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棠看著中年男人的大金牙,咦,有點晃眼睛。


    大院兒裏的老太太汪翠芬,以前在大隊上過得苦哈哈,這幾年跟著女兒住進大院兒裏,肉不能經常吃,但是餅幹和糖是三天兩頭就買一迴,沒多久就吃壞了一顆牙齒。


    汪翠芬想著換一顆金假牙,換了好迴大隊上現一現,剛開始鄭美紅是答應的,結果轉頭和大院兒裏的人一打聽,光黃金就要十塊錢一克,還別說做工和醫生的手藝費……最後,汪翠芬不但沒換上金牙,還被女兒狠狠地訓了一頓。


    唐棠在心裏默默地算,嗬喲,這個叫汪翠芬心心念念卻沒能擁有的金晃晃的笑容,要起碼幾十百把塊錢啊。


    孟麗雲停住了腳,但是沒有說話,大金牙笑一笑,將孟麗雲兩個上下打量一眼,又問:“煙票?酒票?”


    現在人們主要是缺糧食,缺肉,缺油,缺布,日常消費得起香煙和酒的人家少之又少,很多人家裏得了點票,都要拿出來偷偷賣掉,然後去換家中最緊缺的那些物資。


    所以大金牙才有此一問。


    不過,孟麗雲搖搖頭。


    大金牙“嘖”了一聲,收起臉上的笑,低聲問:“同誌,你是不是有工業票?出給我,我專幹這個。”說著曲起手指將自個兒的金牙敲得嘣嘣響,又說:“瞧見沒,我就是靠這做的金牙。”


    唐棠心道,好吧,金牙齒竟然是個展現商業實力的道具。


    孟麗雲也將大金牙打量了幾眼,然後抬起右手,兩隻手指在左手腕兒上輕輕地扣了兩下。


    “手表購買證啊!”大金牙轉著脖子瞅瞅巷子裏前後的動靜,然後伸出手掌正麵反麵地比劃了兩下,“十塊錢!”


    孟麗雲微微一笑,也伸出手掌比劃了一下,“五十!”


    “嘿,你這不是誠心賣!”大金牙皺了眉頭,“人家鋼廠好多技術工一個月工資都沒五十塊。”


    “現在要是沒一塊兒手表,都不好意思跟對象提結婚,但是買塊手表多難啊?外國產品確實有的不要購買證,也不要外匯券,但是動不動就要大幾百塊,咱普通老百姓誰買得起那個?咱的工資也就能買山城、東風這些國產的,但沒票是萬萬不行,是吧?”孟麗雲臉上一點兒沒有女同誌們投機倒把時常見的慌張和膽怯,她從從容容地說:“同誌,十塊錢?是你不誠心。”


    大金牙沒成想遇見這麽個能說會道的女同誌,欺生不成,就又堆起笑,“那我再看看。”


    過了幾秒鍾,他似乎終於下定決心,很為難、很牙疼地說:“這樣吧,看你是個女同誌,我再給加五塊錢。”


    孟麗雲挑挑眉,“三十。”


    這下,大金牙直接搖頭,“這個價燙手,我相當於白幹。”說完擺擺手,直接走了。


    “咱們也走吧。”孟麗雲牽著唐棠,一條巷子這麽長,倒手購買證的總不會隻有這一個,實在不行,還有別處的黑市呢。


    這時候,最開始問孟麗雲“糧票,三毛錢一斤”的那個人跟上來,勸道:“同誌,要我說啊,你這購買證還是賣給大金牙得了。你瞧,這條街上就他最闊氣。你呀適當降低點兒,我幫你勸大金牙,讓他再往上提一提。”


    賣糧票的人長得老實巴交的,瞧著像哪個大隊的農民大哥進了城,他一邊兒說話一邊兒拿著一張不知哪裏撿來的報紙扇風,還給唐棠也扇一扇,“瞧你家小閨女給曬得,我也是看著不忍心,得了,你在這兒等著,我去幫你說和說和。”


    孟麗雲點點頭,“謝謝您。”


    唐棠拉拉孟麗雲的手,“媽媽,我想上廁所。”


    孟麗雲看一看四周,附近沒有公廁,這可有點兒為難,小孩子憋不住尿呀。


    唐棠指著不遠處一片倒了一半的磚牆,小聲說:“媽媽,你幫我盯著,我去那兒。”


    也隻好這樣了,孟麗雲點點頭,“快去吧。”


    唐棠躲到磚牆後,對停在路邊樹上的胖麻雀招招手,胖麻雀賊精賊精地,撲撲翅膀飛過來,站在一塊青磚上,歪著頭,用芝麻大的小眼睛看唐棠。


    “去聽聽他們說什麽。”唐棠指一指大金牙離去的方向。


    “好吃好吃,好好吃。”胖麻雀嘰嘰喳喳地,一副答非所問的樣子,不過唐棠聽明白了,她從兜裏掏出幾顆炒米花,攤在手上喂胖麻雀。


    胖麻雀低頭啄了幾下,麻溜地飛走了。


    也就過了三四分鍾,大金牙和賣糧票的一道折迴來了,胖麻雀畢竟有翅膀,比他們更先一步飛迴來,還站在原先那根樹椏上,朝唐棠嘰嘰喳喳地叫:“二十五,最高,最高!”


    噢,大金牙的底價是最高二十五。


    賣糧票的拿報紙扇著風,對孟麗雲說:“同誌,我幫你好說歹說,口水都費幹了。”然後又對大金牙說,“你跟人家女同誌說個誠心價。”


    大金牙瞧著誠心誠意的,“這樣吧,你是女同誌,你先說。”


    孟麗雲心裏自然也有自個兒衡量,“二十——”


    “二十五。”唐棠順著孟麗雲的話,接了一句。


    孟麗雲心中驚訝,不過麵上隻是垂頭看了唐棠一眼,四歲的小妞妞,大眼睛懵懵懂懂,童音軟軟糯糯的,想必是並不明白這會兒在做什麽,隨口學舌頭說了這麽一句。


    不過……孟麗雲其實看得出,賣糧票的肯定是大金牙的托,二十是她可以接受的價,二十五是她覺得運氣好能賣出的價。


    這張購買證本來就是女兒的運氣得來的,女兒隨口說的話,或許就有那麽個運氣呢?


    於是,孟麗雲跟著唐棠重複了一遍,“二十五。”


    “嘶——”大金牙又牙疼了,“二十,再多絕對不行。”


    這迴,孟麗雲抱起唐棠,她準備走了。


    她不是一定要在黑市賣掉購買證,家屬院大院兒或者老家村裏,誰家有年輕人要結婚,一問一個準,隻不過,等閑她不想跟熟人之間有比較大額的金錢往來而已。


    談價格就是個彼此心理上的拉鋸過程,孟麗雲一口價喊在大金牙的底價上,而且態度堅決不賣就走,大金牙和賣糧票的對視一眼,大金牙連忙道:“行吧,我今兒吃一迴虧。”


    孟麗雲賣了手表購買證,又向大金牙打聽了一下古董的事兒,這年頭物資缺乏,有閑情和閑錢倒賣古董的還真不多,孟麗雲感覺大金牙說的話不盡不實,沒聊幾句,就迴去了。


    她把唐棠的話琢磨來琢磨去,覺得那個碗可能在老夏眼裏最值錢,而且老夏既然寶貝這麽個易碎的東西,平常肯定不會帶著出門,那天在家屬院時會放在筐裏,說明是剛買迴來的。


    老夏祖上當大官,家中在解放前就做實業,解放後還給街道捐了小學,即便經過十年運動,但老夏有他的門道,多半還是有財力。


    因此,孟麗雲直接帶著唐棠去廢品站,跟老夏說看到親戚家有那麽一個纏枝瓷碗,跟老夏那個一模一樣,問老夏收不收。


    老夏倒不是個欺人的,直接開口二百二十,隻一點兒,要孟麗雲萬萬不能聲張。


    孟麗雲也不講價,她雖然不知那玩意兒值多少,但她心裏自有一個標準,老夏的出價還超出了一點點。


    廢品站就在家屬院所在的街道上,老夏先付了錢,挑起他那一對竹籮筐到家屬院外頭,事兒就辦成了。


    老夏依然是用手帕仔細地包起瓷碗,再拿廢報紙把周圍固起來,然後才放進竹筐裏。


    末了要走的時候,老夏挑起籮筐,笑吟吟地看著唐棠,誇道:“好丫頭!”


    孟麗雲揣著兩百四十五塊錢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一把將唐棠抱起來,在女兒臉上大大地親一口,“今天讓你們打牙祭!”


    這個點兒買豬肉肯定是買不到的,那得天不亮就去排隊才行,賣肉罐頭嘛那又太劃不來,所以呢,孟麗雲花一塊錢買了根鹵豬尾巴,賣肉的掄起大刀哢擦幾下剁成短節兒,然後全給裝到牛皮紙袋裏。


    孟麗雲接過紙袋,先拿出一節給女兒,“甜妞,快嚐嚐!”


    豬尾巴勁道,不肥不柴,小孩兒們還挺喜歡的。


    不過,唐棠搖搖頭,看著孟麗雲的眼睛,很認真地說:“媽媽,我要買地圖。”


    孟麗雲有點驚訝,家裏幾個兒子比甜妞調皮得多,哪怕是最懂事的唐文,有時候也難免鬧騰,但是甜妞,一直都像一件兒貼心的小棉襖,帶給她的全是溫暖和熨帖。


    怎麽,甜妞突然提出一個看起來很沒有道理的要求?


    而且,甜妞說的是“我要”,而不是“我想”,這個四歲的小小人兒,她的小腦袋瓜顯然已經想好了。


    孟麗雲當然知道地圖不便宜,但……甜妞是從來不會哭鬧著要糖的甜妞呀,而且,今天這兩百多塊錢,其實不都是甜妞的嗎?


    孟麗雲猶豫了幾秒鍾,最後咬咬牙,“好,媽媽給你買。”


    ……


    娘倆兒從書店迴到家裏,已經是中午一點多,家中三個小崽子餓得前心貼後背,一看到孟麗雲就嗚哩哇啦地叫,等聞到牛皮紙袋裏的鹵豬尾巴味兒,饞得眼睛都快冒綠光了。


    唐棠一迴了家就迫不及待地拆開地圖,她的個頭兒看桌麵吃力,所以幹脆鋪在了南屋的床上,地圖很大一張,幾乎占滿了整張床,配套的還有一個小冊子,講解許多重要城市的人文風情。


    唐文是求知欲很旺的年級第一名呀,他也跟著妹妹看地圖,其實唐誌華和孟麗雲閑暇的時候教過兩個小的認字兒,但是唐文怕妹妹認不了幾個,所以妹妹看哪裏,他就幫忙念。


    唐武看到地圖花花綠綠的,興趣保持了三分鍾,最後覺得還是盯著鹵豬尾巴比較有意思。


    唐兵麽,傻乎乎地坐在一旁,沒過多久……嗐,打著小唿嚕,睡著了。


    廚房裏頭,孟麗雲趕緊給煤球爐子生火,好在早上蒸的二麵饅頭熱一熱還能對付一頓,鐵鍋裏放一點兒熬好的豬板油,摻上水煮一鍋玉米糊糊,再就著鹵豬尾巴,就是一頓美美的中飯了。


    中飯吃到一半兒,門衛室的王大爺在院子裏喊:“孟麗雲,小孟,有你的電話!”


    孟麗雲拿著個饅頭,一邊兒啃一邊兒下了樓,到了門衛室,對方已經掛了電話,孟麗雲就現在門衛室外等對方再打過來。這年頭家裏安裝電話的極少,大家打電話找人都是這樣。


    “誰打的電話呀?”孟麗雲啃著饅頭,問王大爺。


    “小孟啊——”王大爺這會兒沒看報紙了,他看著孟麗雲,沉沉地歎一口氣,“是公安局。”


    公安局打電話來能說什麽?無非,是唐誌華的事兒。


    孟麗雲的心頓時一緊。


    而樓上的唐棠,她囫圇吃了幾口中飯,繼續去南屋的床上看地圖和小冊子,但是到底才四歲,扛不住瞌睡,而且又剛吃了中飯,所以沒多久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唐棠醒來的時候,孟麗雲坐在窗邊一動不動,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照得她整個人一半浸在清亮的陽光裏,一半被斑駁的陰影籠罩,陽光明明滅滅,唐棠看不清孟麗雲的神情,但是莫名的,覺得她整個人沉浸在一片沉鬱之中。


    唐棠沒有過多的思考,因為她的腦子全部都在她剛才做的夢——她夢見了爸爸唐誌華。


    “媽媽。”唐棠揉了揉眼睛,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嗬欠。


    孟麗雲迴過頭,唐棠終於看清了她的臉。


    啊,她的媽媽,為什麽臉上滿滿的淚水?


    不過,唐棠依舊聲音稚嫩、語氣卻十分堅定地說:“媽媽,咱們去找爸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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