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魂魄,似是坐著沾染冬霜的箭鏃而來,穿入望枯的五髒六腑,斬斷身體裏曾幾時縫合好的線。又讓寒氣在身體裏彌漫開來,覆了層厚厚的冰,哪怕她不懂冷暖,也凍得輕顫。


    商影雲從墳裏爬出,一把鼻涕一把淚:“望枯!為何這些魂魄會進到你的身體裏!早知我就不丟你一個人了……”


    再聞曉撥雪之聲:“望枯,今日他們害你多少,我就還他們多少。”


    而風浮濯幾近哀求的聲音,已然漸行漸遠:“醒過來……望枯。”


    醒不來了。


    巫山妖怪都是如此,遇冷而冬眠。


    哪怕隻是迫不得已。


    望枯殘存思緒時,也免不了追悔莫及。


    當初寧死不碰若生堂,是否就不會有起死迴生的怪聞了;來此磐州,不去招惹磐中酒,是否就不會被沃元芩盯上;不曾一怒之下砸了停仙寺的佛像,是否就不會將風浮濯卷入其中了……今日不再赴宴涉險,是否就不會悲劇重演了。


    但她生而揣著肩負重任的使命,百年前生在宮闈裏,成了那活剝人皮的早夭公主,又與白骨偶織為一物,成了不倫不類的巫蠱偶。本想在巫山混吃等死一輩子,又要被天道追殺——但時至今日也無人告訴她是真是假,心疼自個兒都來不及,怎又舍得罵。


    所謂“一步錯、步步錯”,大多早已被世道編排好了。他方唱罷我登台,嘔啞啁哳一曲博人笑。


    她正是這無可奈何的戲子。


    旁人都知悉她是什麽角兒,杵著棍棒錮上她的軀殼,照著畫本裏一五一十地演。可即便望枯入戲已深,也仍舊不知自己演的哪出。


    她隻知,當外人的記憶在腦海中翻湧而出時,望枯又被迫成了看客。


    魂入了身,便可知其過往——大多活不長久,誠如古絲與席讓二魂。


    按理來說,百來魂魄共存一身,互斥互分,見不得它們的過往才是。


    但不乏有魂魄也略勝常人一籌的佼佼者。


    諸如,酒軒老板。不比磐中酒,因為總是對外施出援手,故人遍布幾州,一去廟裏就是千金銀兩往裏頭砸,或贈炊餅於乞兒、投喂流浪貓犬。


    諸如,胭脂老板。從白手起家到分店開去三千裏外,平生相當恢宏。因從不造假、且手藝隻傳女不傳男,而打起響當當的老字號。還曾去青樓,給幾十個姑娘贖了身。


    諸如,一個稀奇的主兒。此人總是戴著個木頭麵罩,身形頎長,卻留人背影,一襲白衣示人。身後有一背簍,像是飄蕩江湖上下,來路不明,碰著緣分之地,支起一攤兒,十指綁上棉線,就地擺弄起一出布偶之戲,哄得孩提們笑口常開。


    想來,這些人有一共性,就是心眼不壞,要麽以善事聞名,要麽手腳幹淨,做人做事都堂堂正正。


    而禹永樅,多半想用望枯的惻隱之心,逼迫她當場演示起死迴生的法子,從而握緊把柄。


    無論哪般,都是有備而來,可知他恨極良善之人。


    不過,禹永樅的確找對了人,望枯並非想過草菅人命。倘若更早知道他們都是枉死之人,定會在她對劍之前,就通通劃出若生堂,包括沃元芩。


    是禹永樅不在乎。


    他已在三六九等中分出貴賤之命,明知不可為也偏要自欺欺人。


    望枯無濟於事。


    隻盼惡人與她共死一遭。


    再然後,望枯就深想不得了。這些遊魂像是無處申冤,群起攻之,像是將她按入寒潭之下,堵了耳目,塞了喉腔,奪走她最後一點喘息之力。直到那抹粼粼波光被遠遠棄置在湖麵之上後,望枯方知九死一生了。


    總有人想要“關上”她的三寸之世。


    再沉淪湮滅裏。


    ……


    忽而,望枯像是打了個盹,就此驚醒過來。


    隻因她清楚覺察到——有一簇白光在她眼前閃過。


    拚命從“寂夜”裏掙紮開來,定睛一看。


    竟是那負上背簍、遊行天下的白衣人,正獨行望枯的“識海”之上。


    他的背影有幾分熟稔,卻不單是如此。右腿之側綁著個銀鈴,一走就有漠駝聲脆響,黑發如瀑,竹編背簍裏滿滿登登,用白布小心蓋好,十指纏著棉線,束得太緊,能把線嵌了進去,以至掌紋比尋常人還要更深一籌。


    他像是在尋“生門”,隻是臨到走前,突然迴頭看了一眼。


    他的麵罩,似是丟進蟻穴裏的朽木,黢黑而滿是斑駁圓點,匆匆一眼,暫且辨別不出前身是什麽樹。年輪之麵向著外頭,粗糙樹皮一麵卻向著雙目裏頭。又不在眼部鑿開兩洞,單是半張背光的臉,實在看不出相貌。


    而隻是這一眼,那人就此遲了步子。


    沒有畏懼,隻是思索。


    靜得讓人屏息。


    而後,他附上一記莞爾,隱沒在望枯的眼前。


    自此,他所過之處,都爭相將黑夜驅逐在外。晝光乍出芒亮,刺得望枯睜不開眼。


    難辨真假前,她聽得一句天外來音——


    “望枯,怎的又貪睡了?”


    此人一笑,皎月動容,要從山後探頭,漾開幾層珠漪。好似破開重重迷瘴,將她捧在手心之中,把玩著青絲,指腹再搓撚一會兒臉,親昵又喜愛。


    休忘塵。


    近在咫尺的休忘塵。


    隻是,壓在望枯身體裏的魂魄也像是一掃而空。


    四肢也使得上勁了。


    她昏沉睜眼,果真見得休忘塵的笑顏。


    休忘塵放開她:“肯醒了?”


    望枯警惕躲閃:“……”


    再打量周遭,仍是黃薑花苑,仍是百人屍坑,仍是清幽一夜。


    但若說哪裏不對,當屬坍塌的一磚一瓦何時被扶起了,又壘成了四堵牆。原先被遣散的侍衛,也通通迴來了。


    不曾想,他後頭還走出一人,殷切擔憂。


    沃元芩:“神女大人為何忽而暈倒了?”


    望枯雙眼微擴。


    ——沃元芩已是起死迴生了?


    休忘塵東倒西歪:“許是她太久不曾握劍,而我陡然現身,不慎嚇著她了。”


    商影雲佝僂個背,連連拍起胸脯,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仙人,您這是嚇死我了,您明知我是裝死之人,還拿您墊背,醒來之前,先要知會我一聲啊……忽而起身,我還以為是死人起屍了。”


    休忘塵一笑:“對不住,看她快要倒下了,一時慌了分寸。”


    商影雲湊近去望枯耳邊:“不是你誇下海口要與那沃元芩對劍麽?如今愣神什麽?”


    望枯沉吟:“商老板,我已比完了。”


    商影雲嘖聲,聲音再放輕了些:“說夢話呢!沃元芩才找她兄長要到劍,哪就比完了!”


    “……”望枯惘然一歎,當即覺察不對,“如今幾時了?子時?”


    商影雲眯起眼,繃直腦袋:“子時?還夠沒呢。”


    沃元芩笑著走來:“剛至亥時而已,怎麽?神女大人是睡昏頭了?還是想要臨陣脫逃了?”


    望枯無心起爭執:“沃元芩,激將法於我無用,哪怕你我再比一場,你也依舊是我的手下敗將。”


    休忘塵煞有其事地頷首:“我可作證,她劍術卓群,打過宗門第一的弟子也不在話下……隻是眼下的確還未開打,望枯若是要我替你應戰,也並非不可。”


    禹永樅隻是直挺挺站好,竟也未曾搬來什麽狐裘、躺椅,還極有耐性:“休宗主為何會暗藏此地,朕可不去追究,但旁人之事還是莫要插手了,芩兒這姑娘,相當好勝,換了敵手,她保準不樂意。”


    沃元芩低頭佯裝羞怯:“正是如此。”


    望枯麵色一沉,萬念俱灰,將忘苦劍收迴劍鞘:“……罷了,我不比了。”


    商影雲噎聲:“你不是說她是你的手下敗將麽?為何說不比就不比了?”


    休忘塵慵懶搭話:“好,那就不比了。”


    望枯誰都沒搭理:“都讓開,我該走了。”


    她的確是在“癡人說夢”。


    卻也受夠了和這些人再一次虛與委蛇。


    冷靜推敲,此個詭譎之事的答案其實相當淺顯易懂。


    能用時辰倒流之法的,連同上古時期,也唯槐颺仙尊一人。


    可槐颺仙尊早已埋去巫山,法力也早早被人偷了。


    她往牆邊走去,又聽休忘塵意味不明的聲息。


    他道:“望枯,他們應當不讓你走。”


    禹永樅順水推舟:“休宗主是個明白人,既然如此,倒不如……”


    望枯迴身睨了休忘塵一眼,斷了他的聲:“我當然知道他們不讓。”


    休忘塵調笑:“嗯,你如此聰慧,自然什麽都懂。”


    望枯卻正色:“休忘塵,你真當我什麽都不知道麽。”


    那嵌入身裏的白衣人,隻與休忘塵有八成相似。


    會操縱,會擺布,在她身體裏也天不怕地不怕。


    槐颺骨隻能是他偷的。


    更何況,成了一縷魂魄,才可入望枯之身。


    但休忘塵怎會死呢?


    也隻能是他天衣無縫的算計了。


    休忘塵良久不答,低頭琢磨半晌望枯之言,唇齒留甜,難得映出幾分道不明的“靦腆”。


    當他抬起頭時,又袒露貪妄——


    他知道不對。


    但每至此時,隻恨望枯不能變迴巫蠱之偶。


    如此,他才好將她揣入胸襟裏,再也不分與旁人。


    休忘塵:“望枯,這是你第一迴直唿我名,雖說有失禮數,但我允了。因我聽著舒心,想日日聽你這麽叫了。”


    望枯:“……”


    險些忘了他還是那無恥之徒。


    休忘塵窮追不舍:“不想多與我敘敘舊麽?或是……尋我問問話。”


    望枯:“問什麽?”


    直逼牆角死路,才聽休忘塵輕聲道一句。


    “望枯,你看到了,對麽?”


    看到什麽。


    看到那白衣人?


    他這是變著花樣承認了?


    望枯正要迴頭答複,就見天邊轟隆出三聲驚雷。


    “天道來了,這也是天道第一迴追到人間,稀奇,”休忘塵喃喃,卻笑意更濃,長手一圈,獨占望枯一迴,“但不是為了你,而是因為我,或是……妄圖算計到神佛頭上的他們。”


    休忘塵果真什麽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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