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年穿上了新衣裳,這是他長這麽大,第一次穿新衣裳。


    以前都是穿阿兄阿姐的舊衣裳,分家時間太短,家裏條件改善的有限,頂多偶爾買些好吃的哄哄嘴巴,做新衣花的錢和時間,可不是買兩個糖餅,幾個雞子能比的。


    景年摸著新衣,這是阿娘買了麻布自己做的,她也會織布。


    但是阿娘說,時間太緊來不及了,便去村裏其他人家,買了麻布給他做新衣。


    “阿姐……”


    “嗯?”陸蓉低頭:“怎地了?”


    她也在整理身上的麻布衣裳,一樣的料子,都是這次一起新做的。


    “阿姐,為什麽三叔死了,我們就穿新衣裳了?死是什麽好事嗎?”景年好奇地問。


    陸蓉一把捂住崽崽的嘴:“可不能亂說!”


    景年眼睛瞪得溜圓,他沒有亂說!


    陸蓉被嚇了一跳,千叮嚀萬囑咐,讓景年千萬不要再說這些話,尤其是在長輩麵前。


    景年一臉茫然,不明白自己哪裏說錯了。


    死到底是什麽啊?為什麽阿姐說不是好事,阿娘卻要給他做新衣裳,四堂兄還說,要去吃席了。


    吃席和穿新衣,不是好事嗎?


    想不明白的崽崽,被阿爹抱著,被阿娘牽著,迴到了他曾經住的家。


    雖然才離開很短的時間,但再看到以前的家,竟有種陌生的感覺。


    老宅子確實有了很大變化,門簾兩旁挑了兩個白燈籠,夏日熾熱的陽光灑在燈籠上,刺得人眼暈。


    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景年長這麽大也沒見過這麽多的人。


    他個兒矮,看不到人臉,隻能眼前是一條條腿快速走過。


    耳邊是喧嘩的人聲,許多人在哭,景年嚇得貼緊了阿娘的腿。


    他們進了院子,院裏多了一個棚子,上麵纏著許多白麻布。


    景年看見了三嬸娘,她平日並不和善,倒也不是說對他們惡言相向,就是……就是景年也說不上來那種感覺,反正跟二嬸娘並不一樣。


    他覺得,三嬸娘不喜歡他們。


    景年也不喜歡三嬸娘,不喜歡大堂兄和二堂姐,他們對他不好,還欺負他阿兄阿姐。


    可是現在他們都在哭,他們穿著他一樣的白衣,捂著臉哭得傷心極了。


    三嬸娘站都站不穩了,歪著身子要往下倒,她身旁的幾位婦人慌忙扶住她。


    二堂姐兩眼腫得像桃子,不斷用手帕拭淚,倚靠在她阿娘身側,呆呆看著棚上的白布,不知在想什麽。


    他還看見了大堂兄,大堂兄臉色像紙燈籠,顏色慘白。


    以往三郎四郎會背後嘲他,說他在學堂養一身白嫩皮肉,比小娘還小娘。


    可今日,景年覺得他的臉色白得像要裂開了。


    陸景賢不說話,也不哭,頭上綁著一條孝巾,脊背微彎,站在那裏像一棵還沒長成就快枯萎了的樹。


    景年突然哭了起來,他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麽要哭。


    年幼的崽崽突然明白了,死真的是一件特別不好的事情,尤其是對死掉的人的親人來說。


    哭泣的幼崽被阿娘抱入懷中,陸楊氏晃著身子,輕輕拍撫著幼子的脊背。


    “年哥兒不怕啊,阿娘在呢……”陸楊氏朝女兒招招手,讓陸蓉同她一起到院子外麵。


    她將啼哭不休的幼子交到女兒手裏,殷切叮囑:“蓉娘,你看好弟弟,莫帶他進去,阿娘要去幫忙。”


    “年哥兒怎麽了?”陸蓉抱著哭唧唧的弟弟問。


    陸楊氏麵帶愁容:“許是受了驚。”


    景年平日不是愛鬧騰的那種孩子,乖得很,忽然啼哭,還是在這種場所,她當娘的,自然憂心。


    小叔子死得太突然,哪怕已經分了家,這種時候,也該去搭把手,隻能先將幼子,交給女兒照看。


    陸蓉聽了阿娘的話,將幼弟帶到老宅後頭的菜園子裏玩耍。


    以前還沒分家的時候,她總是在這裏幹活,對這裏十分熟悉。


    分家的時候,因為他們一房要搬出去,這塊菜地就沒分給他們,而是一分為二,給了二房和三房。


    陸蓉帶著景年往二房的菜地走去,想找點兒能進嘴的蔬菜哄哄幼弟。


    景年哭了一會兒,被轉移了注意力,現在也不哭了,牽著阿姐的手往胡瓜架子裏頭鑽。


    兩個小孩兒身量都不高,穿的衣裳顏色也不豔,往四處攀著枝蔓藤葉的瓜架子裏一鑽,幾乎看不見人影。


    景年很喜歡這種藏起來的感覺,像一個有趣的遊戲,他故意矮著身子躲在藤葉中,讓阿姐來尋他。


    陸蓉更願意找一找有沒有遺漏的胡瓜可以吃,對於幼弟的遊戲,她半敷衍的配合著,隻要看著崽崽,別讓他走丟就好了。


    姐弟倆在瓜架裏玩了一會兒,陸蓉找了半天,也沒找到胡瓜,這東西雖然結得不少,耐不住家裏人多肚大,根本不夠吃。


    以往沒分家的時候不敢光明正大地來,分家之後,三郎四郎兩個一有機會就往菜地裏鑽,蘿卜苗都能掐一截往嘴裏塞,更別說水嫩清脆的胡瓜了,早被他們兄弟兩個薅了個幹淨。


    沒有收獲,陸蓉拍拍手站起來,叫著景年名字,讓他出來。


    “阿姐!”景年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驚擾了什麽。


    “怎麽了?”陸蓉連忙撥開藤蔓走過去。


    “看!”


    崽崽蹲在一藤葉子下麵,兩眼亮晶晶地指著最下麵被葉子蓋住的縫隙。


    “什麽?”


    “瓜瓜!”崽崽半掩著嘴巴,好像怕聲音大了,會將那個胡瓜嚇跑。


    陸蓉一聽,立刻蹲下/身,歪著脖子往那邊看。


    還真有一個漏網之瓜!


    “我們年哥兒眼睛真好!”陸蓉激動地誇了幼弟一句,一手撐著地,一手去夠那個胡瓜。


    景年蹲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著。


    那個胡瓜位置很刁鑽,在兩個交叉的架子後頭,靠近地麵,又有許多落下來的藤葉擋著,否則早遭了三郎四郎的毒手。


    陸蓉費了點力氣,才將那個胡瓜摘來。


    以為靠近地麵,瓜皮上沾了不少泥點子,許是下雨的時候濺上去的。


    陸蓉本想在身上蹭一蹭,視線落在新衣上,動作一頓。


    她對眼巴巴看著她的幼弟說:“年哥兒,我們迴去洗洗再吃吧。”


    “好!”崽崽答應得清脆,“給阿兄吃,給阿娘吃。”


    猶豫了一下,又說:“給阿爹吃,一點點。”


    分家後這段時日,陸文元的表現終於像個父親,好哄的崽崽也漸漸開始接受他。


    “好。”


    陸蓉說著,想起身拉幼弟起來,她剛站起來一半,身子還沒直起來,突然聽見了說話聲。


    陸蓉還以為是三郎四郎尋過來,擔心胡瓜被他們分走,立刻又蹲了迴去,還壓了壓景年的腦袋,壓低聲音:“別動。”


    景年抱著膝蓋,歪著頭將臉頰貼在膝蓋上,安靜看著阿姐。


    來的不是三郎四郎兄弟倆,兩人交談聲漸近,陸蓉便聽出來了。


    景年也聽出來了,無聲道:“大堂兄,二堂姐。”


    是陸景賢和陸芷。


    陸蓉皺著眉頭,她寧願來的是三郎四郎,便是被發現了她摘到的胡瓜,分他們兩個一截就是了。


    這兩人才難纏,陸芷要是看見她和年哥兒躲在菜地裏,指不定就要胡攪蠻纏地說他們偷東西吃,畢竟這塊菜地,已經同他們大房沒有關係了。


    這可不是她惡意揣度,之前沒分家的時候,陸芷就告過她這種刁狀,害她被阿奶打罵。


    於是陸蓉越發不願意出來,將手指豎在唇前,“噓”了一聲,示意幼弟不要講話。


    景年兩隻小手捂住嘴巴,隻露出兩隻大眼睛眨巴眨巴。


    他覺得好奇怪,剛才堂兄堂姐不是還在前麵哭嘛,怎麽又跑到後麵來了?


    他們也想吃瓜瓜嗎?那……那他也不想把他的瓜瓜分給他們。


    陸景賢和陸芷並沒有朝菜園子走過來,陸景賢四下看了一圈,沒看到人影。


    今天不管是家裏人還是來客,都聚在前院,沒誰會往菜園子裏鑽,因此他才摒棄了他和他阿爹的書房,叫上陸芷到屋後來。


    再遠也不方便,他們不能離開太久。


    陸芷哭了太久,還沒止住哭意,抽噎著問:“阿兄,你叫我來做什麽?”


    陸景賢沉默片刻,開口時嗓音嘶啞:“哭有什麽用,哭能讓阿爹活過來嗎?你現在應該想的,是我們往後如何。”


    陸芷大約還沒反應過來:“往後……”


    陸景賢不耐煩同她繞圈子,直言道:“對,往後。阿爹死了,阿娘會改嫁,如今我們陸家三房已經分了家,阿爹心善,隻要了兩畝田地。”


    “兩畝地……”陸景賢冷笑一聲,“兩畝地夠做什麽,出不起你的嫁妝,也供不了我讀書。”


    他直直地看著同胞妹妹:“阿芷,我們完了。”


    陸芷被巨大的信息量衝擊得一時間迴不過神,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慌忙反駁道:“不、不是的,阿娘不會改嫁,我們……我們可以種地……種地……”


    “會,阿娘會改嫁,阿爹死了,我們家沒指望了,她當不了秀才娘子,還有我們兩個拖油瓶。”


    “種地?是你會種地還是我會種地?你十三了,陸萍十四便已出嫁,一年時間,我攢不下你的嫁妝,你隻能嫁給不求嫁妝的村漢、獵戶、屠夫。”


    他曉得,陸芷平時最瞧不起這些人,她想同阿娘一般,嫁一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


    陸芷被陸景賢說的話嚇到了,眼淚止不住地又湧了出來,求助般地看著她胞兄。


    “阿兄,我不想嫁給村漢屠夫,阿兄你幫幫我,我……我可以嫁給你的同窗,你幫幫我,你就我一個阿妹啊!”


    陸景賢歎了口氣:“原本阿爹是想待他高中後,在他同科裏尋幾位家境優渥的,看看誰家小郎出色,替你說和說和,可如今……”


    陸芷哭得更慘了,她的好姻緣啊!


    陸景賢繼續道:“我的同窗怕是不成,那傳消息迴來的人,怕是與阿爹有仇怨,竟如此編排阿爹的死因,我們離得遠,不知曉緣由,也無從辯駁……”


    “如今阿爹名聲有瑕疵,阿娘若是再改嫁,夫死母嫁,我們兄妹兩個……”


    他話未說盡,陸芷卻已經領會到他的意思,嚇得頭腦發麻,渾身打著哆嗦。


    如今婚嫁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婚姻結得是兩姓之好,小輩兒,尤其是小女娘,不多露麵,結親便看家境背景,父母人品。


    他們這種情況,陸芷若是嫁妝不豐,怕是連尋常村漢也嫁不得了,隻能尋那些老的、醜的。


    “阿兄,你救救我,我不想……”陸芷哽咽難言。


    陸景賢似是很為難,說她也無法,陸芷哀求半晌,他才道:“隻有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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