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長引是個能說會道的熱忱人,風浮濯則是個能瞞就瞞的悶葫蘆。除卻性情不同,“抱人”的姿態也大相徑庭。


    風浮濯每每抱起望枯時,自然而然當她為枕邊人了,兩臂矯健有力。明麵知分寸,賁開的筋骨卻實誠得很,就是不肯撒手。


    風長引卻並無如此束縛,更像是在抱著他的掌上明珠,愛憐有加——若能與古絲共赴白首,定會續上一女。


    在殺出一道血路之前,還會事先將“望枯與娪”,收入衣襟:“白骨偶大人,此舉雖有逾矩,可讓您見血更是不妥,隻好讓您委屈些了。”


    祉州的虔誠,能蔚然成風,風長引功不可沒。


    也正因“望枯與娪”貼緊他隔有兩層裏衣的胸膛,方知人要死了,灼熱的體溫就會漸漸轉涼。


    沸湯同理。


    不過,望枯已然聽到那蘭氏將士們狂放地交談聲,早知風長引必有一難:“讓這風長引戲弄我們,他若敢來,我就敢投毒!絕不讓他活著出去!”


    而強弩之末的風長引,一頭栽倒平地前,是護住心口處的。


    ——正是為他這木頭製的、還未捂熱的、剛“認”迴家的“寶貝疙瘩”。


    這不讓外人吃苦的秉性倒是一脈相承。


    望枯等了“幾個春秋”,伴著意味不明的車軲轆聲、哭喪聲、炮仗聲後。忽地,有另一雙冰涼刺骨的手,將她從衣襟裏剝離出來,解救迴青天之下。


    望枯抬眼看,那喧賓奪主的第一縷冷光,竟是靈堂上的三尺“白綾”。


    風起時,模糊了這白綾的麵容,盈盈波光後,便撒下輕飄飄的柔絮。再搖晃,又覺此物像絲絲綿綿的蒲公英了,其中一縷被抽了出來,紛揚零落,竟蓋去望枯臉龐,她親膚一試。


    是蠶絲。


    可這靈堂,雖的確比辛言那草屋富麗堂皇太多,但偌大個屋子卻隻擺放一座黢黑棺材板,實在森然詭譎。


    古絲骨瘦如柴,腳踩高凳,雖是病得皮色煞白,但更似跳往九天的畫中謫仙人。


    她輕輕向蠶絲白綾靠近。


    望枯後知後覺。


    抱著自己的不是古絲。


    而是——


    一聲清冷,沒入蕭瑟中。


    “母親,父親已死,屍身早在遠赴磐州時便已腐爛不堪。如今,該下葬了。”


    望枯才從古絲身上抽眼,看向那話語之人。


    風浮濯正當年少,十歲出頭。厲如知天命的老者,寒如百代暮冬。


    古絲聞聲,神遊天邊的意識,才稍有迴籠。


    她聲色沙啞,輕撫這一把精挑細選的蠶絲:“柳兒……母親又在犯渾事了。”


    風浮濯隻將手中物——“望枯與娪”,置於身側。


    “母親從未做過渾事,遠赴千裏,強撐至今,已是無人能敵。”他直挺挺跪下,“母親若是能以死解痛,何須將我顧及。”


    若他在“孝”字裏承先,便無人敢承第二。


    古絲再無端莊之氣:“柳兒,你才十一有餘,我怎能棄置你於不顧?更何況,這磐州本就危機四伏,若是無我護你,那些人……必會把你生吞活剝不可。”


    誰曾想,風浮濯卻一叩首:“銀柳懇求母親了無牽掛,駕鶴西去。”


    古絲驚惶:“柳兒,你……這是何意?”


    風浮濯二叩首:“銀柳隻願母親能治好心疾,再與父親琴瑟和鳴,並無牽掛。”


    古絲深吸一氣,淚眼婆娑:“……柳兒。”


    風浮濯三叩首:“此事為銀柳平生所願,但求母親成全。”


    聲聲擲地,長鳴於耳。


    古絲顫顫巍巍落地,並非有心悔過。而是,要與風浮濯正兒八經地道聲別。


    她命喪二十九,如今為這年歲,卻哭得像個十九的、情竇初開的玉麵小姐。


    她緊緊摟著風浮濯,淚雨漣漣:“娘的前半生走得太好,後半生碰著不公之事便就此一蹶不振了。其中,待你最是有愧,分明要許諾你的好日子,通通沒能兌現。”


    風浮濯本想迴抱過去,手卻懸在半空就停了。


    他隻是振振有詞,爭做寡義人:“父母二人的養育之恩,銀柳沒齒難忘,母親不該對我有愧的。”


    古絲卻搖搖頭,貪享相擁的餘熱:“莫要記著這並無用處的養育之恩了,為娘隻願,我的柳兒能生生世世責怪爹娘……可好?”


    風浮濯不答:“……”


    古絲不再留戀這個抱,重返高凳上。


    蠶絲勝雪,晶瑩剔透。


    她靠在這片“溫柔鄉”裏,佳期如夢。


    凳子橫倒而去時,風浮濯再次磕頭。


    且長跪不起。


    望枯見過太多生離死別,唯有這一迴,最是無言以對。


    誠如古絲所說,她的一輩子都活在金絲蠶蛹內。愛人逝去,是第一重洗滌;任人誣陷,是一次迫不得已地脫殼。


    但她被祉州香火遮了眼——越是去往紙醉金迷之處,越是沾染滿身汙泥。


    她要以死明誌,自當為情理之中。


    隻是,理想者狠心,能棄了性命,就能舍棄“摯愛”。


    難怪風浮濯日後愈發沉默寡言了。


    是啊。


    心中千結,又怎與這空蕩蕩的世道說呢?


    望枯這般想著,那跪地一宿的風浮濯總算有了動靜。


    霜露夜重,他再次擺正凳子,接那隨風擺動的古絲下來,再攏好她的衣裳。


    又不知風浮濯從何處翻來胭脂水粉,為她小心妝點。做完這些,他才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去往那個碩大的棺材裏,屍身入盅,隻占一半——如今看來,是雙人合棺。


    古絲應是掙紮了太久。


    風浮濯半刻不閑著,又去風長引之側。


    掀開遮擋麵目的麻布,可見他潰爛不堪,屍蟲蝕人,變得兩眼空空,枯骨泛黃。


    風浮濯卻能麵不改色地抱他去古絲身旁,也知為他拾掇“儀容”。


    風浮濯還不覺夠,扭頭去府邸室內,翻箱倒櫃了些許貴重物什、貼身物什,依次鋪陳去棺材裏。


    昂首再見蠶絲白綾,如那府邸的“胡須”。風浮濯拿了把大剪子將它扯了下來,並蓋在二人身上。


    如此,棺材合緊。


    他空歎寂寥。


    “倒是可惜,蠶絲貴重斐然,若能將蠶絲留給路邊難民……該有多好。”


    望枯領略到他的佛者本性了。


    世人皆知,死者大過天,百善孝為先。


    但風浮濯是個好到不能再好的“聖人”。


    甚至不惜毀了名節,棄了童趣,當一個“離經叛道”的人。


    可四百年後的他依舊少了太多意氣。


    往事不可諫,人也是。


    ……


    風浮濯並未擇其黃道吉日,僅是夜觀天象,見下旬必將和風細雨。便趁著來日的亥時,將棺材用粗繩捆上腰身,徒步行山。


    但因棺材板在青石板上磨損了一路,風浮濯六尺的身子始終扛不過這極為笨重的棺材板。為能提緊褲腰帶,更是飯也不曾用上一口,還在北街鬧出“鏗鏗鏘鏘”的聲響。


    “這才幾更天!打什麽破鑼!還讓不讓人好好睡了!”


    一個掀窗大罵,風浮濯就地停歇。


    他沒想放棄,轉而用兩臂將棺材抱起。


    跟隨一路的望枯怎一個歎為觀止。


    有誌者,事竟成。如此劍走偏鋒的法子,終在三更夜時,給風長引與古絲穩穩當當地下了葬。


    可惜風浮濯的氣力耗盡,腰腹上還勒出一圈深深的紅痕,幸好還未見血。又或是他稚氣未脫,並無明麵裏的這般剛毅,還想與父母共處些許時候。


    於是,風浮濯睡在高高的墳頭邊,攏來沙土當被衾。


    他興許是知道頭七的規矩,竟硬生生在荒山裏待了七日。


    他會掰斷柴木,卻隻會鑽木取火的老方子,兩手弄得黢黑了,還去河邊淨手,甚至洗衣,再去火邊烘幹。一件衣裳翻來覆去地穿,卻也幹幹淨淨。


    磐州的冬月,刀風慘烈,風浮濯的身子骨也絕非常人。風餐露宿一周,隻是靠些野菜、蕨菜,或是花草樹皮養活自己。夜裏常常睡到一半時,便會被青蛇咬上一口,他會用小刀逼出蛇的唾液,再用那粗繩纏去。最後,以“放生”的由頭,饒這些駭人的蛇不死。


    次次如此,又次次福大命大。


    但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到了打道迴府的那一日,山雨冒頭,牲畜蠢蠢欲動。


    一隻五步蛇橫跳而出,隔衣咬上他的腳踝。


    風浮濯:“……嘶。”


    這是望枯觀摩多日以來,第一次從這少年老成的孩兒麵龐,瞧得疼痛的痕跡。


    那五步蛇惹了嫌,也逃得快,一鑽便是墳包。風浮濯惴惴不安,又要執拗地用兩隻手刨了墳。


    奈何傷處擴散之速極快,黑紫色的毒素滲入,讓他雙手也顫抖不已。


    風浮濯咬痛舌尖,提神醒腦:“不可……莫要驚擾他們……快出來……吃我就好了……”


    望枯此生的輕歎,好似都要給這少年人了。


    風浮濯豎起耳朵聽,卻好似聽到了什麽動靜:“……”


    望枯垂憐至此,但往昔終是往昔,不幫才是理所應當。


    不曾想,風浮濯卻有一句深埋心底的言辭。


    “白骨偶大人,您這些天,可是跟了我一路?”


    望枯:“……”


    ……為何一個二個都能將她看穿?


    風浮濯定心忍性:“白骨偶大人,銀柳有一事相求。”


    “家父家母屍骨未寒,被這五步蛇叨擾,定不會留得全屍。”


    “先前聽聞白骨偶大人是用鮮血豢養,銀柳雖不敢奢求白骨偶大人施出援手……”風浮濯一字一頓,“唯有這一條命,最是值錢。若是大人看得上,便拿去。”


    望枯:“……”


    果真還是那個輕易交付性命的風浮濯。


    風浮濯:“倘若不夠,大人還可與銀柳簽署什麽死生之契,下輩子,下下輩子……也都會賠給白骨偶大人的。”


    罷了。


    望枯操縱娪去他身旁,短手牽起風浮濯,將他往山下引。


    風浮濯:“……大人這是何意。”


    望枯睨了眼:下山。


    風浮濯好似明白了她無法宣之於口的話語:“大人,可我的父母,他們……”


    望枯忍無可忍,就地停步,拾起一根木棍,在土地上一筆一劃地寫著:


    笨。


    風浮濯吞聲。


    望枯當然在救人了。


    但大雨傾泄,濕漉漉的泥濘在催趕著一木偶、一少年郎的步伐。


    ——死人已去,能救的,就隻有活人了。


    風浮濯跌跌撞撞跟上,卻用另一隻手罩在“望枯”的發旋。


    他驀然沒了思緒。


    隻知,雨天本多愁。


    他卻遇雲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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