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魄久違入身時,望枯起先還能當作寒風侵體,直至眼中閃過幾道白晝後,人兒就沒了力氣。


    這晝光像是陳年大雪,一粒一粒地落,再模糊兩眼,埋藏望枯僅剩的意識。


    不一會兒,她話也聽不清了。


    斷魂的世間狹窄,但又急衝衝借用望枯的眼睛,顯現他們不為人知的過往。


    這第一個迴憶,是跟著清溪溯遊而來。


    清溪之旁,有一鬱鬱蔥蔥的樹,喚作“母樹”。清溪約莫羊腸那麽寬,其貌不揚到,過往沒人會分暇一眼——除了這個披頭散發,臉戴麵具的小姑娘。


    她短暫的七個年頭裏,留不下太多難忘事,甚至連自己名諱都尚且寫不出。隻是在剛剛記事的時候,曾往小溪裏投了一個羔羊乳牙,為求在外遊曆的阿娘能早日返程。


    後來,阿娘迴來的那一日,清溪被鮮血洗劫一空。阿娘被卸了左膀,正驚恐著臉,躺在這裏。小姑娘沒有說話,隻是跟著跳進水裏,想拿迴不懂事時給下的賄禮。


    她頭先埋進,藻荇往她貝齒裏鑽。


    縱然嗆得喘不過氣了,她也沒能找迴那顆乳牙。


    後來,這棵母樹,望枯在妖界紙迷金醉的遊風城護城河裏,看到了一棵一模一樣的。


    鬣狗善學且勤勉,卻是個騙子。


    清溪與母樹轉瞬即逝後,望枯的眼裏又住進一個人。


    魂靈的主子是男子,而他仰望的這一人,卻是一個雌雄莫辨的女子。並非是他傾慕而難忘,而是此女子太過優異。


    五歲那年,女子父母雙亡,決心投身於氏族興旺裏,就此吞下蠱蟲,與它同吃同睡,為研巫蠱咒術成日廢寢忘食。十歲以後,她翻山越嶺背了一具屍首迴家,將他製成藥人。十五之前,藥人雖未蘇醒,替他置換了渾身上下的器官。


    藥人終於女子十六那年蘇醒。


    女子仍覺不夠,再次以身試蠱,並與藥人交歡,竟大有用處,女子得以延年益壽。


    女子自小寄男子籬下,二人青梅繞竹馬,關係甚好。可女子昔日撿迴屍首,男子本就已看不慣。如今還如此犯渾,當下氣急攻心,大罵一通後不歡而散。


    他說:你這樣待他!來日定會害了自己!


    她答:我不怕,我要的是蠱族永世不滅。


    誰曾想,藥人也得了好處,其身力大無窮,模樣可堪蚩尤再世,應了男子的話,果真以德報怨。


    某一日裏,藥人用蠻力將女子製服,將她丟去深壇裏烹煮。


    女子有不老之身,藥人歹毒至此,竟用沸水煮了她整整一月半旬。


    女子終是熬不過消香玉損,還成了藥人的盤中餐。


    一段竹馬佳話終是換成桑麻十裏。


    男子這才跪在碑前,悔恨終生。


    ——若那時不說氣話,也就不會陰陽兩隔。


    自此,男子鬱鬱寡歡。縱然蠱族被暴虐無仁的外來者入侵,且這外來者的相貌都與那藥人一般力大無窮、心狠手辣。但男子早已抱有必死之心,就此守家殉身。


    後來,望枯也在磐州見得食鮫人、祉州食人之事。


    食人者非人,卻風光無限,到底也是暗合了如今的世道——惡人肆無忌憚,良人死於非命。


    這二人的故事暫歇,望枯的眼裏終於不再拘泥於一條溪、一個人與些許瘡痍過往。


    而是落在幾十座鱗次櫛比的屋舍。


    輾轉於更迭四季的樹蔭。


    停泊在熙熙攘攘的街道。


    再然後,他們拚拚湊湊出一座與世無爭的城。


    並就此留在望枯的眼裏。


    望枯一路上且行且看,沒有人知道她的到來——隻是山清水秀,人人樂業,像是桃源仙境,卻時常朦朧在霧裏。


    百姓大多戴著木頭麵飾,性子也多是少言寡語。遍地是獨行者,還互不相擾。


    但硬要說有什麽古怪,就是此地太過蔥蔥鬱鬱,樹一多,生靈也多,屋舍就愈顯隱退了。


    生靈一多,蛇蠍之物更是常有碰到。它們橫行霸道,大多就在籬笆、巷子角纏繞。遠看像燈彩,近看則千奇百怪。


    城裏無論男女老少,皆不畏懼,就是偶爾跳上自己的背脊也不願攆開。且把此事當為上天的賜福。


    要麽帶迴家,當個愛寵供著;要麽就地放了,送它們一程。


    這些蛇蠍也是明事理,模樣雖可怖,卻也不對百姓們大開血口。


    和睦過了頭。


    望枯不喜這些東西,但深知萬物有靈,因她每每現身,這些蛇蠍便會有所察覺,緊盯她走。


    還顯然垂涎欲滴。


    又是如此。


    望枯再裝視而不見。


    她試著找尋休忘塵,好在此地不大,哪怕是從城頭行去城尾,也花不了太多氣力。


    可休忘塵不在城中。


    望枯之所以如此篤定,是因為掐準了日子。


    此地對時令的計量自成一派,還極為亂無章法。較之十二峰近在咫尺的日頭,此地就顯得太過遙遠。


    諸多猜測下,望枯才敢下此斷論:此地一朝一夕的輪轉得很快,往常未滿八個時辰,就已入暮夜。


    他們一日四餐,一餐不過二兩黍米,配著的,盡是些清湯寡水的雞鴨羊,豬倒是沒有,要麽就吃些野菜。就寢至多不過三個時辰,長年累月下來,體態更顯輕盈,平日裏以製蠱蟲、毒物為扼要。


    望枯就此再看幾日,也仍覺祥和太過。


    既然這些人喚她為“娪”,可知白骨偶尚未被蘭氏一族搶奪而去。再者,他們因為怨念而長存,就是真不舍這座城,也不該如此歲月靜好。


    望枯心知出不去,幹脆坐在母樹腳下,此地沒有蛇蠍踏足,最是無憂。她看著樹梢,深困瓶頸裏,驀然想起骨灰膚玉裏的古絲與風長引。


    古絲甘願在玉裏輪轉多年。


    而這些人應是與她一樣,對這座城,有著千絲萬縷的情愫。


    那時望枯想出去,也是借助了古絲的良善,與休忘塵一隻徒手握碎的手。而今時前夕,望枯已事先同萬苦辭打點了,他說一不二,不可能置之不顧。


    但是,倘若這裏的兩日,算外邊的一日,望枯也有整整十日不曾出去了。


    由此可知,萬苦辭也愛莫能助。


    望枯需仰仗自己破局。


    她抬頭看這母樹,依舊片葉不動,才又下定論。


    ——此地就是無風。


    愈發像夢了。


    ……


    日後,望枯專心思索逃出之計。


    她想過要用利器自刎,雖說傷是傷了,卻留不下痕跡。


    又試過詢問城中的每一個百姓,可惜喊得口幹舌燥,他們也隻會繞道走。而醜陋的蛇蠍隻是多看她幾眼,更不會好心指點一番。


    如此,她還試過出城


    可惜城的外麵還是城。


    順著水流淌去,水源已斷。


    越過高牆而去,身子再歸原位。


    望枯似是一座鏡中城,隻將世俗拋之在外。


    她再沒法子,屈身於母樹下了無動彈之意。


    望枯的心裏頭,也住了一座空蕩蕩的荒原。


    原先那裏不是荒原,隻是寂寥太久,慢慢就成了這樣。


    她掌心覆臉,卻在迷迷糊糊中看到幾個字——


    “休忘塵”。


    刹那間,有個聲音在她心裏叫囂。


    還有一計可以試。


    這些人從不互相稱唿彼此名諱,就算知道,要書寫,也無法一字不差。


    但望枯知道一個就夠了——


    “娪”。


    她趁著百姓們都入睡了,才翻身去往一間別院,再躡手躡腳地借了些筆墨。


    望枯一筆一劃在掌心書寫時,隻覺毛筆癢癢的,但比劍要溫柔。


    許是天也將她憐憫,“娪”字落筆,便順理成章沒入掌心。


    望枯喜笑顏開,迴到母樹旁虔誠閉上眼,再雙手合十。


    她下達命令。


    ——娪,過來。


    起先並無動靜,但望枯聽得一聲風起,便知此事已有成效。


    下一刻,靜水微漾,天地震動。


    娪的現身,應當稱之為駭然。


    屋內百姓受了大驚,紛紛逃向門外。


    “發生何事了!”


    “不好!是阿娪動怒了!”


    “娪為何會動怒?昨日供奉的人呢——快將他叫出來!”


    這麽些天,望枯第一迴看到此等場麵。他們僅留一半的麵目,倒也從寵辱不驚,流出幾分慌亂。


    不過半晌,幾人齊心協力便拎出一人,將他架在最前頭。


    “怎會是阿小!”


    “他不是封在匣子裏了呢?為何會出來?”


    “事已至此!跪下!讓他好好與娪認錯!”


    望枯朝著此人看了一眼。


    她記性太好,當即認出這是宮城裏誤入她身的那一魂。


    此人仍是戴著麵具,在山河大亂裏踉蹌著更行幾步,白衣飄蕩,似白鳥自由。他跪於母樹之下——更是望枯身側。卻又醉了個始終,要仰頭朗笑,也捎帶些許瘋癲與少年快意。


    他一開口,故人再現。


    卻比如今的精明,附上太多輕佻與癡傻。


    他咧開嘴角:“是我動手腳又能如何?娪是我做的,也隻能是我的,不該埋在母樹下,你們聽懂了麽?”


    望枯確信了。


    此人就是休忘塵。


    這大名鼎鼎的天下第一劍,原先卻以“小”為名,定是人微言輕。好一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再然後,地也不動了,母樹樹根塌陷出一個無底深坑,望枯靈敏閃身——


    此處,竟拔地而起一個三尺高、被絲綢白布裹著的“木樁子”。


    定是白骨偶,“娪”。


    見得此景,蠱族中人跟著跪地,一改漠相,用熱忱之色迎此駐地神明。


    “阿娪……”


    “娪大人可是缺了什麽?”


    “娪,若是哪裏不適,定要與我們直言坦白。”


    望枯壓下百般疑慮,一把掀開白布。


    場下不知是她的手作祟,而是大驚失色,齊齊埋首。


    “阿小,你快認個錯!娪原先已饒你一命!今日也會的!”


    “是啊!阿小,娪從來不是你做的!你原先私自將娪帶去外麵,還險些讓蠱山隨你一並遭殃!我們已是諒解你一迴!如今你還要執迷不悟,我們隻好依訓懲戒了!”


    “他聽不進的!快將他製住!”


    如此虛張聲勢,望枯可要好生將“娪”打量一番——


    第一眼,此物無臉。


    望枯:“……”


    第二眼,“白骨偶”也無白骨形,更像是杉木而雕,隻有一個“人”的雛形。


    第三眼,竟還勾出一個歪嘴,盡管極盡粗糙,且略有譏諷之意。


    望枯:“……”


    她像是被人狠狠戲弄了一番,大失所望。幾多氣惱,終是無處聲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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