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需入,才知杳靜。


    無須旁物指引,望枯順著長梯走到盡頭,便是風浮濯的屋舍。


    碎陽雖如影隨形,卻被緊隨身側的大樹蔭蔽。


    此樹為千年銀杏,四月天還未芳菲盡,但秋色是見不著了,若不細看,必定以為是綠茵小扇,還結著雌雄異株的球花。


    望枯一采擷,就此落入掌心,像菩提子般圓潤。


    樹下有一黃白相間的細葉,剛好映顯了風浮濯的絕活:“一枝獨秀”。


    ——是望枯自創的名字。


    更何況,這插入塵土的還是黃薑花。


    它被移來此地,隻能護其不衰,卻難以助它生長,或是枝繁葉茂。


    望枯蹲身盯緊,瞧著瞧著,忽而頓悟了。


    ——風浮濯並非喜花,而是惜物。


    亦或是,對望枯所贈的物什都有百般愛憐。


    銀杏樹旁的空地,還挨著閑適飲茶的桌椅。石頭墩子隻有兩個,而桌麵卻鐫刻出井然的棋盤,黑白棋簍各放對角。


    望枯逐一碰觸,防水與打磨都做得無可挑剔,定是風浮濯親力親為的成果。


    如此,望枯踏著春風,登門入室。


    推開門,像是久無人跡,卻不染塵埃。


    茅屋由茅草所鋪、黃磚所砌,裏頭卻極為考究。檀木之上雕琢青蓮,黃磚上刷著桐油漆,漫著玉蘭芳香。珠簾由雪色蚌珠串起,床榻上的帷幔,應是與風浮濯的衣裳布匹一致。密不透風,卻又如燈影外罩,更灑沉香之氣。


    望枯縱觀整間屋子,整潔亮堂,四方通透,為一方君子雅苑。


    望枯不曾覺察不對,反倒知曉此地為何無人敢來了。


    風浮濯此人,就是一塊裁衣剩下的緞綢,也要小心疊放在抽屜暗格,豈會忍受旁人攪亂他的屋舍。


    但望枯明知如此,也還是動了他的物什,卻不拿多的。


    隻是想要風浮濯剩餘未能交與自己手中的“盤纏”。


    但望枯顯然低估了他的私財。


    因為,茅屋有兩室。一屋就寢,另一屋則壘滿靈石、金子、銀兩、銀票……昂首去,足足堆了一座鹽山那麽高。


    難怪不可一口氣端來。


    望枯:“……”


    風浮濯的勤儉之風,全憑他為佛門中人。如此禁錮,倒讓他一年到頭也沒換身像樣的好衣裳。


    望枯頗有於心不忍,貴重之物比比皆是,若要帶走,還需考量到輕便些的。於是,她翻箱倒櫃,將風浮濯的一次未著身的成衣、麵料上乘的布匹都拿了出來。


    風浮濯定無二言。


    誰曾想,空桑山卻“怒了”。


    望枯:“啊——”


    巍峨大山一個晃蕩,便像是瘸了一腿,致使地動山搖。


    她手中的金銀、布匹還未捂熱,竟橫七豎八地往右邊倒——望枯也跌坐屋中,茫然張望。


    她賊心不死,生怕銀兩有個好歹,爬地去撿。這空桑山也不是吃素的,又起一個震顫,讓她倒去了另一邊。


    望枯:“……”


    ——好罷,是這駐地神顯靈了,當她為作奸犯科者?


    望枯丟下銀子,掌心卻印出一道丹色深溝。疼倒不疼,可她偏要因此要借題發揮。


    她坐於穿堂風的必由之路上,兩眼升霧,對天喊話:“空桑山大人,莫說我傷了,就是將我摔疼了,若倦空君來日醒來,也定會埋怨你的。”


    空桑山應是“聽進”了,遲疑一刹那,後就震得那天地也顛倒。


    ——更怒了。


    望枯暈頭轉向,抱緊腦袋:“空桑山大人,我們本就是為了毀您而來……原先倦空君被我殺害,您就晃蕩過了……如今……無須我毀……您就要自毀了……豈不著了我們的道……”


    動蕩即停。


    茅屋斜立,望枯也四仰八叉倒在犄角旮旯處。


    她翻身起,識了趣,要蹬鼻子上臉:“好罷,多謝空桑山大人高抬貴手。我貪生怕死,錢財就不拿了,但這些衣裳我可拿去罷……畢竟,倦空君見我這般,如此心疼,我將衣裳拿去,再美言幾句,空桑山大人就不會與倦空君結仇了,我很是聰慧罷?”


    說罷,世間靜默,再無聲息。


    望枯試探著拿起銀子——果真無礙。


    眼下隻剩一個難題:如何搬走。


    望枯隻好坐地揣摩。一件衣裳可兜五十根金條,三十錠銀兩,和不計數的銀票。


    若用五件成衣拖曳,也夠她三千年衣食無憂了。


    這般盤算著,那本該從外推開的木門,忽被一股蠻力從內拍開,還衝去上梁。


    這蠻力,竟是蛟龍之勢的魔氣。


    望枯看去門後。


    一眾人背光而來,先由打頭陣之人發話。


    萬苦辭神色焦急:“望枯!可有傷著!”


    望枯舉起手:“我在此地,但請諸位寬心,我完好無損。”


    曉撥雪尋到了她,才敢寬泛,又掏出帕子蹲她身側,為她擦拭腮邊的黑灰:“望枯,空桑山忽而大顫,瀑布道與迷霧道都已坍塌了去,化作塵土,結界不攻自破,我們怕你傷著,才著急忙慌趕來了。”


    歸寧三人也在,萍磬與冬青倒以事態為先,弋禎法師卻道說風涼話。


    他鼻孔出氣:“老朽適才就說過了!哪怕空桑山塌幹淨了!這藤妖也會毫發無損!嗬!果不其然!還白白毀了這麽好的屋子!不允你們闖進是有道理的!土匪來了都比你們行事幹淨!”


    萬苦辭冷笑:“空桑山自己的差錯,倒怪上望枯了?到底誰才是土匪?你們不妨捫心自問。”


    蒼寸拍拍胸脯,裏外都不幫,數落同門倒是有一套:“望枯,下不為例了。雖說你本事大,我們也居安思危,但這麽些人來看你,如何都不該坐這兒數銀子罷?”


    望枯嫣然一笑:“師尊與萬苦尊必定瞧不上這些身外之物,但若是蒼寸師兄願意幫我搬下山去,我定會分與師兄一半。”


    蒼寸隨意撥弄,嘟嘟囔囔:“好歹我先前也是個有錢人家的孩兒,這麽點兒,還不如打發叫花子!”


    望枯:“屋裏還有噢。”


    蒼寸狐疑探頭,膝蓋卻癱軟滑倒,話卻不磕巴:“……嗬!我要檢舉這前前前前前朝太子掏空國庫!”


    弋禎法師古怪跟他後頭,見是此物,暴跳如雷:“慢著!誰許你們動了!這些都是香火百姓給浮濯留的貢物!難怪空桑山會動怒!這與明著搶有何差別!”


    蒼寸扮醜臉:“怎麽了!你家浮濯還想當我師妹的上門女婿呢!錢就是給人用的!老頭一邊涼快去!別肖想老掉牙的那一套!幹脆從了他罷!”


    弋禎法師從他手中搶奪:“無恥之至!”


    蒼寸頭顱後仰:“望枯!我替你拚命了!說一半就一半,切莫反悔啊!”


    望枯笑彎眼:“當然不悔!”


    弋禎法師氣急攻心,兩眼上翻:“一群無賴!”


    ……


    最終,蒼寸摒棄尊老愛幼之說,以讓出六根金條、六張銀票、六枚靈石、六錠銀子的前言下,獨占鼇頭,大勝告捷。


    還圖了個六六大順的吉利。


    ——“按倦空君這自討苦吃的脾性,拿這些壓箱錢,自然是綽綽有餘了!老頭且寬心!萬一日後能與我師妹成親了,也能給倦空君分上一杯羹!因此啊,就讓倦空君加把勁罷!還能抱得美人歸呢!多好的買賣!”


    弋禎法師乃千歲老者,眼下被人戲耍,竟是恨不能仙逝。便坐於削了兩邊身子的空桑山山腳的古石之上,聽泉半個時辰,時至今日還未緩迴神來。


    萬苦辭耐著性子等望枯二人瓜分錢財,才切入正事:“瀑布道與迷霧道已去,望枯,你可是心中已有計量?”


    望枯佩了個錢囊,且掛腰上:“有。”


    萬苦辭、曉撥雪與蒼寸,各將他屋舍探尋了一遍,都覺此地堅如磐石。要攻要守,尋覓要害,皆為舉步維艱之事。


    曉撥雪打趣:“難怪沉得住氣,可要我等幫襯?”


    望枯:“要的。”


    萬苦辭站出:“要做什麽?”


    望枯:“山路難走,我身子骨羸弱,來來迴迴多有不便,師尊與萬苦尊若能合力送我迴山頂屋中就好了。”


    金條從蒼寸手裏落地:“還要迴去?我們可是把這東海骨貝珠簾也帶來了,莫非,你還落下了東西?”


    望枯:“並未,空桑山敢自斷兩列,就是認定憑我等之力,難以讓它倒塌。而我此行歸去,是猜到了空桑山的要害在何處了。”


    蒼寸:“……人生在世,你卻靠猜測活了半輩子,當真稀罕。”


    還次次命中。


    望枯不置可否:“衣裳都能染了銀柳的清光氣節,銀柳又與空桑山共生四百年,怎會從他身上單拎出去呢?如此想著,自當好解了。”


    萬苦辭失笑:“你倒是知悉他。”


    望枯:“是啊,銀柳則更好猜了,從不遮掩心性。”


    唯困“情”字不肯出來。


    不知萬苦辭思索了何事,便直截了當地退後幾步。魔氣褪了些墨色,向望枯俯首稱臣:“好啊,我送你。”


    望枯一乘,如至雲端。


    ——無論是黑是白,都綿軟適宜。


    再而後,望枯被風推去天邊。


    萬苦辭留在原地,也像被逆流的河帶走了。


    清水一流,風也不知還了。


    ……


    望枯此行隻有直奔兩處。


    一個是銀杏樹。


    另一個為黃薑花。


    而她第一個還未細看,就毅然決然擇了後者。


    隻因今夕世事,皆由此物生。花不謝,難舍終。


    風浮濯留了這麽些望枯的物什,為何隻有黃薑花毫發未損呢?


    若此物無靈,才是空話。


    而再看黃薑花。


    四方的土豆為滿地裂痕,它卻鵝黃如舊。


    望枯摘下之前,稍有遲疑。


    “銀柳,對不住。”


    默念罷,她毫不猶豫奪了來。


    ——比預想的輕易太多。


    起先,還未覺天地有異。


    隻是望枯退讓兩步後。


    “轟隆——轟隆——”


    空桑山搖晃不已。


    巨響如古鍾長鳴,盤桓上空。


    望枯來不及見證一座仙山的隕落。


    就讓手心的黃薑花零落、消散。


    她不住向後仰倒。


    這一迴,不是她引走旁人的魂魄窺探天命。


    而是她被攝了魂,困在一個方方正正的“匣子裏”。


    至於是不是匣子,她也無從知曉。


    隻是待到天光了去。


    望枯睜開眼,便是著有麵罩,卻尚在蠱族的休忘塵。


    而自己,卻被他捧在懷中。


    那掐斷的過往,就此被續上了火星。


    隻見休忘塵又在笑:“娪,多謝你的降生,初次見麵,我是‘嘵’,日後便是你的仆從了。不過,若覺‘嘵’字難認,喚我阿小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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