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年原本以為,二嬸娘所說的“送二郎他們幾個去讀書”,“幾個”裏是包含他的。


    崽崽的想法跟三郎奇妙的重合了,他也覺得,讀書很好噠,三叔和大堂兄讀書,就能吃好吃的。


    而且他識了字,阿兄很高興,他想讓阿兄開心。


    這份期待,一直持續到陸景堂去上學那日。


    因為都是在陸家族學去學,三郎四郎一早過來景年家裏,喊陸景堂一起去上學。


    小哥倆各背了一個書包過來,用的是自家織的土麻布,小劉氏特意給他們做的,陸景堂也有一個。


    剛去學堂的小童子,需要帶的東西不多,也不需走遠路,一個小書包足夠了。


    像陸文達那般,要去縣城,或者府城趕考,就要背上書篋。


    原本景年這個時間是在睡覺的,陸景堂悄悄走了也就是了。


    偏三郎是個鬧騰的,四郎跟他差不離,兩人硬是把崽崽給吵醒了。


    “五郎,我們要去學堂啦!”三郎笑嘻嘻地說。


    剛睡醒還迷迷瞪瞪的崽崽,瞬間睜大眼睛:“阿兄!”


    “在!”陸景堂從屋外進來,瞪了三郎四郎一眼,將手裏的紙包塞進書包,彎腰來抱幼弟。


    紙包裏是兩個烙餅,那是他中午的餐食,雖說家離族學並不遠,可中午休息時間短,吃飯的時間也短。


    族長家的孩子都是帶飯到學堂吃,他們自然也不例外。


    景年往兄長懷裏一趴,嘟著嘴巴不滿道:“阿兄怎地不叫我。”


    三郎樂道:“叫你做什麽,你又不上學堂。”


    景年急了:“上的,年哥兒上學堂!”


    三郎裝模作樣地四處看看:“那你書包呢?”


    書包?


    景年呆住了,看看阿兄肩膀上挎著的,再看看三郎四郎腰間一模一樣的挎包,後知後覺發現,他真的沒有書包。


    阿娘怎地不給他書包呢?


    崽崽嘴一撇,有些委屈:“阿兄,年哥兒的書包呢?”


    陸景堂別過臉,輕輕歎氣:“你還小,要長大一些,才能去學堂。”


    景年眨巴眨巴眼睛,泫然欲泣:“年哥兒沒有書包。”


    陸景堂:“……迴頭讓阿娘給你做一個。”


    那他今日還是沒有!


    “沒有書包,能上學堂嗎?”景年眼巴巴地看著陸景堂。


    陸景堂沉默。


    一刻鍾後,景年扒在自家大門上,眼睜睜看著三位兄長一起走遠,眼淚差點兒淌下來。


    “年哥兒別哭,阿姐陪著你呀!”陸蓉來牽幼弟的手,想帶他到別處去。


    崽崽抹了把淚,抬頭,淚眼婆娑地看著阿姐。


    陸蓉給他擦擦眼淚:“怎地了?”


    “阿姐……”崽崽吸了吸鼻子:“你為什麽不去學堂?”


    阿兄說,他年紀小,要等長大幾歲。


    可是阿姐已經長大了呀,比兩個堂兄還大呢,她怎麽也不去學堂。


    陸蓉垂下眼:“因為我是小女娘。”


    “為什麽?”崽崽不明白:“小女娘不能去學堂嗎?”


    “不能。”陸蓉說:“沒有小女娘去學堂的,學堂不收小娘。”


    “為什麽?”景年都顧不得傷心哭鼻子了,一腦袋的疑問:“為什麽學堂不收小女娘?”


    阿兄阿姐都很好,為什麽阿兄可以去學堂,就不收他阿姐呢?


    之前阿兄教他們識字數數,阿姐學得可好了!


    陸蓉:“因為我是小女娘。”


    景年更迷糊了:“為什麽?”


    陸蓉撇嘴:“我也想曉得為什麽。”


    景年抓抓頭發,見阿姐好像很難過地樣子,著急安慰她:“阿兄一定知道的!等阿兄迴來,我們問阿兄!”


    陸蓉勉強笑了笑,她覺得阿兄也是沒法子的,否則阿兄會送她也去學堂。


    阿兄說,讀書是好事,若是可以,阿兄怎會不讓她去呢。


    阿姐不高興,景年就不哭了,繞著陸蓉腿邊來迴轉悠,試圖哄她開心。


    陸蓉從小的經曆,讓她不會長期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緒中,很快就調整好了心情。


    景年也是個心大的崽,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沒一會兒就忘了晨起時的不開心。


    家裏大人都忙,陸文元要管地裏的活兒,陸楊氏跟小劉氏天天泡在埋首草堆造紙。


    午飯都是陸蓉自己做的,她煮了米粥,又把早上阿娘做好的炊餅熱一熱。


    夏天天熱,炊餅冷的也是能吃的,但家裏有個小崽崽,陸景堂千叮嚀萬囑咐,不能給景年吃冷食,以防小家夥兒壞了腸胃。


    偏偏景年就是喜歡吃涼的,陸景堂教育他好幾迴了,也沒管好這個小家夥。


    陸蓉做好了飯,自己顧不得吃,盛兩碗粥,裝幾個炊餅,給她阿娘和嬸娘送去。


    造紙需很多水,家裏地方也不夠大,陸景堂將草紙造法給了族裏,換來諸多方便。


    譬如用水這塊兒,族裏許他們在村子附近的河流下遊尋一塊地作造紙用。


    離得倒不甚遠,走過去不過一刻多鍾。


    而陸文元就跟陸景堂一樣,是自己帶了午飯。


    兩個村子隔得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他一個壯年男子,腳程夠快,不到半個時辰就能走到。


    換成陸蓉一個半大小娘,約莫得走將近一個時辰,來迴太遠,也不安全。


    陸文仲倒是提過,讓大哥去他家裏吃午飯,陸文元卻不願意。


    他和陸楊氏都是不願麻煩別人的性子,去二弟家中吃午飯,一頓兩頓還好,他這地也搬不走,天長日久的,還能頓頓去吃不成?二房也不富裕。


    現在天熱,他自己帶著吃食,冷著吃也不妨礙,就不必去給弟弟弟妹添麻煩了。


    讓陸文元心寒的是,他來迴這麽些時日,三房的兩塊地就在他家的地旁邊,他爹娘還有三弟妹操持著地裏的活兒,無一人提一句,讓他中午去家中吃頓飯。


    陸田氏不提也就罷了,三弟不在家,她一個婦道人家,不想跟他這個大伯子單獨打交道情有可原。


    但是他爹娘竟也提都不提一句,好似分個家,他就不是他們的兒子了。


    而且明明已經分了家,有時候卻叫他過去幫忙給三房的田地幹活,幹完活兒,連口水也不給喝,還是二房的侄女兒給他送一口水來。


    這事兒陸文元誰都沒說,包括他的枕邊人。


    不過這種事,若是說出來發泄一番,倒是好事。


    陸文元這種性格,越是憋著不言不語,心中芥蒂越深。


    話說迴來,這些情況陸景堂未必沒有料到,不過於他而言,阿爺阿奶對他阿爹的冷待,反而是好事。


    免得陸文達死訊傳迴來,他阿爹被一哭求,又心軟攤上麻煩。


    這不是陸景堂杞人憂天,在夢裏,他和陸景賢交鋒數次,有兩次便是因他阿爹心軟,害他吃虧。


    這個隻有陸景堂知曉的秘密,一直埋藏在他心底,等著某一日爆發出來,轟然如雷。


    陸景堂清楚地記得陸文達的忌日是哪日,卻不清楚他死訊傳迴來是哪天。


    那場大夢好似他過完了一生,而後留下了年老瀕死的“陸景堂”的記憶。


    往昔種種,有些不重要的記憶時隔太久已經模糊,比如陸文達死訊是哪一日傳來得。


    八月初的一天,景年坐在門檻上,兩手撐著下巴。


    今日阿娘和嬸娘會去縣城賣紙,阿娘說,迴來的時候,會給他帶糖餅吃。


    沒等來阿娘和糖餅,先等迴阿兄和兩個堂兄從學堂迴來。


    老遠看見阿兄身影,景年一下子撲了上去:“阿兄!”


    陸景堂伸手擋開幼弟,“阿兄身上髒,別碰。”


    景年這才看見阿兄衣擺沾著一些泥印,小臉一板:“阿兄,誰弄的?”


    他阿兄可愛幹淨了,也不像他總摔跤,這一定是旁人弄的。


    三郎撇嘴道:“還能有誰,不就是大郎他們。”


    自他們去學堂,陸景賢就帶人找他們麻煩。


    一開始,是同其他同學講,說他們生了會傳染的毒疹子,故作姿態地讓其他人小心。


    有幾個腦子不好使的,便把這些話當真了,鬧著要讓他們滾出學堂。


    好在學堂的父子很明事理,為他們證了清白,還把幾個鬧事的學生給教訓了一頓。


    但是陸景賢挑事,是躲在後頭的,包括同其他挑撥,也不是自己出麵。


    這事追究到最後,竟與他無甚關係!


    但他們出疹子的事,除了家裏人,根本沒人曉得,如何就傳到學堂裏去了,還不是陸景賢在後頭作鬼。


    這事過了,後頭也不消停,不曉得怎麽跟人講的,將他們幾個塑造成欺淩堂兄弟的小人。


    真是可笑,不知道是哪個欺淩哪個!


    反正現在學堂裏有一夥人,一直同他們不對付。


    陸景堂倒是想過法子,可陸景賢畢竟先來的,待了幾年,有那麽三兩知己好友,跟著他與陸景堂等人作對為難。


    陸景賢的心思,陸景堂倒也還算明了,別看他往常學得一副謙謙君子模樣,實際上跟陸芷一路貨色,都是見不得旁人好的。


    尤其是他們這些堂兄弟姐妹,一同長大,共享著僅有的資源,他多吃多占一些,其他人就得吃糠咽菜,跟在他屁股後頭撿他吃剩的。


    陸景賢已經習慣且享受著這種與眾不同,因此當他發現,曾經跟他身份決然不同的堂兄弟們,竟然也坐進他為之驕傲的學堂,陸景賢便繃不住了。


    就如夢裏一般,他去讀書,陸景賢也唆使旁人找他麻煩。


    那會兒他一無所知,雖然不喜陸景賢,還將他當作血脈相連的兄弟看待,也沒有三郎四郎同他一起,著實吃了不少虧。


    這一次陸景堂早有防備,陸景賢要與他為難,他便絲毫不給他留臉麵。


    現在學堂裏的人都已經曉得,他們跟陸景賢,兄弟不睦。


    因著分家時村裏傳出的一些風言風語,影響到了陸景賢父子的名聲,如今陸景賢的處境,遠比不上他夢中那般。


    迴了家裏,他也毫不隱瞞,如今他阿娘對陸景賢頗有怨詞,不過她一個長輩,不好多說。


    景年也是知曉這些事的,臉頰一鼓,氣唿唿:“大郎,壞!”


    他連堂兄都不叫了,直唿其名,十足氣憤。


    陸景堂隻輕飄飄地叮囑一句:“不可在旁人麵前這般說。”


    景年還是氣唿唿的,心疼地看著阿兄,眼圈都紅了。


    “莫哭。”陸景堂想摸摸崽崽小臉,手伸出去,發現有未洗淨的汙漬,又收了迴來。


    “阿兄可沒有吃虧。”陸景堂說,臉上顯出幾分得意,少年意氣:“他們幾個,保準比我傷得重。”


    景年吸了吸鼻子:“阿兄痛!”


    他不管別人怎樣,隻管他阿兄。


    “大郎壞!”崽崽攥著小拳頭,兇巴巴的:“年哥兒,打他!”


    陸景堂心裏又酸又軟,恨不得將幼弟抱在懷中好好親近親近。


    三郎羨慕地看著堂兄弟兄友弟恭,滿心幽怨地衝他親兄弟翻了個白眼。


    他的好弟弟,打架的時候往他身後躲,把他當肉盾,阿娘這是給他生了一個什麽大冤種兄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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