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三步跑去高門階上,卻又伏在門旁偷看,兩根小辮子垂倒一邊,如飛揚麥穗。


    話語卻無純良之意:“方才就想問了,姐姐個子如此高挑,為何走得如此緩慢呢?”


    望枯抬眸。


    她所見的自己,竟還是人身?


    莫非——無名元神未滅?


    望枯隻答:“少問多看,專心帶路。”


    小姑娘努嘴:“好罷……”


    大宅院裏,由四通八達的遊廊銜接,裝潢為江南派係,呈灰牆平瓦,哪裏都規律太過。若說何處頗為惹眼,便是坐落屋眼的青池,風舉睡蓮,忽如摔得稀巴爛的杏果,甜香入袖。


    小姑娘路在前方,卻被長廊右手邊橫出的婆子,抓個正著。


    望枯瞥一眼,就知來人是那高門闊府裏必不可少的“人精兒”嬤嬤。


    她兩手摟緊小姑娘:“卯卯!又跑何處去了?小哥兒在找你呢!趕緊去陪他!”


    卯卯笑出乳牙,指向望枯:“奶媽適才在院子牆邊聽到的‘咚咚’聲!正是這個姐姐走路的動靜!我就說院子裏沒有黃鼠罷!奶媽這迴可以因我了罷!喏!我還將她帶進來了呢!快看!”


    張奶媽抬頭時,望枯藏身去柱子後頭。


    她麵目僵硬:“在、在哪兒?”


    卯卯狐疑:“就在那兒呀?許是姐姐有些怕生罷?如今躲在柱子後頭了,張奶媽走近看就知道了。”


    張奶媽噎聲,用力拉走她:“卯卯,你嚇我倒是無妨,切莫嚇著小哥兒啊!”


    卯卯摸不著頭腦:“嚇人?姐姐長得很好看啊,哪裏嚇人了……姐姐——記得跟過來!”


    張奶媽心驚,一把抱起她疾步穿行:“卯卯!不準再說了!快隨奶媽過來!”


    “卯”字廣泛,有卯時之說,有榫卯之說,有生肖之說,有憨態可掬之說。不知這戶人家取名是隻講其一,還是“一網打盡”。


    但卯時為天將亮、晚吞沒時,有種黑白不清的意味;榫卯之構裏,榫為“凸”,卯為鑿空了的“凹”,事事以榫為先;十二生肖裏,兔的前頭是虎,後頭是龍,腹背受敵。


    而兔子的憨態可掬,出於性子溫順,因雙眼噙著惹人垂憐的紅,又冠以羸弱,多是捕手的盤中餐。


    卯卯如此“任人宰割”,正是應了此意。


    張奶媽神色匆匆,唯恐沾染何等穢物,一把年紀也要與風煙較量。望枯有心跟上,卻也跟丟了半程,還是憑著喧囂吵鬧聲,才找到這處別有洞天的小遊園。


    假山聳立,長瀑飛流;鐵樹豐茂,家禽緩行。


    若非卯卯跪地當鵪鶉,坐她麵前矜貴吹茶的雍容女子又極為沉悶,望枯還能往深處欣賞。


    如今隻得興致了了。


    張奶媽輕戳卯卯眉心:“主母說的話!你可有一刻掂量在心!如今這外頭不對勁!非要往外麵跑!看!小哥兒為了尋你!都被那髒東西掉進池塘裏了!你當真不長心眼啊!”


    卯卯不解,梗著脖子:“主母,卯卯什麽都知道,這才特意請了個小神仙進來,她定能治好哥哥的病!”


    張奶媽作勢要掌摑:“卯卯!還敢亂說!”


    “奶媽,停手。你一下人,怎敢調教主子?可還知道什麽章法?”主母話雖如此,卻隻是慵懶交疊兩腿,再拾掇鬢發,“卯卯,你說的小神仙呢?我為何不曾撞見?”


    一名大院女子,卻有後宮娘娘的氣派。小遊園經她一襯,生生成了禦花園,當真訝異。


    張奶媽卑躬屈膝,那一掌摑手,折返去自個兒臉上:“……奴婢失言了。”


    主母應是司空見慣:“嗯,有勞奶媽了,打兩下便收手罷,過會兒還需您迴屋看看年兒呢。”


    誰知,張奶媽卻打得更用力了:“奴婢知錯,奴婢知錯……”


    主母拿帕子掩麵,複而幽歎:“張奶媽,您這是何意?唉,我向來明事理,奶媽既然執意如此,我也不好推脫了,年兒還在屋裏酣睡呢,便勞煩您移步別院罷?”


    張奶媽兩頰腫脹,嗚嗚咽咽,始終說不出話。兩名家丁各自挾持她的一邊臂膀,跌跌撞撞帶去“別院”。偌大個府邸,又靜得隻能聽她杯起杯落的清靈聲。


    主母卻捧茶不飲:“卯卯,主母這迴替你還賬了,你可還歡欣?”


    卯卯小臉緊巴:“不歡欣,卯卯更不明白,張奶媽為何要往自個兒臉上扇巴掌。”


    主母笑笑:“待卯卯長大成人,便什麽都懂了。張奶媽如今還有些時候呢,你可要替她去看看年兒?”


    卯卯張望:“可那小神仙……”


    主母做噤聲狀,兩眼一閉:“卯卯,莫要讓主母為難。”


    卯卯苦惱:“……是。”


    稚子之言,不比穿林風。


    幾多歡快,卻因無人駐足去聽,而白白廢棄。


    卯卯硬著頭皮迴了屋內,臨到門前,又拚命給望枯使眼神,再特意留了一條窄縫,隻待望枯找準時機,跨過門檻。


    望枯也如實照做了。


    卯卯捧臉大笑:“姐姐果真機靈!”


    望枯:“噓,低聲些,你哥睡下了,不怕吵醒他?”


    卯卯眼珠子狡黠提溜:“姐姐過來就知道了。”


    外頭陽春三月,裏頭料峭冬寒,還像是從未點過燈似的,潮濕陰暗。


    卯卯徑直往床邊去,這年哥兒“酣睡”一時,卻要用三層積灰的帷幔遮擋,排場之大。一雙擺在承足處的虎頭棉鞋,比卯卯的腳小上太多,應是新生兒才會穿。


    她一把掀開簾子,從中“端”出哥哥。


    卯卯就坐床沿,打開匣子往裏頭看:“即便哥哥落水了,也並未凝成泥巴啊……主母為何會氣得這麽狠?”


    望枯頓悟:“你的兄長竟是骨灰?”


    卯卯頷首:“興許是罷,自打我被主母撿迴家時,哥哥便是這副模樣了……哥哥午休不會太久,也是時候去習字了。”


    說著,便輕車熟路地跳上書桌,將她“兄長”板板正正放在宣紙正中央。


    望枯仰頭:“那你可有想過,他們為何會撿你迴家?”


    卯卯還幫那骨灰盒研墨:“知道,主母愛子心切,受不了打擊,撿我迴家前大病一場,人人都希望我當哥哥的影子。”


    望枯沉聲:“我想此事並非如此輕易。”


    定是與端寧皇後一般,擇一個妥當的替死鬼,為她們的心肝騰出“空殼”。


    卯卯停手:“姐姐是說,主母想讓我與哥哥換命麽?”


    望枯反問:“……你都知道?”


    卯卯:“都知道,不過起先我也愚昧,若非結識了一個聰明的大姐姐,至今我還稀裏糊塗。”


    望枯對萍水相逢的瑣事並無興致,可卯卯不講虛言,定能深究一番:“哪個大姐姐?”


    卯卯提及她,猶如魂牽夢繞:“大姐姐總在琴樓最高處彈琵琶,樂曲我聽不懂,但她的麵容,是天下第一的好看。若非那日我被巷子的壞乞丐圍堵了,生生世世都不會與她有半點瓜葛。”


    “大姐姐很聰明,隻拿一杯酒來,就將他們喂倒了,當真仙女下凡。她牽著我去了琴樓裏,說此地不太平,讓我日後莫要來了。我不聽,每日都坐石板上等她,她明麵責備我,卻又會帶這好吃好喝的。”


    “第一日是桃酥,第二日是果子飲,第三日是脆皮烤鴨……後來,便是什麽玉鐲子、花簪子、做工精細的絲衣了,她說,她的客人總是贈她這些,她卻隻有一個身子、一顆腦袋,留下也無用處,就通通送了我。”


    她舉起頸飾,洋洋自得:“還有這個!她說這叫長命鎖!讓我成日戴在身上!哥哥就不會搶走我的身子了!”


    望枯走近看,心裏已有答複:“這大姐姐的確百年一見,容貌是,心性也是。”


    卯卯喜出望外:“姐姐也認得她!”


    望枯閃爍其詞:“……我猜的。”


    卯卯:“姐姐真會猜!大姐姐頂頂好!還勸我趁早逃出這個家呢!”


    望枯:“那你為何不逃?”


    卯卯:“隻因大姐姐曾與我說過她的過往,早年窮困,被迫嫁與一個待她不好的惡人,又因懷有身孕時插秧,小產過一迴。好不容易盼來個女兒,還被重男輕女的渣滓夫君,壓在老家的井水裏淹死了。”


    “走投無路時,本想隨她女兒一並離去,卻被這琴樓的媽媽撿到了。彼時的大姐姐,尚未出過村落,聽是一個來錢快、活兒輕鬆的差事,便想著報答救命之恩,就此應下。”


    “奈何那媽媽與我主母一般,都隻是掛羊頭賣狗肉。可大姐姐不願再迴傷心地,就做起了這一行當。錢賺夠了,媽媽也自知有愧,想放她走,大姐姐卻對這外頭的世間望而生畏了,終日坐在琴樓上,從日出坐到日落。”


    卯卯靦腆一笑:“大姐姐還說,我現身的那一日,她看我身子小小的,捧著個腦袋任他們打、就是不肯給錢的模樣,實在勇氣可嘉,說什麽都要幫我一把。漸漸地,她才重新有了盼頭,還悟出好些大道理。”


    “咳咳,我雖學的不像,但姐姐莫要笑我!她說——”卯卯兩腳並攏,東施效顰,“卯卯,我雖困在此地,卻心不在此;你雖被困在家宅大院,卻可一次次跑去青天。我們留下或離開,這都沒有錯,困住我們的從來不是這些,而是此個故步自封、尚且稚嫩的塵世。有朝一日,它會長大成人,但我們要等,等到昭昭雪落的那一日。”


    “到時,你不再是旁人的附庸,這孱弱的世道也會壯大成林。我願良善者迷途知返,願作惡者無處遁形。願能整治‘天下為公’的歪風邪氣,願那些傷痕累累的姑娘們,不被洪水衝走,不再擔驚受怕,能與諸多滄海遺珠揣起歡顏相擁。”


    卯卯說完罷,兩眼濡濕:“我分明聽不懂這些,可想起就會難過。姐姐,你說這是為何?”


    難受的何止卯卯一個。


    望枯始終追隨曉撥雪的緣由,也正因此事。


    她堅定看向卯卯:“好,我知道了。”


    曉撥雪藏在曆史橫流裏的提點,她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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