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率先打量她的安危,便按捺寒暄與刨根知底的興頭,拿過青史劍:“多謝無名師姐。”


    沃若若原先還驚異,聽得此話便了然於胸:“你們二位是舊相識?”


    無名還是端得好脾性,挽弄英氣:“說來話長,若不是她來主動尋我,興許我這輩子都不會記起自己了……主母,多謝你的養育之恩,卯卯不會忘記。”


    但無名會忘記。


    沃若若欲言又止,時常說自己不夠聰穎,卻往往一點即通,她隻是搖頭輕笑:“這聲謝應是我來說更好,幾百年了……我也該解脫了。”


    無名也笑:“主母還是如此明事理,可有什麽遺言?我這師妹行事果決,唯恐拔劍就要‘上路’了。”


    沃若若背過身,昂首去,最後看了眼青天,再現年少歡顏:“能有什麽遺言?我的話都說夠了,隻願還有來世,便不願投胎為人了,野花也好,蟲豸也罷。既然萬物皆有靈,縱然短命,便有風景可看,也自當不虛此行。”


    無名驚喜:“我原以為主母想要孩兒的心思,已成執念了……如今看來,卻是我短淺。”


    沃若若噗嗤一笑:“卯卯……不,如今改為無名了罷?是個好名字。你從小到大都聰慧,怎能再說這些——便是如此不信養育你五年的主母了麽?”


    無名大言不慚,連連頷首:“主母真是厲害。”


    望枯拉開衣袖,今日實在歸心似箭,難免把不住力道。手起刀落,血口猙獰開窄縫,劃得實在是狠些——


    沃若若已有知覺,識趣迴望時,半個身子已浸潤在白光裏,要乘流螢歸去:“二位小姑娘,那便有緣再會了。”


    望枯見狀,不由鬆泛:“再會。”


    言盡此,沃若若的魂魄驚竄她的身體裏。她的魂魄還留了溫,並未讓望枯有半點不耐。


    而眼下,不見山崩地裂,不見兩處茫茫,不覺屏退聲息,這座府邸,隻是如紙上一頁,緊緊合為書卷,落入黢黑的夜裏。


    未有群星引,卻現同行人。


    無名靠近打趣:“你啊,還是如此狠心,不怕倦空君‘氣得’死而複生了?”


    “無名師姐果真知道銀柳的心意。”望枯甩幹手臂的血,草草遮擋,“若是真能讓他複生了,那更再好不過。”


    可惜,風浮濯一走了之,當了迴遠勝於她的狠心人。


    無名挑眉:“區區兩夜,就讓望枯定了心?那倦空君死得倒是值當。”


    眼前漫無邊際,望枯也要硬著頭皮走下去:“姑且談不上定心,我尚且不知情從何起。”


    與風浮濯合歡之時,望枯總算明白巫山客人為何對此事這樣“癡迷”了。哪怕古往所遇之人迥然不同,卻隻有風浮濯對自己無限縱容,百般褒揚。


    興許,望枯本就沒有衝動。


    風浮濯內斂沉悶,卻頗有趣意;救濟天下,卻“包藏禍心”;寡言少語,卻很會哄她;嚴於律己,卻會責令旁人;尊卑刻入骨幹,偏又生著一張帝王相,跪地人不微,悲憫而舍己。


    事事都要思量來去,卻從不藏匿真情。


    世俗裏,規矩外,他皆為良人,且不見第二人可替。


    無名答話:“情字難懂,望枯興許這輩子也不會知道了。”


    望枯:“那又何妨,非得知道麽?”


    無名失笑:“自然不是。”


    望枯深知自己是個頗為頑劣的孩童,當這樣一個克己複禮者,擅自說出一句鄭重其事的“此生”,一句理智之外的“喜歡”,讓她知曉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已然高不可攀,正是“唯一”,她就想要爭搶此人的所有。


    望枯也好奇:“銀柳便能道明何為喜歡麽?”


    無名:“倦空君很有文人墨客的氣節,指不定還真知道呢?”


    望枯:“……”


    在理。


    他寫文章可從不打腹稿,就怕給她寫出一篇“千字文“來,從“意”,到“神”,麵麵俱到。


    望枯耷拉眼皮:“那若我說,我想銀柳能長久當我這床榻上的‘好友’呢?應當也算喜歡罷?”


    喜歡有千百種,她這一種,也未嚐不可。


    無名仰頭笑:“當然算了!不過,還是莫要同他講了,省得他好不容易死而複生,又要樂得一命嗚唿——”


    望枯一本正經:“……無名師姐又誇大其詞了,銀柳當然不會。”


    風浮濯若是聽了,隻會想法子與她天荒地老。


    “我也知道他不會,他日當真迴到你身邊,定要替我言聲謝——”無名大步向前,“我知道,他那一炷靈力香是點給你的,卻不慎讓我嗅到了,四散的修為也得以複原。”


    望枯:“……我會的。”


    她不會的。


    想必那一日,望枯會想法子讓風浮濯吃盡苦頭。或許會得她冷眼,或許會一語不發,或許會數月不允他抱、摟,甚至是親。


    卻不可忘了再次當她枕邊人。


    不覺間,望枯思索之多,且皆為無用念頭。


    原來,這便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雖說今時才分別了幾個時辰。


    ……


    撥動沃若若這間府邸,便是撥動了往昔與今朝交錯的樞紐,望枯與無名在“黑夜裏”尋了一個宅門,推開去,便還是磐州。


    卻已變為四百年前,九月深秋。


    無名一歎:“怎麽還是錯的?我們到底能不能迴去了?”


    望枯:“快了。”


    無名:“何以見得?”


    望枯:“猜的。”


    無名撓頭:“……好罷。”


    兩人慢行,望枯與無名道明了她離去之後的樁樁件件。無名雖遊離在外,但心頭卻守著一個執念,好似並不意外,隻是安靜聽著望枯說完。


    望枯儼然口幹舌燥了些,無名便尋了個茶館落座,為她斟杯茶水,從長計議。


    無名:“如此看來,這些都是休忘塵的滅世大計?”


    望枯一飲而盡:“不錯。”


    無名:“‘製衡之說’我也聽師尊講過,但隻是皮毛,若要刨根問底的,還需以身應驗。”


    她撤走茶盞,手指粘濕,代以揮毫,在桌麵寫寫畫畫。又用靈力凝固了去,久不風幹。


    畫的物什大多分為兩類,一類為五界,另一類為“息息相關”之人。


    仙界為“騰雲”,妖界為“叢山”,魔界為“古月”,佛界為“玉佛”,人界六州則各取其字,“磐、曦、祉、融、瀠、恭”,霧岫二山則在上頭用朱砂畫叉。


    簇擁在中間的,有寥寥十一“人”,卻用“意象”的圖案代之。


    “話說在前,人這一生,能遇到的,定是有緣之人。而這些人裏,卻是往來多,緣分頗深的,還大多撬動命理的。”無名並未將自己歸列其間,“依次看來,你、望枯,師尊,休忘塵,風浮濯,萬苦尊,最是密切。”


    他們的指代之物,可謂五花八門。望枯為“忍冬花”,曉撥雪師尊為“雪花”,休忘塵為一把“長劍”,風浮濯為“結靡琴弦”,萬苦尊則為“明澤筆”。


    還有“銀兩”、“刀疤眼”、“玉壺”、“胖葫蘆”、“棺材板”、和一麵“銅鏡”尚未被提及。


    望枯:“無名師姐畫得倒是有些意思,銀兩是生意人沃元芩,刀疤眼是過去的路清絕師兄,玉壺與席嚀師姐的模樣並無二致,胖葫蘆便是映襯蒼寸師兄的身形了,至於棺材板,應是經營白事行當的商老板,那這銅鏡該是誰呢?”


    “原先我還在猶豫,未想將她列於此地,但思及主母之事,這人又實在難以捉摸,便將她放在這裏。”無名昂首篤定,“此人正為你我身邊之人,望枯猜得到。”


    望枯心如闌幹之下的漁火,粼粼澄澈,不肖躊躇:“銅鏡,腹為銅,背為剛,一體兩麵。無名師姐少與人往來,提及之人,或與師尊有瓜葛,或與我相識。偏偏,有一宗門也身著此色的衣裳……”


    她豁然開朗:“桑落宗主。”


    “望枯當真一點即通。”無名手指輕點桌角,“我之所以將桑宗主拎出,是因為她的身世背景,始終在十二峰不曾提及過。我曾問過師尊,師尊卻說,人人都有提及的難言之隱,她亦不知。”


    初見之時,桑落將望枯綁迴十二峰,自曉撥雪殉身入冰庫,其間沉寂了些許日子後,她就一副什麽都知曉的模樣。


    望枯:“猶記那時,桑宗主在皇宮痛罵風浮濯‘氣量不凡’,好似是知曉他與皇宮有些過節。”


    廟堂之事,怎會伸長到江湖之遠。


    無名恍然大悟:“莫非——桑宗主同樣出自深宮大院?”


    望枯頷首:“沃若若的魂魄會在銀燭山,多半也是因為桑宗主。”


    無名:“何所似、襄泛、顧山來都是男子,不曾聽清倒是情有可原。但你記性好,如此要緊的事,為何不趁早說出?”


    望枯摸摸鼻頭:“……我對旁人之事大多漠不關心,男子更是。”


    彼時,風浮濯便是死了,望枯也不會眨一下眼。


    而今彼此為生死之交,又“知根知底”,才難免牽掛心頭。


    無名麵色嚴厲:“此事必須弄清楚,防人之心不可無,師尊既然死過一迴,我就承受不起第二迴。”


    望枯若有所思:“不錯,隻是無名師姐畫的這些,我還有話要說。”


    關乎如何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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