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榮雖非無智,卻年輕易怒,隻需稍激,便失心性。


    見識過青衣樓殺手的手段,知曉阿四離死不遠,翟榮反而沒了對武德司的忌憚之心,鐵了心要與阿四爭這一時之長短。


    “小癟三,別以為有點依仗,就可以目中無人。在這江淮地界,在本公子麵前,你憑什麽囂張!”


    翟榮目光飛快地掃了江寧府通判郝文通一眼,隨後看向阿四,目光陰鷙,臉色陰沉。


    淮幫梟眾二話不說,將阿四圍了起來,賓客們見狀頗有些忌憚,連說話聲音都小了幾分。


    “唷,江東子弟方才不是挺能的嚒,現在怎麽不敢吱聲了?”


    淮東子弟一見淮幫翟大公子下場撐腰,霎時神采飛揚,紈絝譏諷江東子弟時底氣十足。


    “你是何人?”


    阿四嘴角一咧,目不斜視地看著眼前這位盛氣淩人的翟大公子,故作不相識。


    翟榮神情錯愕,不料阿四不按常理出牌,何其藐視不屑,臉色難看無比。


    狗東西,轉眼就裝作不認識本公子,武德司的人都這麽厚顏無恥嚒。


    翟榮心中暗罵一聲,強壓住怒火,沉聲道:“小子,我知你底細,你卻未必了解本公子的手段。奉勸你最好收斂點,不然……哼哼……”


    “不然如何,翟公子莫非還要雇些殺手,要了在下的命不成?”


    阿四麵無表情地凝視著翟榮,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殺意來,像翟榮這般狂悖之人倘若不殺,隻會成為為禍一方的惡賊。


    翟榮明知他是武德司指揮僉事的身份,竟然還敢出言威脅,倘若換作尋常百姓,豈不要當場打殺了。


    阿四很清楚,翟榮此時還不能死,不然接下來的戲就沒辦法唱下去了。


    賓客們麵麵相覷,江淮誰人不知臭名昭著的翟大公子,這位小兄弟居然不識,可聽翟榮那口氣,兩人似乎有所過節。


    這倒是有些說不通了。賓客們燃起了八卦之心,頗為好奇阿四到底有何倚仗,竟敢與翟榮為敵。


    前幾日參加慈善拍賣晚宴的賓客,皆是人群中最為身份尊崇,家世顯赫之輩,他們早就認出阿四,卻坐山觀虎鬥,不聲張,也不插手。


    淮幫的梟眾擼起袖子,作勢便要打阿四,厲聲罵道:“連我家公子都不認識,瞎了你的狗眼!”


    梟眾不吆喝還好,這一聲吆喝,翟榮麵子更覺掛不住,嘴角抽了抽,暗罵一聲“狗日的東西”,隨後伸手攔住梟眾,折扇“啪嗒”一聲打開,徐徐清風吹起鬢邊,倒也有幾分公子風流之姿。


    “天作孽有可為,自作孽不可活。小子,夾起尾巴做人才能活得長久。”


    翟榮優雅的合上折扇,捋著鬢發,瞥了阿四一身素衣,揶揄道:“連絲綢錦緞都穿不起,見識能好到哪裏去,倒是本公子高看你了。”


    郝文通不禁皺了皺眉頭,腹誹道:翟通天是怎麽教孩子的,說話做事一點分寸都沒有。


    在大炎,士農工商階級分明,普通百姓,尤其是工商階層即便再有錢,出門也不得穿絲綢錦緞。


    然而,因為富商能置下那麽大的產業,與官場上來往比較密切,所以通常情況下,富商穿絲綢錦緞出門,官府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雖說是不言而喻的潛規則,但不代表合法合規,翟榮堂而皇之地借此來羞辱阿四,何嚐不是在打官府的臉。


    “這位公子模樣好俊啊,就是中氣不足,力有不逮,想必平日裏讀書很是辛苦。”


    “好心疼公子啊,公子在我手上怕是走不過一個迴合,嗚嗚,哥哥真叫奴家心疼……”


    “公子莫怕,奴家迴頭給燉兩掛羊腰子補補……”


    翟榮的臉臊得通紅,腎虧的毛病被人當眾揭開,心裏惱得很,但又不好當場發作,失了他翩翩公子的風度,勉強噙笑,眼神掃過那幾個說話的風騷娘們兒,差點忍不住要吐了出來。


    很是不耐地轉過身,對梟眾擠眉弄眼,示意將那幾個胡咧咧的風騷女子給拖出去。


    收到命令的梟眾,會心一笑,轉身跑到那幾位女子麵前,放聲說道:“你,你……還有你,我家公子看上了,今晚別走了,留下來服侍我家公子。”


    “公子天人之姿,果然品味不俗,在下佩服,佩服!”


    阿四哈哈大笑,抱拳躬身行禮,眼神戲謔地看著翟榮。


    翟榮氣得臉皮紫脹,哪還顧得了君子風度,衝上去前去,一腳踹在梟眾的屁股上,罵道:“你他娘的,還有你們這些騷娘們兒,給本公子滾!”


    “少爺,你不是……”


    梟眾還要解釋,翟榮抬手便是一耳光,氣得直跺腳,“他媽的,這幾個老媽子賞給你了,趕緊給本少爺滾!”


    雅廂裏,揚州府公子宋長文的臉色有些陰沉,愈發瞧不上翟榮,也更加堅定了心裏的想法。


    “他奶奶的,翟榮那廝在搞什麽,淮東子弟的臉都給他丟盡了。”


    淮東安撫使的公子陳天霸見著樓下的鬧劇,將蓋碗摔在地上,氣鼓鼓地說:“長文,剛才你為何要攔著我,否則俺早就把那小子給捶得他親娘都不認識了。”


    “天霸兄,稍安勿躁。翟榮素有白花蛇之稱,豈會輕易饒過那小子。”


    薛才笑著接過一盞茶遞給陳天霸,繼續說道:“咱們與翟榮不同,有些事,他一草莽出身的能上,但咱們不能往前衝。”


    說著,薛才看向一旁的宋長文,又道:“長文兄,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陳天霸聽完薛才的話後,臉色更加難看,見宋長文又點頭默認,不爽地嘟囔道:“大家都是一起耍的弟兄,何故要分個你我,俺看你們就沒拿翟榮當自家兄弟!”


    “天霸,住口!”


    宋長文目光冰冷,陳天霸與之對視一眼,頓時像鬥敗的公雞,垂頭喪氣。


    “你下去搗亂,不是給石世叔和薛世叔添麻煩?”


    說著話,宋長文瞥了一眼江寧縣令周懷忠,隨後笑著對薛才和石讓說道:“玉樓春就在江寧縣,甭說一個李景兒了,台上的二十朵金花,茲要是你喜歡的,難道還怕周世叔和兩位哥哥不替你安排嚒。”


    “嘿嘿,俺可不比翟榮,貪多嚼不爛,俺有景兒姑娘一個就夠了。要是讓俺爹知道俺一晚上找了好幾個娘子伺候,準會把俺錘死的。”


    陳天霸撓頭憨笑,對著周懷忠、薛才和石讓拱手抱拳道:“周世叔,兩位哥哥,俺的景兒姑娘就麻煩你們了。”


    薛才哈哈一笑,對周懷忠道:“周世叔,可別讓天霸兄失望。”


    周懷忠擦了擦額頭的汗,訕笑著點頭,心裏卻罵道:想我堂堂進士出身的從七品知縣,滿腹經綸,食朝廷俸祿,竟然淪落到要對幾個黃口小兒言聽計從,做起拉皮條的肮髒勾當,天理何在!


    樓下,淮幫梟眾對那幾個女子生拉硬拽。


    “見過去青樓尋花問柳的,像你這般猴急抬人就走的,咱也是破天荒頭一次見。”


    阿四笑了笑,走到了郝文通麵前作揖行了一禮。,隨後又道,“你這麽做,擾亂大會秩序,未免也太不把通判大人放在眼裏了。”


    “家父翟通天!”


    翟榮盯著阿四,一臉不屑,根本不把郝文通和一眾江寧官員放在眼裏。


    想他父親翟通天平時交往的都是五品以上的大員,淮南東路和江南東路的安撫使、總督都視他為子侄,區區一州府之通判、鈐轄又算得了什麽。


    阿四故作沒聽清,扯著嗓子問:“你說什麽?”


    “家父翟通天。”


    翟榮臉有些掛不住,黑著一張臉,威脅道:“小子,你最好老實點,再敢鼓唇弄舌,信不信本公子拔了你的舌頭。”


    “原來你爹是翟通天啊。”


    阿四哦了一聲,對一旁的妓女問道:“這位姐姐,可知道翟通天是什麽人物?”


    賓客們交頭議論,“連大名鼎鼎的翟通天翟大當家都不認識,還敢當眾戲弄翟公子,這小子如此莽撞無禮,開罪了淮幫,以後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妓女有些畏懼地看了翟榮一眼,小聲提醒道:“翟榮公子是淮幫的大公子,小相公,你莫要再胡作非為了,趕緊跟翟公子認個錯。”


    “她說的沒錯,你現在跪下來給本公子磕三個響頭,本公子可以考慮饒你一命。如若不然,本公子叫你後悔來這世上!”


    翟榮搖著折扇,自鳴得意,武德司又怎麽樣,惹怒了本公子,一樣要讓你付出代價。


    有宋長文和石讓兩位江淮軍政總督的大公子在,翟榮全然忘了畏懼二字該如何寫,狂狷跋扈。


    阿四冷冷地問:“你在威脅我?”


    “威脅你又如何。連江淮兩地稅收都要依靠淮幫,小子,你算什麽東西!”


    翟榮冷哼一聲,走到阿四身前,低聲道:“別以為你是武德司的人,本公子就拿你沒辦法。上麵雅廂裏坐著的是淮東總督、淮東安撫使和江寧知府三位大人的公子,他們皆是本公子的至交好友。今日就算本公子打斷你的狗腿,江寧府也不會為難我。你該怎麽做,不用本公子教了吧?”


    江淮兩地稅收要依靠淮幫,雖為客官試試,但當著江寧府一眾官員的麵搬到台麵說,也太不留情麵了。


    秦淮河兩岸的賓客聞言異口同聲的發出一聲驚唿,心道:翟榮不會氣傻了吧,將諱莫如深的事挑明了,是想告訴大家,江淮是由他淮幫說了算麽?


    “翟榮休得放肆,再敢妄為,休怪本官不客氣!”


    郝文通和一眾江寧官員臉色鐵青,心中將翟榮十八代祖宗都給問候了一遍。


    “郝大人,臨行前,家父讓侄兒給你帶個話,今年中秋照舊。”翟榮瞥了郝文通一眼,目光有說不出道不明的意味。


    江寧府上下官員收受淮幫不少好處,但在私鹽一事上,卻要與淮幫為敵,故而翟榮對江寧這幫官員已經失去了耐心。


    淮幫手裏攥著不少把柄,翟榮不信江寧這幫官員真敢與他撕破麵皮。


    “你……”郝文通氣得不知該說什麽為好,被人攥著把柄,隻能任人拿捏。


    “蠢貨。”


    雅廂裏,宋長文臉色更加難看,拳頭攥得緊緊地,恨不得將翟榮生吞活剝了。


    薛才神色反而有些輕鬆,重新咀嚼那日與阿四的對話,覺得頗有道理——淮幫,不會長久了。


    倏地,薛才得臉色也陰沉了下來,田從文和秦螣之死,沒準真是翟榮這個瘋批所為。


    翟榮,枉我拿你當兄弟,你竟然陷害我爹,壞我爹名聲,此事我薛才記下了。


    石讓不動聲色的觀察著他二人,暗笑道:父帥果然沒說錯,真是一出好戲。


    他的目光投向阿四,眼神裏充滿了興趣,“他,還有何手段?”


    江淮兩地百姓深受鹽市崩壞之苦,對淮幫和官府恨之入骨。富商權貴,士族子弟感觸不深,所以即便翟榮言語狂悖,卻還能保持風度,但是尋常百姓卻是沒什麽好脾氣,異口同聲的罵了一句:“狗日的翟榮!”


    淩謠替阿四捏著一把汗,眼神裏盡是擔憂之色。阿四爭強好勝,萬一淮幫梟眾欺負阿四,準要鬧出人命。


    她急得邁出一步,正要開口勸阻,就見阿四衝她搖頭,她一時間也沒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隻得用眼神詢問阿四到底要幹什麽。


    “拚爹,我怕勝之不武。”


    阿四笑了笑,又道:“聽聞翟公子曾在秦家的長勝賭坊點過天燈,不巧在下也點過。你有沒有興趣與我賭上一局,倘若你贏了,莫說磕三個響頭,就算是一百個,咱也照磕不誤。怎麽樣,翟公子,你敢嗎?”


    淮東子弟聞言,噓聲一片。


    “勝之不武?你以為你爹是當朝一品大員啊,不搖碧蓮!”


    “不搖碧蓮!”


    “豎子狂妄!”


    “一個鄉野刁民,跟翟公子比拚家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麽德行。”


    “跟翟公子賭錢,這小子恐怕還不知道,翟公子早年得到川西摘星手陳遂的調教,賭術頗為精湛。與翟公子賭錢,那不是瞎子茅廁打燈籠,找死嚒!”


    “……”


    論詩詞歌賦,翟榮自問不在行,但說到吃喝嫖賭,整個江淮還沒有幾人是他的對手。


    賭術這門行當,不但要有過人的目力耳力,以及平穩的心態,還要會技術巧勁,往往大多數賭徒連心態這一關都過不了,更別談奇技淫巧。


    賭,淮幫幫眾主要娛樂之一。


    翟榮從小生長在這種環境裏,耳濡目染,又有川西摘星手教授賭術,十歲贏遍淮幫上下,十五歲在江淮打出名頭後覺得無甚趣味,便不再沾賭。


    他原本打算先將阿四兩條腿打斷,出一口惡氣,阿四主動提出賭一局,反倒替他省去不少麻煩。


    “你真要跟本公子賭?”翟榮看著阿四,如同在看一個將死之人。


    “大丈夫一個唾沫一個釘。”


    “你要自取其辱,本公子自然奉陪到底。”


    翟榮滿是不屑地笑了笑,收起折扇,“未免他人說我欺負你,擲骰子比大小,勝負天定。你輸了,本公子也不要求你磕一百個響頭了,你隻要當著大家的麵,對我淮東子弟說一句,江東不如淮東便可如何?”


    賓客們聞言嘩聲一片,淮東子弟出言激將,“那小子,你要沒膽子就別強出頭。”


    江東子弟見阿四勢在必行,一反常態,急著與他撇清關係,直唿:“翟公子,他跟你賭,與我們江東子弟何幹。”


    “小子,你要賭是你的事,你沒資格拿我們江東子弟的臉麵做賭注。”


    不過,倒也有些俠義之士支持阿四。


    譬如與阿四一桌的毛臉漢子,拍桌而起,指著眾人罵道:“娘的,你們要與小兄弟撇清關係,先前他替大家夥出氣爭臉麵時,你們幹嘛去了!一幫沒皮沒臉的混賬。”


    “難怪淮東壓我們一頭,全賴你們這群草包憨貨!”


    “……”


    江東子弟內訌,翟榮對自己的傑作很是滿意。


    他看著阿四笑道:“看到了吧,這就是你們江東子弟。你現在還要賭嗎?”


    阿四聳聳肩,絲毫不在意江東子弟的反水,“賭,當然要賭。如果咱贏了,翟公子是不是也該有點添頭?”


    “我會輸?”翟榮聞言,眼中閃過一絲得意,他哈哈大笑道:“也罷,如果本公子輸了,你有什麽要求?”


    阿四微微一笑,迴答得幹脆利落:“咱的要求也很簡單,你若輸了,以後見著咱,便叫一聲爺爺。”


    “爺爺?”翟榮微微一愣。


    “哎!”阿四笑著答應道。


    翟榮怒罵道:“你他娘的占本公子便宜!”


    阿四不耐煩地問:“翟公子,別說那些有的沒的,你到底賭不賭?”


    翟榮深吸了一口氣,咬牙切齒地迴答:“賭!”他心中暗自發誓,待贏了賭局再好好羞辱阿四。


    “翟公子,爽快!不過骰子什麽的沒意思,不如就賭翟公子你有多少根手指吧。”


    阿四說著,故意頓了一下,眼神中閃爍著戲謔的光芒。


    翟榮被阿四的話弄得有些迷惑,但凡人都是兩隻手掌十根手指,小孽畜要比這個,莫非腦子被門擠了。


    他心裏甚是不屑,但還是搶答道:“本公子十根手指,小子,你輸定了。”


    “是嗎?”阿四冷笑,指尖運出一道淩厲透明的劍氣,趁著翟榮得意放鬆之際,他一把擒住了翟榮的右臂。


    就在這時,後方傳來一陣突如其來響聲,似是二胡演奏,卻極為不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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