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汪翠芬也曉得自個兒和孟麗雲鬥嘴從來沒贏過,但她還是堅持不懈、從不言棄,一嘛當然是因為實在看不慣孟麗雲,二呢,孟麗雲每次都是彎彎繞繞地講道理,這不是汪翠芬擅長的領域,汪翠芬不服啊。


    汪翠芬擅長什麽?那當然是潑婦吵架的那一套,一開口先問候十八輩兒祖宗,再扯上屎尿屁那些下三路的事兒,就好比眼前葉永秀這一句,夠粗,夠野,那正正是汪翠芬熟悉的路子。


    看那噴著唾沫的氣勢,再看那雙四十碼的大腳,嘖,是個人物。


    汪翠芬的心情有點激動,有點躍躍欲試,不過她現在也講究個體麵,誰叫女兒女婿都在單位當官兒呢,所以,她先假模假式地問:“這老太婆誰啊,怎麽無緣無故就罵人?”


    “你管我是誰?”葉永秀鬆開陳小東的手,“我是新社會紅旗下的正義群眾!”


    陳小東這個皮實娃見慣了奶奶吵架的世麵,不慌不忙地摳著鼻孔,自個兒退到一邊兒去了,老農民一樣抄著兩隻手,吸著鼻涕看熱鬧。


    孟麗雲站在一邊兒,她沒打算開腔,葉永秀在解放前能一個人逃親到外地,還再婚嫁給村支書,能是個沒幾把刷子的軟茬子?孟麗雲頂討厭汪翠芬,但她著實和這攪屎棍老太太掰扯不清,正好,讓葉永秀治治汪翠芬。


    葉永秀腰板兒挺得梆梆直,兩隻手叉在腰上,對汪翠芬罵道:“你爹做什麽想不開,爛在褲.襠裏不好嗎,怎麽就造出你這麽個黑心爛肺的玩意兒?”


    汪翠芬一看陳小東和唐棠兄妹幾個湊堆,葉永秀也和孟麗雲走在一道,隱約就想起來了,這好像是唐誌華的老娘。


    一時間,新仇舊恨算在一塊兒,汪翠芬也不要體麵了,拿出當年在村裏為了爭一把豬草,把妯娌罵得要跳河的氣勢,“嗬——,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唐誌華那短命鬼的老娘,一條張口就亂咬人的老母狗!”


    葉永秀也迴敬,“你才是老母狗!你這樣的玩意兒倒在茅坑裏,糞瓢都嫌髒!”


    汪翠芬也把手叉上去,抻著脖子迴罵:“你□□漏風斷子絕孫,你才是老母狗!”


    葉永秀鉚足氣勢,對著汪翠芬腦門吼:“老母狗罵誰?!”


    汪翠芬肯定不能輸啊,馬上就迴:“老母狗罵你!”


    “噗——”不知是院子裏哪一家,聽到這裏笑了出來。


    正值單位下班的時間,陸續有人迴到家屬院,家屬院裏的人基本都不認識葉永秀,汪翠芬呢又太不招人待見,因此大家都是默默路過,迴到家裏趕緊打開一指寬的窗子縫,夥著家人蹲在窗子下偷聽。


    第一個人沒憋得住的那聲笑像是打開了什麽開關,院子裏四麵八方響起了一片“哈哈哈”。


    汪翠芬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上了套兒,臊得一張老臉火辣辣的。她氣得把手上的黃草紙一扔,兩隻手朝葉永秀抓過去,“我跟你拚了!”


    葉永秀這些年在農村可沒閑著,雖說丈夫是村支書,但她也跟其他社員一樣插秧種田掰棒子,論起幹活兒,兩個兒媳婦尚且不如她這老太婆精幹。


    汪翠芬呢,從前在大隊上是有名的好吃懶做,靠著撒潑打滾逼得大隊書記給她按病弱社員照顧,連家裏自留地的蔬菜都比別人家的矮一茬,時不時就得靠偷別人家的菜下鍋。


    再說了,葉永秀是個四十碼的天足,汪翠芬是個裹過的小腳,這樣正麵對打能撈著什麽好呢?葉永秀兩隻手一推,汪翠芬自個兒摔倒了地麵上。


    孟麗雲一看汪翠芬被殺了威風,而且動上手了,趕緊過去勸解,“汪大媽,我扶您起來!”


    汪翠芬摔倒的地方離葉永秀不遠,她掙開孟麗雲扶她的手,在地上像條蛆一樣拱兩拱,挪到葉永秀腳下,抱著葉永秀的腿幹嚎,“哎喲,打死人了哦……”


    顯然嘛,這是想要碰瓷賴上了。


    “哈!”葉永秀冷笑一聲,半蹲下去,一巴掌摔在汪翠芬臉上,“你說我打死你,那就打死嘛,老太婆子孫滿堂,沒有遺憾了,大不了我給你償命!”


    吵也超不過,打也打不過,你橫人家還更橫,汪翠芬徹底蒙了,她惜命得很,一下子從地上跳起來,一手捂著老臉,一手指著孟麗雲,“你們……你們還講不講理了!”


    瞧,這一輩子不講理的老太太,因為耍橫耍不過,這時候竟然想講道理了。


    “媽,你這是怎麽了?”鄭美紅下班迴來,剛進家屬院,就看到她老娘一身泥巴和渣滓,糟亂得像是垃圾堆裏刨出來的,再一看孟麗雲在場,立即就說:“孟麗雲,你為什麽欺負我媽一個老年人!”


    孟麗雲簡直沒話說了,這一開口就定了她的錯。


    汪翠芬一看自個兒女兒迴來了,這可是嫁了單位副院長的女兒,而且有人幫襯了不是,就想要把剛才吃的虧找迴來,趁著葉永秀不注意,低頭甩開膀子,鉚足了勁兒撞過去。她沾老女婿的光吃得膀大腰圓,對方一個幹瘦的老太太,這一撞還不能把對方撞個屁股蹲兒?


    哪曉得,葉永秀硬是靈活,身子稍微一讓,躲過去了。


    汪翠芬體重太大,想停停不下來,硬生生地,就撞了一顆粗大的老槐樹,老槐樹抖了幾抖,驚得上頭樹杈上打盹兒的肥貓“喵嗚”一聲,嗖嗖地躥下了樹。


    “啊——”


    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姑娘正從院子外頭進來,冷不防旁邊竄過來一個人影,咚一聲撞在樹上就昏過去了,姑娘都給嚇傻了!


    唐棠想給葉永秀鼓掌,在汪翠芬擅長的領域打敗了汪翠芬,完勝啊!


    好多職工和家屬看到了整個過程,孟麗雲並不怕汪翠芬母女汙蔑,因此讓葉永秀今晚先別迴去,留在家裏照看幾個孩子,然後她和家屬院的人一道送汪翠芬去單位醫務室。


    孟麗雲晚上迴來的時候已經九點多了,她臉色輕鬆,說汪翠芬沒事兒,而且也不用家裏負責,因為有點晚了,趕緊督促幾個孩子洗臉刷牙,趕緊上床睡覺。


    唐棠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下午老烏龜說的話,她才四歲,老烏龜小時候肯定沒見過她,那老烏龜說的是小時候見過老夏頭的那個碗?那說起來,那個碗起碼一百年了?


    然而因為才四歲,瞌睡實在太多,唐棠很快就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夢——


    河水嘩啦啦地流淌,波浪緩緩地起伏。


    奶奶葉永秀坐在岸邊,平時整齊別在腦後的頭發亂糟糟的,衣裳也很髒,她對著河水不停地抹眼淚,不停地說:“甜妞,我對不起你啊……”


    就這麽坐著哭,不知道過了多久,嗓子都啞得說不出話了。


    後來,葉永秀站起來,脫了那雙總是穿在腳上的千層底,整整齊齊地放在岸邊,然後一步一步地,慢慢地走向水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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