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炎王朝素來信奉神明,道觀寺廟香火鼎盛。


    昭武二年,朝廷開恩科取天下之才入廟堂,一時各州府開擴書院、私塾。


    江寧作為大炎王朝唯二以府劃分行政等級之地,與上京開元府隔江相望,自然也是文壇興盛之地。


    江寧府為了在秦淮河北修建夫子廟和江南第一大書院——江寧書院,不惜勞民傷財,開啟了一場規模浩大的城池擴建工程,不少道觀廟宇隨之搬遷,或重新修建。


    由於官府在鍾山一帶修建了一座更加恢宏的城隍廟,因此十數年過去,東城這座擁有數百年曆史的老城隍廟已然敗落,成為過路之人打尖歇腳之地。


    此刻,城隍廟門口站著一道身影。


    風不大,徐徐中帶著些寒意,仿佛有人在背後吹著良人,叫人直起雞皮疙瘩。


    “正常人誰會約在這個鬼地方。”


    這人好一陣摩挲著兩條胳膊,嘟囔兩句,便走進了廟裏。


    沒走幾步,草叢中突然有幾道黑影竄飛而起,緊接著便聽驚厲的淒聲刺入耳洞,驚得這人連忙頓住腳步,警惕地望著四周。


    隻見屋頂上,牆頭上閃爍著幾道幽森的綠光,這人定睛細瞧,原來是幾隻野貓,若非膽子大些,還真要被嚇出個好歹來。


    這人驚魂未定,重重地喘了幾口粗氣,想到正主還未出現,頓然有些惱火。


    “辣塊媽媽的,將我約到這鬼地方,成心的是吧。寧紅妝,你再不現身,小爺我可不奉陪了。”


    說話的自然是阿四,將寧紅妝白天塞進他手中的紙團丟到草叢中。


    “咦咦咦……”


    阿四話音剛落,就見前方大殿飄然落下一道魅影,以及響起那淒淒慘慘像是青衣角兒吊嗓子的笑聲。


    “我係……”


    阿四勃然惱怒,髒話還未罵出口,便感到一股猛烈的氣勁襲來,數道金光眨眼便至。


    逐月飛花,金錢落地。一見麵就下死手,這婆娘有病吧!


    情急之下,阿四隻得運起飛奔躲閃。


    見不遠處圍牆被轟得坍塌半尺有餘,阿四的劍眉皺得更加深了,伸手抹了一把臉頰上的傷口,怒道:“寧紅妝,你夠了吧!”


    寧紅妝不理不睬,手中兩柄斷刀合二為一,以一個颯爽之姿斬出一道駭人的氣浪。地麵的青磚像是地龍翻身一般被掀飛,直奔阿四而來。


    與之同時,寧紅妝腳尖一點,猶如驚鴻浮空,腳踏氣浪,一手執刀,一手從腰間摸出幾枚銅錢,再次打了出去。


    阿四四處躲閃,被逼到了院落的槐樹之上。


    “寧紅妝,你欺人太甚!”


    阿四怒不可遏,腳下一蹬,身子迅速地掠向寧紅妝,太陰“錚”的一聲出鞘,勾起一抹耀眼的寒光。


    也不管那些要人命的金錢飛花,殺意上了心頭,源源不斷地真氣猶如洪水一般湧向太陰,身如野狼縱月,淩空飛斬。


    隻聽轟的一聲巨響,真氣化形成一丈多長的氣刀,結實地斬在空地之上。


    地麵微微震顫,氣勁本湧向四周,城隍廟的圍牆不堪承受,坍塌了大半。


    “殺!”


    殺紅眼的阿四,再次舉刀朝著大殿屋頂上的寧紅妝再次劈去。


    寧紅妝微微一愣,運氣排出一掌,將阿四逼退之後,連忙擺手道:“開個玩笑,你還當真了。不打了,不打了,”


    “哼!寧僉事可真是好雅興。”


    阿四壓住心中的怒火,收起了刀,冷冷地看著寧紅妝。


    “小騙子,你打著我的旗號幹了多少壞事,姐姐都沒生氣。姐姐跟你開個玩笑,你還生氣了,真是個小氣鬼。”


    寧紅妝白了阿四一眼,拿出火折子吹燃後推開大殿的門,寧紅妝熟稔地找到一處幹淨的角落生了堆篝火。


    “寧僉事,我在江寧幹的事,哪一樁不是在你們武德司的算計之中。江寧鹽商若不是受了你的指使,他們會老老實實把那些名單賬冊交給我?薛安國又是怎麽迴事,淮東那些人能饒得了我?”


    阿四追上前去一頓數落,“我為武德司做了那麽多事,就給了巡鑒司的身份,是想白嫖,還是怎地。”


    寧紅妝臉頰泛紅,江寧城裏種種雖說是順水推舟,但阿四說的也沒錯,他的出現幫了武德司大忙。不過像阿四這般沒讀過幾本書的家夥,能將整個江淮的局勢看得如此清楚,甚至借勢而為,眼界、臣府、智慧無一不讓寧紅妝驚奇。


    即便心裏也覺得虧錢了阿四,但寧僉事嘴上卻是不饒,嗔道:“小騙子,你在本姑娘身上占的便宜還少了?”


    “像我這樣玉樹臨風的小郎君,尚未及冠,修為卓絕,不知有多少小娘子為之傾倒。你也不看看我家那位禍水,要姿色有姿色,要才情有才情,修為更是深不可測。”


    阿四像是一隻大公雞昂首挺胸的炫耀著,“寧姑娘,就算你有些姿色,我也不至於色令智昏,給點甜棗,就替你賣命吧。”


    說罷,阿四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原以為寧紅妝會怒起而攻之,哪裏想到對方竟然撲哧一笑,竟還一本正經地道:“你還算實誠。不過你的眼神委實差了些,姐姐這相貌什麽叫就算有些姿色?”


    說著,寧紅妝認真地看了阿四一眼,隨後轉身走向了香案。


    這小娘皮不會是看上我了吧?


    寧紅妝那秋波潺潺,笑意盈盈的眼神在阿四眼前揮之不去,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扭頭望著寧紅妝的背影,端詳著那妖嬈多姿的身段,阿四暗自咂摸著嘴,心道:雖說年紀稍大了些,但這大腚好生養啊,一準是個大胖小子。


    “小騙子,你再敢胡想,信不信姐姐把你腦殼撬開,往裏麵倒一桶漿糊。”


    寧紅妝瞪了阿四一眼,心裏還是歡喜的。


    還說是未及冠的少年,那日在廬州行在扶牆而出,與賢妃娘娘做了什麽,還要本姑娘挑明嚒。這家夥,為了美色連命都不要了,簡直就是一個色胚。


    阿四聳肩輕笑,見寧紅妝手上提著幾包吃食和兩壺酒,問道:“寧姑娘貴人事忙,今兒怎有如此好的興致,賞臉將在下約到這鬼地方,莫非要對在下做些見不得人的事?”


    “小騙子,你說話也不必夾槍帶棒。你以為我跟你一樣,來江淮與人爭風吃醋的嚒。”


    寧紅妝幽怨地白了阿四一眼,將幾包吃食扔到阿四麵前,她自己則是拿出白麵饅頭就著酒吃。


    “你是餓死鬼投胎的?”


    望著寧紅妝那副豪爽的吃相,阿四搖了搖頭,將油紙包裏的烤雞燒鴨推到了她的麵前,心道:寧紅妝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段有身段,可這性格也著實太爽朗了些。


    不過能在武德司那種地方混得一個指揮僉事的官職,秘行不可告人之事,的確非尋常女子所能為之。


    “你以為我與你見一麵很容易嚒!”


    寧紅妝嬌嗔道,啃了口饅頭,淡淡道:“薛安國那老狐狸真是害苦本姑娘了,一會兒還得趕往揚州府。”


    阿四聞言微微錯愕,難不成是自己想錯了,薛安國以身設局,事先未曾與武德司通氣?


    “走這麽急,難不成宋闕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敢謀反不成?”阿四問。


    “薛安國和宋長文的死,你難道看不出有什麽端倪?李佩奇去揚州通風報信,宋闕定然會派人調查,要不了兩日便會水落石出。”


    寧紅妝饒有深意地看了阿四一眼,豪爽地飲了一口酒,“小騙子,你年紀不大,手段卻狠辣老練,殺起人來眼都不眨……殺便殺了吧。想我寧紅妝閱人無數,竟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寧紅妝有些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這家夥四處樹敵,恨不得把天給捅個窟窿,有幾條命夠那些人陰的。


    “我一市井刁民,有什麽好怕的。”


    阿四無所謂地笑了笑,望著眼前那堆熾熱的火焰,認真地說:“有些事,既然讓我遇見了,就不得不做。”


    寧紅妝不置可否,問:“哪怕前麵是火坑你也要跳?”


    “為何不跳。老話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活在這樣一個黑白顛倒的世道,總得要爭一爭。天道無親,常與善人,你又怎知這段因果不是命中注定。”


    阿四注視著寧紅妝片刻,起身走到了大殿門口,望著有些朦朧的冷月,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既然還活著,那就換個活法吧。”


    以前他流落江寧街頭,為自己的不公而努力地與命運抗爭。


    如今,他以新的身份迴到這裏,便要為遠在他鄉不見天日的娘親與命運抗爭,更要為黎民蒼生與命運爭,替他那倒黴催的父親守護住嘔心瀝血創建的大炎王朝。


    “也許這就是薛安國看中你的地方吧。”


    寧紅妝認真地看著阿四的背影,眼前浮現的盡是那張憂鬱中帶著不知是灑脫,還是無奈之色的臉龐。


    她的心裏充滿了疑惑,他為何總以混不吝的麵目示人,卻又不得不叫人正視他的老成和莽撞呢?


    他心裏究竟藏著什麽秘密,竟將他逼迫至此?


    也許此刻的他,才是最真實的吧。不過能有一顆俠義之心,終歸還是好的。


    大殿裏的氣氛忽然間沉寂下來,門外的冷月忽然被一片烏雲遮擋住,強行將阿四的思緒拉了迴來。


    “寧姑娘,你有事不妨直言。”


    “你應該猜得到我此次南下,要對付的不光是一個淮幫。”


    寧紅妝頓了頓,觀察著阿四的神色,見對方平淡如水,於是又繼續道:“朝廷要對北莽用兵,開放鹽引籌集糧餉。江淮兩地的官員卻趁機貪墨,導致鹽引泛濫,市價水漲,民怨沸騰。官家震怒,命武德司嚴查此事。”


    阿四笑了笑,反問道:“就這麽簡單?”


    寧紅妝頗有點受不了阿四那洞察人心的笑容,張了張嘴,隨後又歎了一口氣,說道:“朝廷對北莽用兵原是極為隱秘之事,但消息不脛而走,天下皆知。如今北莽已經集結二十萬兵馬前往北境駐守,而西涼國國主野心勃勃,聯絡鄰邊各小國,就連南詔國都派出了使者。”


    “武德司意外截獲敵國細作的情報,我一路跟隨細作下江南,在淮幫收集罪證時,不巧被發現,這才有了後麵你所見之事。”


    “朝廷內主和派已然占據上風,逼迫官家派使者求和,每年向西涼、北莽兩國進貢歲幣數十萬和絹數萬匹不說,還要派公主前去北莽和親。總之,我大炎現在處境極為不妙……”


    寧紅妝滿臉憂慮之色,但又甚是無奈。


    “將大炎的公主下嫁給北莽那等野蠻粗鄙的之地,虧他們想得出來。難道我大炎有氣節、有血性的文臣武將都死絕了嚒!”


    阿四聞言怒不可止,一拳轟擊在大殿立柱之上,隻聽哢嚓一聲響,灰塵沙沙落下。


    秀玉靈曾經倒是談起過大炎處境,說到朝廷收迴了邊關貿易之權,派天使節製邊將權力,為此他還氣得多飲了許多酒。


    阿四發覺寧紅妝之言存在問題,如果大炎四麵楚歌,南宮義又怎會愚蠢到在這個時候走一步亂軍心的昏棋呢。


    不對,不對。君相兩黨雖然爭鬥激烈,但終歸是內部問題。


    在非此即彼的情勢下,樞相一黨何苦通敵叛國,招致殺身株連之禍不說,還要背負千古罵名。


    唯一的可能……南宮義這一招玩的還真是妙啊!


    “看來南宮義鐵了心北伐,這手段夠狠的啊!”


    阿四琢磨出其中的門道,不禁有些佩服南宮義的算計。


    寧紅妝一臉茫然,不明所以。但聽阿四議論南宮義,不得不叱道:“豈可直唿管家名諱,身為臣子更不可議論官家,莫要再說這等大不敬之言。”


    阿四忽然覺得寧紅妝傻得有些可愛,聳肩道:“寧姑娘,開門見山吧,我能為你做些什麽?”


    “……”


    寧紅妝如此這般,如此那般將心裏的想法說了出來,阿四心道,瞌睡了就有人來送枕頭,這不是巧了嚒。


    “寧姑娘放心,此事便是不說,我也會這麽做。”阿四笑道。


    寧紅妝見阿四如此爽快,不免懷疑其是否真心相幫,問道:“你就不怕有危險?”


    “別人來找我不好說,但寧姑娘開口了,那在下自然無二話。危險嚒,你以為我在江寧城就不危險嚒?”


    “此話何意?”


    “寧姑娘,你難道不知道來此鬼地方的路上,我已經遭到兩路人馬的刺殺了嚒?”


    “什麽,竟有此事?”


    寧紅妝臉色大變,約阿四來城隍廟相見,此事除了她和阿四之外,便隻有上峰所知,難道……


    “此事我一無所知,你放心,我定會給你一個交代。”寧紅妝臉色有些難看,沉聲道。


    阿四淡然一笑,擺了擺手,“不必了,想要我命的人不少,虱子多了不咬人。”


    寧紅妝還要解釋,但大殿外突然響起了野貓的叫聲。


    沒過一會兒,就見黑暗中有道人影背著一口棺材來到了大殿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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