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報喪“鳥”停在風浮濯身後,籠罩出晦暗的影子,後者便麵色如常地將“望枯”塞進箱篋裏,再從案上拿出好些瀚海闌幹的書卷蓋上,用以遮掩。


    當望枯隨意翻開一封信箋,便是陳情血書時。她便知道,這場美夢終是到了頭。


    “噢——求著父皇賞賜一間僻靜的雅苑,卻不住下,便是為了偷藏白骨偶啊!風銀柳!你好大的膽子!”


    太子殿下還是那副模樣,虎頭虎腦,份量不輕,還生著一雙恨意綿長的眼睛。


    風浮濯的身骨雖被削了又削,卻也不改執拗本性:“太子殿下,您多慮了。”


    太子:“多不多慮,他們一查便知!眾人聽令!一半人將他衣裳給扒了!另一半人去屋內翻找!”


    “是!”


    這些皇子、世家子都已長大了,早已看不出兒時的麵目。但始終跟在太子後頭,蠻不講理地厭棄風浮濯。


    風浮濯輕描淡寫:“太子殿下,衣裳為人之本,卑職寧可死,也不受此等屈辱。”


    太子一點即燃,倒是無端猜忌起來:“好你個風銀柳!莫非白骨偶就藏在他身上!難怪碰著他就沒好事!還不快搶過來!”


    他們一哄而上,好似人高馬大,卻被“走為上計”的風銀柳耍得團團轉,一翻簷上,就消失不見。


    一人出謀劃策:“太子殿下!他如此囂張跋扈!就該趁早向皇上如實稟報啊!若有士兵捉拿,他自當束手就擒了!”


    太子猛拍他腦袋:“笨!父皇最恨本宮不勞而獲了,若是傳入他耳裏,本宮還如何求白骨偶將質子之責讓與旁人!言而總之!你們誰敢告知父皇!誰就等著倒大黴罷!”


    旁人忙不迭:“是、是……”


    風浮濯藏匿得好,整夜沒能讓他們找尋到蹤跡。次日天晴朗,風卻涼,他卻先發製人,為太子主動“請纓”——


    恰是那時風銀柳誤入四百年後的宮中佛堂,望枯還親眼所見之事。


    太子仍是帶著人手,拎他去了佛堂。


    而這一迴,他仍舊找不到巫蠱偶,還一怒之下痛砸牌位,火燒天邊。


    不為人知的後話卻愈發明晰。


    皇上派人將他拖去禦花園打板子:“逆子!這些牌位可都是你的祖宗!你今日敢燒,朕就敢讓你拿命來賠!”


    “不!啊——父皇!兒臣知錯了!兒臣當真知錯了!”太子哀嚎聲久不決堤,卻要如那狗皮膏藥,死到臨頭也要拉風浮濯陪葬,“父皇!是風銀柳的錯!你們都被他騙了!他是那罪臣風長引的遺孤!為給父母報仇,才於渡口演戲的!如此欺君罔上!還不將他捉走!”


    皇上震怒:“你這逆子!當著朕的麵也敢亂嚼舌根麽!你且記著!銀柳無姓!他替你行太子之義,是因他為良善之人!想為江山社稷捐軀!而非你天生貴命!理應讓他如此!”


    太子喘著粗氣:“兒臣……兒臣就是賤命一條!也比這處心積慮的禍害好!”


    皇上怒不可遏:“給朕狠狠地打!朕不喊停!便不許停手!”


    奴才們:“……是!”


    隔牆外,豎起耳朵偷聽的人不計其數,一聽“風長引”的姓名,無論認識與否,都讓此事傳遍了整個中宮——


    那乘著素輿,肩披大氅的天姿國色之人,正是聽了這些,才姍姍來遲。隻是麵色蒼白,渾身無力,若非是見來之不易的愛子,才讓淚水充盈了眼眶。她的皮囊慘白太過,如那油燈罩,唯此間一盞幽微的火吊著氣數,卻命比紙薄。要麽焚了自身,要麽撲滅火種。


    此人便是當朝皇後——若非望枯兩眼清明,記人識容。單是見這病秧子的模樣,說是端寧皇後也未嚐不可。


    皇後懨懨:“皇上……是臣妾教導無方,若是有什麽怨氣,臣妾代勞便是……”


    皇上斥責:“慈母多敗兒!皇後!你還要如此執迷不悟下去麽!”


    皇後邁下素輿,任風霜打身:“中宮誰人不知,臣妾這溫容皇後,早在變為藥罐子之時,便名存實亡了。活到今日,臣妾藥也吃夠了,死也是一念之間的事,若聖上動不了手,臣妾自己來便是。”


    皇上瞪眼,腳下遲疑:“皇後,你這是在逼朕麽?”


    皇後一笑:“臣妾怎敢。”


    二人雖各執一詞,卻各知事理。


    笑話可自個兒笑,卻不可讓下人笑。


    皇上隻得忍讓:“……好,都停手!”


    那長板凳上奄奄一息的太子,兩眼發白,口吐唾沫,吃了什麽便吐了什麽,當真是個勞什子。


    “皇後,今日朕可讓你一迴,可若還有下迴,”皇上踱步她身旁,再絕塵而去,“唯有冷宮見了。”


    皇後打心眼裏知足,竟難得一笑:“多謝皇上。”


    她太久不曾落地,每一步都像腳踩碎渣。還未行去三步,便昏聵倒地。


    她死了。


    在幾十號人的眼裏,在朗朗乾坤下。


    旁人驚慌失措,望枯卻覺她是去意已決,死得正是時候。


    又不得已過分猜忌。


    ——對兒孫無限垂憐,也是後位者的應盡之責麽?


    ……


    這般一鬧,風浮濯的身世之謎便成了皇宮禁密,再嘴碎的公公也矢口不談,生怕腦袋不保。


    皇上為將風浮濯安撫,賞賜銀錢萬兩,布匹十匹,與一免死金牌。自此,還特赦他不必再學“禮教”,下月啟程之前,都可隨意進出皇宮。甚至,若他願意,也可承太子宮印,替那草包掌權。


    望枯明白,這些人是早在從渡口裏歸來時,就已然識破風浮濯的“真身”。之所以對他百般青睞,是知曉彼此目的都有不純,拴在身旁才知其底細,索性堂堂正正一決高下。


    如今,勝負分曉。


    風浮濯一敗塗地。


    因良心難悖。


    而他來日所去之處,是如今蘭氏一族搶奪而來的北國。


    蘭氏一族哪怕並無巫蠱偶,也盛況依舊,輕而易舉將祉州毀壞一空,卻未占領。


    祉州不為要地,皇上想不損一兵一卒,就隻能出此人質的下策。


    指不定,還算計到了大勢已去、至善至真誠的風浮濯會想“報答救命之恩”。


    而風浮濯二次投營,正是一樁自保之計。


    更何況,東窗不亮西窗亮,能報一仇就算一仇。


    他要博弈下一個十年,更下一個十年。


    直至哪日成了為止。


    ……


    再然後,風浮濯舌頭已去,兩眼盡失,卻能穩穩當當地帶著“望枯”穿街走巷。


    他沒了雙眼和舌頭,就是走了百遍的路,第二日也仍會不知所蹤。


    但他一次次重蹈這些。


    望枯知曉,他心有不甘,才舍得將光陰蹉跎在這些無用之事裏。


    他的步子的確沉穩,錯落有致,甚至顧及一花一世界,從不往草坪處行走,還會輕撫一把牆沿的雜草可還安然。


    若是被人拔除了,他也不會“感時花濺淚”,更不會丟了心緒,隻是為它翻來佛經一頁,把躲在十步開外的“隨從”喚來,讓他念給它聽。


    渡它,恕己。


    起先,望枯聽得昏昏欲睡。久而聽慣了,若是一日不聽,又會不忍想念。


    當真起了靜心寡欲,看破紅塵的用處。


    直至啟程前的最後一日,風浮濯也未行瑣事,隻是為“望枯”精挑細選了一身小褂,當分別之禮——紅衣,小襖,圖個喜慶。他便坐在渡口處,聽了徹夜風與浪的哭嚎。


    今夜無月。


    難以聊寄相思。


    ……


    後一日的卯時,卻給了一樁風浮濯意外之喜。


    因太子半死不活,又亡了一個生母,無心爭鬥;皇上暗中調查多日,無法近身從他身上搶奪,又難以證實“白骨偶”究竟是何物,不了了之。因此,風浮濯有幸保住了白骨偶,能帶著望枯共同去往那冰封之處。


    這一天,好似正月十五一般,沸反盈天,卻有年味消逝的蕭索,才以送別之姿,向此花車——與再會幽冥裏所見的景致有九分相像。


    餘下的一分,是正大光明坐在他身側的紅衣小木偶。


    “快看!那是何物!”


    “太子殿下的木頭娃娃?”


    “什麽娃娃!這一看就是有靈之物,應喚作小佛祖!”


    “失敬失敬!小佛祖莫要怪罪!”


    “這佛祖……生得當真別致。”


    風浮濯眉宇染了笑,且用隨手攜在身上的筆墨,為她寫下幾個大字:白骨偶大人可要為他們賜些福祉?


    望枯卻不由愕然。


    他們為何看得見?


    她曾聽風浮濯親口說過,白骨偶隻在他的手中留了不到十年。日後被蘭氏一族軟禁時,還因終日追悔此事,而徹夜難眠。


    出了磐州後,快馬加鞭了一月半,就來此昭昭雪落的領地。風浮濯小心將“望枯”收入囊中,才下馬車。


    稀奇的是,這些五大三粗的、站在城門前的人們。忽而臉色大變,為風浮濯卑躬屈膝。


    “恭迎白骨偶大人歸來!”


    “天呐!白骨偶大人真的迴來了!”


    風浮濯並未言語。


    隻是收緊了藏在衣襟的“望枯”。


    那統領麵熟,正是那日錯打磐州的愣頭青,名諱還有“蘭蕙質心”之意。如今卻握緊風浮濯的手,字裏行間滿是敬佩。


    蘭為蕙:“這質子選對了!他可是能讓白骨偶都心甘情願跟著的人!今夜定要好酒好肉地招待著!都收收那些折磨人的把戲!聽清了麽!”


    風浮濯與他拉開距離,用隨身的筆墨寫下一行:你們是如何知曉的?


    蘭為蕙大手一揮:“是白骨偶大人救了我們!還賦予了我們想都不敢想的‘神力’!我們當然告知得到!”


    風浮濯再寫:但請將軍言明。


    蘭為蕙爽快一笑:“也並非那般唬人!殺過人的都知道!白骨偶大人的木頭身有相當重血腥氣!一嗅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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