


    他看著雲廷的冷臉,心裏直打哆嗦,他該不會想對我動手吧?那……那我是跑,還是還手,還是抱頭,讓他打一頓算了呢……


    “你知道繩愆堂是做什麽的嗎?”雲廷冷不丁開口。


    衛紹武的腦補戛然而止,下意識道:“當然知道,所有違規學子,都要去繩愆堂受罰。”


    雲廷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冷,衛紹武打了個哆嗦,難得機靈了一迴:“五郎去繩愆堂了?他遲到迴了?”


    他這個弟弟,哪哪都好,是學正最喜歡的那種學生,特別遵守紀律,唯二兩次違規,都是早上遲到。


    雲廷滿心擔憂:“遲到迴,是何懲罰?”


    他再次後悔,早上不該沒叫景年,沒想到竟害了他。


    衛紹武反而鬆了口氣:“還好,痛決十下。”


    就是打十下手板嘛,他都挨過好幾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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