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裏之外,阿四人在繁華的江寧城,卻不知又陷入了萬人往精心設計的陷阱中。


    真可謂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然而,萬人往的這一次算計,雖然險些要了阿四的性命,卻對他命運的轉折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百花盛會熱鬧程度堪稱空前絕後,相較於皇家在上京城每年舉辦的元宵佳節有過之而無不及。


    天南地北的遷客遊子,富商豪紳聞風而來,使得江寧人滿為患。且不說秦淮河兩岸人山人海,光說河麵上,船隻如織,密密麻麻,緊緊相連,導致整個河道堵塞不通。


    遠遠望去,似是整個秦淮河如被填平了一般壯觀。


    人們似乎已經忘記了秦家三當家被殺的那件案子,兇手到底抓住了沒有。他們津津樂道的花邊傳聞,從知府大人被外宅秦家四小姐戴了綠帽子一事,轉而討論起本屆花魁的人選。


    百花盛會已召開三日,但阿四並未著急前去捧場,而是摒除外物,心無雜念的修行,同時向第五司命又請教了不少他這個階段所遇到的問題。


    第五司命不厭其煩,逐一開釋,時不時的勸誡阿四多認些字,但阿四卻是聽不進去。


    這一日,阿四拿著淩謠送來的請柬找到了第五司命,邀請她一同去湊湊熱鬧。第五司命不給他半分討價還價的機會,斬釘截鐵的拒絕了。


    阿四些鬱悶的出門,到了豔群芳的門口,消失了數日的謝寒衣卻是將他一把拉進了巷中。


    他饒是玩味地問謝寒衣,不去辦人命案子,還來豔群芳湊熱鬧,是否有相好的姑娘。


    謝寒衣不苟言笑,神情有些緊張地四周望了望,隨後拿出一張紙條遞給了阿四,留下一句“活著”,便匆匆的離開了。


    阿四打開紙條看一眼,臉色異常的平靜,他運起真氣將紙條摧成粉末,隨後若無其事地走出了巷子。


    銅鑼三聲響,小曲兒婉悠揚。


    雖然百花盛會已經連開了四天,但每天的開場表演皆有不同,這次請來唱戲奏曲兒的是蘇浙一帶最有名的角兒,賓客們頗為捧場。


    開場表演一過,楊鴇兒盛裝登場了河麵上搭建的那座壯觀的舞台。


    紅唇揚笑綠柳腰,春風含情水濤濤。


    不愧是曾經名動秦淮的花妖,雖然年過半百,卻依舊風韻猶存,叫人心猿意馬。


    台下賓客頓時來了精神,甭管是讀書人,還是富商闊少,目光齊齊匯聚在楊鴇兒胸前的挺拔,心裏不約而同地說上一句:


    這娘們還真帶勁!


    楊鴇兒多年不像此刻這般備受矚目,緊張得猶如三十年前那個初登台的青官人,手不知該何處安放。


    心情稍待平複,又恢複了鴇兒該有的八麵玲瓏,處變不驚。


    “四月暖風煙雨柔,秦淮歌舞不見休。”


    “添衣送去枕邊人,揮手迎客入畫樓。”


    “當真累死我個美嬌娥!”


    獨有的唱腔軟糯婉轉,一顰一笑盡顯妖嬈,詞曲惹人浮想聯翩,眾賓客會心打趣,心裏愈發地癢癢。


    “楊媽媽今晚盛裝出席,不會也要與小娘子們一較高下吧。”


    “江寧府將百花盛會讓豔群芳來操辦,豈會沒有真材實料。”


    “當年楊鴇兒也是十裏秦淮出了名的花妖,她親手調教出來的小娘子定是不俗。”


    “話也不是這麽說,玉樓春往年出了不少花魁,今年參加競選的姑娘未必比豔群芳的差。”


    “……”


    經過三日比試,競選花魁的青官人人數已從一百餘名減少至二十一人,個頂個的貌美如花,風韻別有不同,這也導致賓客們很難把握本屆花魁最終歸屬,交流和爭論便也多了起來。


    楊媽媽春風含笑,對江寧府、商行及現場的賓客逐一道謝,隨後宣布晉級第四輪的青官人正式開始比試才藝。


    各家勾欄瓦舍的青官人們輕紗遮麵,身著華麗的霓裳,款款走到舞台指定的位置亮相,台下人聲鼎沸。


    “綠柳姑娘!”


    “景兒,景兒!”


    “紅袖姑娘!”


    “……”


    遠遠的,誰能分清舞台上站著的是誰,但兩岸的賓客卻是不管,唿喊著心中所愛。


    一個穿著清涼紗裙的青官人率先走到舞台中央。


    姑娘對著台下行了一禮,現場立刻沸騰起來。


    “綠柳姑娘!”


    “綠柳姑娘加油!”


    “……”


    台下應援的聲浪此起彼伏,有聽過綠柳姑娘小曲的,更多是素未蒙麵的。


    不過沒人去管這些,湊湊熱鬧,廣撒網,沒準就能贏得一個青官人的青睞。


    江寧的官員們見此盛況舉杯對飲,心中不勝歡喜,年底考核拿個一等績優的評價可期。


    往年百花盛會規模不大,官府指定一家勾欄舉辦,故而參與競選的青官人數量有限,能入富商權貴眼的娘子自然不多,導致大家乘興而來敗興而返。


    值朝廷籌措軍資的檔口,江寧府為了解決僧多粥少的情況,指定讓家底雄厚的豔群芳獨立出資牽頭,並下發公文明確要求各家青樓參與,並開放部分商業分潤,所以本屆百花盛會規模空前無比,參與花魁競選的青官人,便不下百餘人。


    為賓客們提供周到服務的紅官人更有數百人,皆是從容貌姿色、藝技才情等多個方麵綜合挑選出來的,當然服務費用相比以前也翻了兩倍不止。


    不出江寧府所料,本屆百花盛會非常成功,一擲千金的場麵可謂是異常的火爆,僅僅三日江寧城綜合收入便暴增了百萬貫。


    江寧的官員們心情大好,江寧府籌措軍資的任務興許能比其他各州府率先完成,待監中外宮考使將績評呈報官家,興許官家龍顏大悅在朝會點名褒獎一番,大家夥以後得路可就越走越寬了。


    江寧府通判郝文通翻了翻桌子上的名單,今年來的書生學士不乏有功名在身的,若能寫下幾篇傳頌的詩詞歌賦,也能引為一段美談。


    都鈐轄李佩奇側目看了看郝文通身旁空蕩蕩的椅子,神色有些凝重。


    今日之場合,知府薛安國說甚都該到場,身陷風波,不來也能理解。可讓他一個統領府兵的武官前來,著實讓人有些看不懂。


    李佩奇抬頭看了一眼跨河拱橋長廊裏一間雅廂,愈發覺得翟榮可惡無比。


    周懷忠督辦淮幫三當家被殺一案不利,竟然腆著臉去接待淮東來的那幾個二世主,這狗日的當真會見風使舵。


    淮東安撫使之子霸道無端,跟個混世魔王無甚兩樣,但願他不要惹事,不然又要給薛知府添堵了。


    李佩奇如今動輒得咎,不敢有半分大意,可心裏卻愈發不是滋味,他舉杯滿飲,撚著胡須,心中計較迴去再調一隊府兵暗中跟著淮東的那幾個二世祖。


    阿四被安排在極為靠後的一桌,此刻心裏正吐槽楊鴇兒變臉跟翻書一樣時,就聽同桌一個頭戴綸巾的書生道:“蘭桂坊的綠柳姑娘是今年最熱門的花魁人選之一,樣貌與玉樓春的李景兒姑娘不相上下,隻是氣質稍遜一籌,不過她的運氣倒是不錯,抽到第一個登場。”


    同桌一位毛臉漢子問:“老弟,此話怎講?”


    “大會剛開場,大家興致較盛,舍得銀錢買花打賞。”


    那書生飲了口酒,繼續笑著解釋道:“等這陣熱勁過了,自然就會有所收斂。畢竟今年入選的娘子可比往屆翻了兩番,剛開始就把寶都押了,後麵捉襟見肘,豈不讓娘子們笑話。”


    “老弟所言在理,最後一輪才是花魁決勝的關鍵。大家肯定會把寶留在最後,幫助自己喜歡的娘子。”


    毛臉大漢恍然大悟,舉杯向那玉麵書生敬酒,稱唿上也換作了敬稱,笑問道:“先生可有鍾意的娘子?”


    “確有一兩個合胃口的。”


    書生迴敬了一杯酒,歎了一口氣,苦笑道:“江寧府將本屆大會辦得甚是招搖,江東淮東兩地的富商來此者有十之八九。小生寒門出身,若非有點才氣,寫了幾首好詞,怕是連個座位都沒有,又怎敢奢望與他們一較高下呢。”


    毛臉漢子聞言,也是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如今這百花盛會全叫官府和淮東的權貴富商給敗壞了風氣。


    弄得小娘子們青紅官人不分,如果賣藝又賣身,那選個紅牌便是了,還競選個什麽勞什子的花魁。


    “往年參加競選的青官人,都教淮東的那幫孫子給包圓了。”


    毛臉漢子飲下一杯酒,他也知道青官人都是些無根浮萍,在權勢富貴麵前,賣不賣身的哪裏容得她們自己做主。


    鄰桌的幾位苦淮東富商久矣的賓客,聞言湊過來附和道:“今年江東若再不爭氣,以後勢必會被他們踩在腳下。”


    “無論如何都不能叫淮東的那幫兔崽子給看扁了。”


    “兄台,待會兒你寫兩手好詞,壓一壓淮東讀書人的囂張氣焰。”


    “……”


    瞧著這些人忿忿不平,誓要為江東子弟爭口氣的模樣,阿四笑了笑,也未點破。


    以前勾欄青樓自己舉辦花魁比賽,雖然本質上是搞噱頭,吸引賓客賺更多的銀子,但還是青官人之間的選美比拚。


    有人氣的青官人多少還是有話語權的,可以決定見什麽樣的客人,賣藝不賣身。


    但自從官府橫插一腳之後,使得花魁大會變成一縣一州府的重大活動,其性質必然變味,背後牽扯的是一條龐大的利益關係網。


    富商魚貫而來,明麵上是圖個美色,實則是為了打點官府的關係,變相行賄送銀子,再者是借助大會的影響力宣傳自家的招牌。


    而權貴與官府,就如同富商與官府的關係一樣,富商要打點官府,官府自然也要向上打點權貴,以此為年底政績考評,官職晉升謀個搭天梯而站隊孝敬的機會。


    那些文人雅士自不必多說,或多或少都是有功名在身的,最差也是個童生,現場即興寫下一篇受權貴富商青睞的詩詞歌賦,也許會贏得富商的資助,權貴的提攜。


    當然,士族權貴核心圈子的門,也不是靠錢和才氣就一定能砸得開的,大多數人在百花盛會上鬧得歡,其實也隻是陪襯罷了。


    江東子弟多以為,淮東不過是因為淮鹽鹽場主要集中在淮南東路一帶,又有淮幫把持鹽業,淮東子弟說話行事才會目中無人,殊不知淮東與江東本是一體。


    要真論個高低,關鍵還是看淮東與江東向上通達的靠山誰更勝一籌了。


    如果連這背後的利害關係都看不明白,還要給江東子弟掙顏麵,那就是瞎子茅房裏打燈籠,不知死活嚒。


    “兄台,慎言,慎言。”


    書生好心製止,左右瞧了一瞧,見不無妥,這才鬆了口氣,壓著嗓子道:“淮東勢大,莫要給自己攬了禍事。”


    眾人心裏憋屈,但又不敢與淮東子弟叫板,隻得端著酒杯左右敬上一杯。


    中年漢子找了個台階,厚著臉皮道:“大家夥來,就是圖個熱鬧,給心儀的小娘子助助威。有錢就捧個錢場,沒錢咱就捧個人場,買幾束花聊表心意。”


    “……”


    阿四舉杯加入,憋屈直言,可人的青官人又要被淮東子弟給糟蹋了。


    眾人瞧他衣著樸素,言談舉止不似學子,本不願搭理,但見阿四年紀輕輕深諳青樓之道,言語間又句句戳中心窩,大家念他同道中人,又是江東子弟,便收起了輕賤之心,推杯換盞,幾杯酒水下肚,便熟絡了起來。


    鬼瞎子摟著一個風韻十足的娘子吃酒,時不時地打量阿四兩眼,心道:越來越看不透這小子了。


    “……花暖晴日,且飲相思淚。馬蹄踏遍春郊綠。再話東山琵琶紅。”


    舞台上,綠柳的表演到了末尾,一支古琴曲,一首即興創作的《蝶戀花·晴日》贏得滿堂喝彩。


    曲終,一群夥計走了出來,三人一組,一個人捧著裝滿鮮花的托盤,另外兩人則抬著一個特製的木箱。


    木箱上刻著“綠柳”二字,箱子掏了一個碗口大小的洞,隻能往裏投錢,卻沒辦法取出。


    賓客打賞得到的鮮花可以留下作紀念,也可以扔向舞台、河道上,搞一搞氣氛。


    等待夥計們將木箱抬上舞台,由專人取錢統計,公示於眾。


    此舉,也是為了防止夥計們在收取打賞時動手腳。


    由於剛開場,賓客們的熱情十分高漲,出錢買花的不在少數。


    淮東、江東兩地的賓客,剛開場就較起了勁,三貫五貫的不當數,一個勁地往桶裏扔,賣花的夥計還跟著唱彩。


    阿四看到附近一桌幾個江東的書生湊了幾貫錢購買鮮花,不禁感歎:


    “人有了攀比之心,當真是卷的可怕啊。”


    夥計們抬著木箱在兩岸走了一圈,迴來時不少箱子都已經裝滿了。


    舞台上,夥計們麻利地將賞錢點清,唱道:“綠柳姑娘,賞錢五百貫。”


    綠柳笑盈盈地向台下施禮,櫻桃小嘴輕啟,“綠柳,謝謝各位官人的厚愛。”


    下一刻,樓上一雅間裏有夥計喝彩,“烏氏布行,烏公子打賞綠柳姑娘五十貫。”


    說完,一名禮儀端著裝有銀鋌的托盤,在舞台上走了一圈。


    緊接著,又有數個禮儀上台,挎著花籃,將花瓣撒到空中。


    一時間,漫天花雨。


    “多謝烏公子!烏氏布行的料子觸手柔軟,奴家非常喜歡咧。”


    綠柳微微蹲身,對著樓上的烏公子行了一禮,該打的廣告也不落下。


    “烏公子出手闊綽,真給我們江東子弟長臉。”


    阿四身旁的中年漢子話音剛落,就聽樓上又有夥計喝彩:


    “淮東劉氏布行劉老爺打賞綠柳姑娘六十貫。”


    這些喝彩的夥計都是經過官府培訓的,在這個時候報出淮東地名,故意挑起江東與淮東之爭。


    “淮東張記油行張公子,打賞綠柳姑娘一百兩貫。”


    “江東富通錢莊趙公子,打賞綠柳姑娘兩百兩!”


    “……”


    江東與淮東子弟為了顏麵之爭,硝煙開始在大堂裏彌漫開來。


    沒過一會兒,花瓣將舞台上、河道上鋪了厚厚一層,淮東與江東子弟爭得不相上下。


    “淮幫翟公子,打賞綠柳姑娘白銀五百貫!”


    夥計唱罷,台下議論聲頓起。


    “淮幫的大公子翟榮來了,看來這次淮東又要大出風頭了。”


    書生飲下一杯酒,滿臉的無奈。


    阿四眼珠子滴溜一轉,舉杯笑道:“淮幫大少爺而已,又不是淮幫大當家,他能帶多少錢。“


    “我江東富商一人一口唾沫,都把他淹死了,還怕了他?”


    “小哥,不至於,不至於……來,喝酒。”


    阿四聲音說得不大,但是附近幾桌都能聽得清。


    眾人聽著刺耳,麵露呈尷尬之色,卻又不好迴應,隻得瞪了阿四兩眼。


    毛臉漢子好心解釋道:“小兄弟,這不是錢多錢少的事。淮幫把持江淮兩地的鹽業,鹽商都要看他們的臉色。”


    阿四故作不解,扯著嗓子,大聲問:“老哥,這話怎講。有官府的鹽引,他淮幫敢不放鹽?”


    玉麵書生聞言色變,壓低了聲音說:“眼下朝廷要對北邊用兵,靠著鹽引籌集軍費,他們隻管賣,哪裏會管淮幫放不放鹽,放多少鹽,又放給誰。”


    “你不知道前些日子鹽都漲到五百錢一斤了,尋常百姓哪裏還吃得起。幸好像江寧張家那樣仁義的鹽商不少,他們把鹽價做低……這些話哪說哪了,再說就要犯忌諱了。”


    書生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樓上,端起酒杯抿了抿。


    “原來如此,多謝小哥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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