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還是惦記路清絕,慣例西行。山路各有相似,銀燭山爆裂後,她多是循著支流走的。而這一條通去水牢的支流,僅是壯碩些的蚯蚓那般細,還被芙蕖遮掩。


    若不留神,定會以為昨夜露重,積了攤尚未幹涸的清泓。


    萬苦辭正是這不肯留神的倨傲人。一腳踏去,驚起三抔土翻騰,也就此埋了十寸水。若非望枯蹲下身,小心用兩手撥開,這活渠的命也到頭。


    萬苦辭的架子和氣性都大,似那犯了渾事,卻喚掌事收拾爛攤子的二世祖:“你不是說這條路已經走熟了麽?毀了就毀了,還保它做什麽?也不嫌髒。”


    望枯借了紅楓一片新葉,精打細算地揩著兩手黃泥:“不髒的,這一條是留給路師兄的清泉。雖說路師兄本事大,死了也無妨。但潭底養育了不少難以見光的生靈,自然不能毀。”


    萬苦辭:“……”


    望枯六親不認的本事更上一層樓了。


    此片陰氣重,日頭西落也染不熱一捧波光,但少有鬼魂埋身在此,萬苦辭抱胸打頭陣,是為己為人:“行,你這路師兄,屋子修得緊巴,人卻是天生富貴命。困於水牢裏,還肖想一口清泉,也真有你這樣的人願意伺候,倒是好笑。”


    “並非,路師兄總被人當作笑柄就算了,如今還碰著個沒有水的水牢,命很苦的,”能讓望枯也起憐憫之心的不多,路清絕為實打實的一個,“如今墮魔也沒萬苦尊一半威風,幸好席嚀師姐不會看見。”


    萬苦辭:“……”


    望枯碰著口吐烈焰的哥斯拉,歡喜之心都要漫出磐州了,可話到嘴邊,也隻道一句稀鬆平常的“想看”。今日對路清絕評頭論足,卻能渲染些許淒婉。


    倒讓萬苦辭好奇心大起。


    魔氣被他幻化為轎輦,載著二人風馳電掣,犄角旮旯也能四通八達。


    霧讓兩道,枯枝引路。


    當萬苦辭抵達水牢,親眼一見“廬山真麵目”,卻又不由後怕——幸好一時興起讓魔氣墊了背。


    隻因望枯這杯雷打不動的溫水,果真往少了說。


    此地豈止沒水。人走的路、漫山遍野的綠茵、與生俱來的霧,通通難以辨認。先看腳下土,“成色”是於深灰中夾填了青荇綠。與岩漿一般沸騰,偶爾會鼓出大泡,再爆破為密密麻麻的小泡——正是“水牢”的“水”。


    湖泊不像湖泊,沼澤不像沼澤。


    再者,但凡六根沒有缺斤少兩,都知此地的氣味更是作嘔。正月來,降霜、嚴寒、唿風為尋常,此地偏要特立獨行,既學八月酷暑天的正午時,熱得一個身子硬朗的人,都能褪去一層皮;又學梅雨幾多陰柔,卻不落雨絲,隻在漫無天際的悶熱潮濕裏,蔫了鬢角的發。


    天光穿不入,周遭卻空茫。


    萬苦辭將將打量兩眼,掌心就淌著粘膩的黃汗。


    如此難以落腳,當真“鬼見鬼愁”。


    望枯卻駕輕就熟地挽起褲腳:“萬苦尊留在步輦上,我去去就迴。”


    萬苦辭一把拉住:“慢著,你去哪兒?”


    望枯狐疑:“還能去哪兒?自然是水下了。”


    萬苦辭:“……”


    縱是過命交情也做不到這個份上。


    萬苦辭倒是酸溜溜地為她打抱不平:“柳柯子自己的徒兒不好好看著,要你來淌這渾水。若此事真這麽好,還會輪到你頭上麽?別被人當作靶子使,還要上趕著遞箭。”


    望枯惘然眨眼:“萬苦尊,我每日會沐浴更衣的。至於靶子……哪裏有靶子?”


    萬苦辭憤恨仰躺:“……”


    如此對牛彈琴。


    待到望枯輕巧落地了,才知他是庸人自擾——


    這“水”見是她,就跟見了主子似的。兀自從湖泊中心對半劃開一條線,再堆去兩邊,袒露這片還算幹淨的潭底。


    六根粗鎖鏈未被腐蝕,各拉牢籠一角。一座渾身帶荊藤的木籠子,就此豁然映顯。


    籠子裏,關押的自然是蓬頭垢麵、兩頰糊起髒泥、衣裳破爛不堪的路清絕。


    如今的他,麵目橫飛。渾黑眼瘮人,暴起的青筋像是刺字,嘴邊倒鉤出野豬似的獠牙,如今卻已斷裂兩頭尖角。又因初生茅廬,魔氣比髒水還要澄澈太多,隻懶散遍布腳下。


    誰若走近,就向誰衝去。


    萬苦辭來了興致:“路清絕不是墮魔,而是墮鬼——你如實告知我,他可有自戕?”


    望枯靈巧躲閃路清絕的進攻:“應當沒有。路師兄什麽都聽席嚀師姐的,怎會當著她的麵自戕。師尊也心寬,並未過多查明路師兄墮魔的底細——”


    她躬身拔劍,斬斷欺壓而上的魔氣,這才繼續道:“因此,墮魔與墮鬼可有何處不同?”


    路清絕“桀桀”詭笑:“席嚀……席嚀……”


    萬苦辭:“差別大了。成魔之人不管是人是鬼,隻要修煉得道,什麽都能爭上一頭。而鬼修隻剩一具靈體,若非怨念極深、八字至陰、自帶晦氣才能化鬼,否則難於上天。成鬼後還大多迷了心智,哪怕修煉,本事也大打折扣。”


    望枯心不在焉地聽著,隨意揮劍,因劍氣太盛,就此削了路清絕半顆腦袋——但聚散終有時,不一會兒,又乖乖合攏了去。


    她犯錯似的收劍:“難怪我每次還手,路師兄都會消瘦幾分,多謝萬苦尊提點。”


    “……”萬苦辭咋舌,“雖說路清絕的確廢物,但到底是你師兄,何必下此狠手?”


    望枯兩眼耿耿:“路師兄與席嚀師姐一樣,隻有交戰之事才會迴來刹那清明,我想幫他。”


    萬苦辭深望她一眼,話卻讓希冀幻滅:“好不起來的,路清絕走到今時,隻會是他一手釀就。唯有自己想通,才見來日的朝暉。”


    望枯給路清絕喂了安撫的丹藥後,緊盯他昏聵的麵龐,這才緩緩歸來:“不對。休宗主迴溯往昔前,蒼師兄分明說過路師兄身處之地盡是魔氣,顏知宗主也並未糾正,路師兄正是墮魔。”


    萬苦辭嗤笑:“即便真墮魔了又能如何?日日不通,日日往複。原先不知迴溯往昔倒是無妨,但你如今覺察到了,所行之事、所見之人,還會一模一樣麽?或是說,當後悔藥擺在你我麵前了,旁人隻是告知你,動了會有難以估計的後果,但不動什麽責不會發生——你且捫心自問,誰又願意當那聖人,而不去改寫錯事?”


    望枯幾多蒙昧,終成徹悟。


    但路清絕不知迴溯之事,思量平生,隻與席嚀有關。


    這樣一個局外人,稍現軟肋,都將成了布局者的一枚“險棋”。


    萬苦辭也需解惑,讓魔氣尋了塊頑石,掂起來約莫有半個望枯這麽重,在掌心上下拋擲、把玩卻毫不費勁。


    如此,他就往尚未閉合的空池裏丟去:“我也有一問。你可知道這些東西到底是什麽嗎?‘它們’來頭不小,至少有幾百個年頭,我卻看不出善惡。而越是有靈之物,越是不會示弱,柳柯子是仙尊,方可以強致勝。但你的本事顯然不敵‘它們’。你與我坦白從寬,到底給了它們什麽好處?”


    “咚——”


    此聲歇,彼聲迎。


    頑石深陷平地裏,那些“水”緩緩向它逼近,直至漫過這一頑石,又兀自退迴兩邊。


    再細看,頑石卻不見了,微陷的石坑也在神不知鬼不覺中撫平坦了。


    望枯卻頓步:“……不對。”


    她大步往迴跑。


    萬苦辭攔不住:“喂!”


    路清絕還在藥勁,昏迷不醒。望枯繞去籠子一側,再湊近了看——果真撞見一道皮開肉綻的裂痕。


    從脖頸劃開到喉頭,足有十寸長,一指寬。


    像是自刎。


    可這刀跡走勢不活絡,臨到後頸還岔開兩道共用一端的淺傷。


    怎麽看都不是清絕劍的手筆。


    望枯不留一絲僥幸,再拔開忘苦劍。


    ——劍頭剛好向內凹陷,仍像蛇信子。


    萬苦辭用魔氣鑄牆抵禦,這才跟隨望枯身側:“如何了?”


    望枯淡漠陳情:“萬苦尊,是我自戕了。”


    萬苦辭有刹那的驚異,下一瞬,盡心盡力將她打量個遍,見是無恙,再看路清絕。無須讓思緒打兩道彎,便已猜透始末:“慢著,我先捋一捋。你在迴溯之前自戕了,死的卻是路清絕……因此,休忘塵還有換命的本事?”


    望枯:“有。”


    萬苦辭氣笑了:“……”


    他們被推去天道眼下,仍是冤枉太過。而如假包換的惡人享盡盛名,到死也要算計個遍。


    萬苦辭咬牙切齒:“休忘塵就是個禍害,一天不除,五界就無法安寧一天。”


    望枯低頭輕笑:“因我一時糊塗,讓同門師兄替我喪命,如此看來……我也是個禍害。”


    萬苦辭生澀寬慰:“何必如此,就是惡人也有三六九等。即便你是天生壞種命,卻從未誤入歧途;休忘塵蒙受仙門福祿,仍要毀天滅地……既然都是命,何必怨自己呢?”


    望枯:“萬苦尊,我本不想怨,可是。”


    可是,明知借了路清絕的命,卻不知如何返還。


    泄了的氣,一旦散了,就捉不迴來。


    萬苦辭:“一樁樁來,你殺了休忘塵,還愁沒有公道麽——”


    他這般倏然吞聲,便知風雲莫變。


    望枯不由抬頭看去。


    山之高,荒山之豐茂。


    以為大浪一去不迴頭。


    卻在今朝豪飲一杯,過把詩情碧霄癮。


    一道幾丈高的長浪,淹沒多少高樹,向低處奔騰。


    萬苦辭:“這海浪怎的又來了!”


    但古怪的是——今日的天邊卻沒有海浪了。


    萬苦辭也不嫌沼澤了,下意識抱緊望枯:“還發什麽愣!趴好!”


    望枯不甘心,在彌留之際又看一眼天穹——


    仍是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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