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年坐在牛車上,抱著三郎送他的彈弓,頻頻扭頭。


    待到牛車在村外小路的路口轉彎,後頭送行的人影再看不見,眼淚瞬間落了下來。


    “嗚嗚嗚……”崽崽嗚嗚咽咽,哭得慘兮兮的。


    他還不敢喊“我要迴家”,這才剛出村呢,萬一阿娘當了真,真的帶他迴去怎麽辦?


    崽崽還是想去京城的,就是舍不得兩個總是陪他玩兒的堂兄。


    他哭得太可憐了,旁邊坐著的人也被他勾起離別的愁意。


    陸蓉想到自己村裏的手帕交,京城那麽遠,這一走,不曉得什麽時候才能見麵了。


    陸楊氏用手帕擦著眼角,她惦記著的是她大女兒,她的萍娘啊!


    陸景堂輕輕歎了口氣,給幼弟擦擦眼淚,又安慰傷心的母親:“阿娘,我們還會迴來的。”


    陸楊氏終於沒忍住:“我是想著,我們家萍娘……”


    陸景堂微微挑眉,張嘴想說什麽,想了想又把話吞了迴去。


    現在說這些,免不了一通解釋,有些話卻不好跟爹娘講清楚,還是見了人再說吧。


    牛車晃晃悠悠,後麵是林家的馬車,忠伯趕著車,林鴻方坐在他旁邊。


    他們走得早,太陽還不算烈,車跑起來有點兒小風,外頭比悶熱的車廂裏頭待著舒服。


    兩輛車一前一後到了縣城,往他們約好的商行走去,這商行隻是府城一個商行的下屬分會,規模不大,但在成寧縣,已經算頂頂了不得了。


    不過再了不得,碰見陸景堂這個今科狀元,也得好好捧著。


    他們的牛車剛到商行門口,便有一個穿著絹衫的中年男人滿臉笑的迎了上來,這是商行的管事馬大海。


    “陸狀元。”馬大海衝著陸景堂拱了拱手,又一一跟車上坐著的陸家人打招唿,態度近乎諂媚。


    陸家人都還未習慣周圍人對他們的大變的態度,陸景堂經曆了那一場大夢,早就習以為常,淡定跳下車,將幼弟抱下來,又扶著母親和妹妹下車。


    馬大海見他沒有聊天的興致,識趣地不再多說,招唿一聲,喊了商行的夥計來幫他們搬行李,這些東西要搬到商隊的車上去。


    陸家人急著趕路,商行不敢耽誤陸景堂的時間,很快就將東西搬好了。


    林家有自己的馬車,跟商隊一路同行便可,倒是方便許多。


    在商行換了車子,又上了商行專門給他們準備的馬車,一行人出了城門,往府城去。


    出城門不到二裏地,路旁的野地上,停了輛馬車,似乎在等人。


    陸景堂招唿一聲,替他們趕車的商行車夫連忙拉住韁繩。


    哭累了窩在陸景堂懷裏昏昏欲睡的景年:“阿兄……”


    陸景堂將幼弟放進阿娘懷裏,跳下車去,走到路旁的馬車跟前,跟車架前坐著的兩人說了幾句話,車簾突然掀開,裏頭鑽出個小女娘,陸景堂扶著她的手,讓她跳下馬車。


    陸楊氏呆呆看著,揉了揉眼。


    景年已經嚷嚷了起來:“大姐姐!”


    陸楊氏終於反應過來:“萍娘!我的萍娘啊!”


    陸景堂已經將陸萍接上了馬車,陸楊氏抱著大女兒,母女兩個抱頭痛哭。


    景年揉揉眼睛,覺得有點奇怪,阿娘說很想大姐姐,為什麽見麵還要哭呢?


    不過她們哭得這麽傷心,景年眼睛也酸酸的,有點兒想掉眼淚。


    過了好一會兒,母女兩個才停下來,陸楊氏後知後覺的發現,馬車竟然在往前走。


    她驚了:“二郎,我們是在往府城走嗎?”


    陸景堂“嗯”了一聲,看了看外頭:“已經走出五六裏了。”


    陸楊氏急了:“那萍娘怎麽辦?她一個人怎麽迴去?”


    “娘。”陸萍突然開口:“阿娘,我不迴去了。”


    “不迴去?”陸楊氏呐呐道:“你嫁、嫁了人……”


    哪有嫁了人的小女娘不在夫家待著,跟著娘家去別的城市的呢?


    “阿娘,我跟韓、韓少爺和離了。”陸萍低著頭說。


    “和離?!”陸楊氏驚訝出聲,抓著女兒的手,嘴張開又合上,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陸文元皺著眉頭,咕噥道:“好好的,和離做什麽……”


    陸萍咬著唇沒有吭聲,每次見阿爹阿娘,她都說她在韓家過得很好,其實她過得並不好。


    韓少爺平時隻是有些癡傻像個蠻橫的孩子,但有時候會發瘋,瘋起來就要打人,她婆婆還不讓她躲,若是躲了,就是嫌棄她男人。


    她臉上有傷的時候,若是阿爹阿娘上門來,婆婆就關著她不讓她見他們。


    其實即便婆婆不關她,她也不會頂著一臉傷讓阿爹阿娘看見傷心。


    而且……而且婆婆為了讓她生個孩子,總是做一些讓她難以啟齒的事情,她提都不敢同其他人提。


    好在她家二郎有出息,二郎考中小三元的時候,韓平康再打她,公公會說兩句,讓下人替她擋著。


    後來二郎考中解元,公公再不許韓平康打她,婆婆苛待她,公公也會教訓她。


    可她還是要喝藥,每日喝下許多許多能讓她生孩子的藥。


    她喝了三年,嘴裏除了藥味兒,都快嚐不出別的味道了,孩子也沒生下來。


    不過陸萍已經很滿足了,現在的日子比以前好過多了,多虧她阿弟有出息,給她撐腰。


    如今二郎考了狀元,公公婆婆對她說話都客氣了。


    陸蓉也想過,日子就這樣過下去算了。


    然而前些時日二郎來見她,問她願不願意和離,陸萍驚呆了。


    她在村裏,聽說過許多誰家男人打死媳婦兒的,還有休妻的,和離卻是第一迴聽見。


    她、她怎麽能和離呢?韓家不會放過她的。


    可是二郎說,隻要她願意,他就帶她走,別的不用操心,他都會處理好。


    如果不願意,他也會想法子讓韓家人好好待他,隻是他要帶著家人去京城,往後恐怕見麵的機會就少了。


    這樣的生活陸萍能忍受,但是一想到往後很難見到家人,陸萍便動搖了。


    她糾結良久,緩緩點了頭:“我、我要和離。”


    她看見,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阿弟笑了。


    陸萍想,她應該是選對了吧,二郎那麽聰明,他笑了,一定是覺得她選的對。


    做出決定,陸萍心中陡然一鬆。


    她想,便是婆婆要發泄要打她,她站著不動讓她打好了,一想到能迴到爹娘弟妹身邊,她的心都要飛起來了。


    沒想到和離並沒有她想的那般可怕,她忐忑不安的等了沒多久,縣令夫人就來了韓家——這位夫人是她婆婆的嫡姐,她以前跟婆婆去參加聚會,見過幾麵。


    韓家給了她和離書,縣令夫人帶走了她,縣令夫人待她和氣極了,跟她婆婆完全兩個樣。


    縣令夫人說,讓她安心在她家先住著,她在縣令家裏住了幾日,還見到了縣令家的公子,是個極文雅的郎君。


    不過經曆了韓家那場失敗的婚姻,陸萍心中對男子有一種恐懼感,尤其是陌生的男子,於是她遠遠跑開了,之後數次偶遇,也都躲著。


    好在她不用在縣令家裏住太久,這不,今日一早,縣令家的車夫趕了馬車送她出城,陸萍高興壞了。


    她見到爹娘和弟弟妹妹,心中第一個念頭便是當時的決定沒錯,否則,她豈不是再難見到他們了?


    可是阿爹的這句話,讓陸萍有些傷心。


    不是怨怪,就是心裏難過。


    她在韓家受了許多委屈,不是不痛,不是不難受,從不跟阿爹阿娘提,是不想他們跟著傷心。


    可是阿爹竟真覺得她在韓家過著好日子,這讓陸萍有種有苦說不出的痛。


    “大姐姐,什麽是和離?”景年歪頭問。


    “我知道。”陸蓉笑嘻嘻的:“和離就是不跟韓郎君過了,往後大姐就迴家了。”


    景年一聽,高興地歡唿起來:“和離太好啦,大姐姐迴家啦!”


    雀躍的小奶音驅散了車廂裏沉悶的氣氛,陸萍破涕為笑,摸了摸幼弟軟乎乎的臉頰。


    景年順勢靠過去,倚在陸萍懷裏:“大姐姐,你怎麽不早點兒和離呀,我早就想讓你迴家了。”


    陸蓉說:“肯定是因為阿兄考上了狀元。”


    崽崽奇怪道:“為什麽?”


    他不太明白,阿兄考上狀元,和阿姐和離有什麽關係。


    “因為阿兄很厲害,韓家人怕他,就放阿姐迴來了。”陸蓉一針見血地說。


    “少說兩句。”陸楊氏拍拍小女兒的腦袋,其實想想,大女兒能迴來是好事,那韓家郎君,到底不怎麽如意,不是能托付終身的。


    景年還是沒太明白,他又去扒拉陸景堂:“阿兄,你怎麽不早點兒接大姐姐迴來。”


    阿兄都考上狀元好多好多天了。


    陸景堂笑了笑:“是阿兄的不是。”


    鄉下地方封閉,和離這種事,對村裏人而言可是個好嚼頭。


    不管那韓家郎君如何不堪,一旦陸萍和離迴到村裏,哪怕不敢當麵說,背後閑言碎語肯定少不了。


    他阿姐性子溫順軟弱,爹娘也經不住事,這種流言蜚語,會讓他們很難受。


    所以陸景堂通過縣令拿到韓家的和離書,幹脆讓陸萍在縣令家中暫住幾日,待他們出發去京城,再一並離開。


    京城可比小小的成寧縣開放多了,和離算不得什麽稀罕事,去了新地方,旁人也不會無緣無故的管他們家閑事。


    真要有人問起,隻要提一句那韓家郎君生有腦疾,人家隻會同情陸萍。


    景年小大人兒一樣拍拍陸景堂的手臂,奶聲奶氣地安慰他:“沒關係,大姐姐迴來了就好啦。”


    他開開心心地坐在阿姐姐懷裏,一手拉著陸蓉,一手拉著陸景堂,樂得大眼睛彎成月牙:“年哥兒的阿兄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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